颐和园的小姑娘
肖复兴
因为她有点儿外地口音,我问她是哪里人,她告诉我是河南泌阳的。泌阳?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问她泌字怎么写,她很得意地在我的画本上写上了“泌”字,又补充告诉我,是属于驻马店地区。
“六一”儿童节的黄昏,我坐在颐和园的长廊里写生。我在画停泊在排云殿前的画舫,忽然听到身边有个脆生生的声音:爷爷,你画的这个龙船还真像!我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的身边,大概一直等我把这艘她说的龙船画完,忍不住夸奖了我。
我觉得她的口气像老师在鼓励学生,故意问她:你真的觉得像吗?她拧着脖子,很认真地说:真的,就跟我们课本里印的画一样!
这话说得更像老师在鼓励学生了。我注意打量了她,一身连衣裙,一双塑料凉鞋,都有些脏兮兮的,脚上的丝袜明显有些大,像是母亲穿过的。因为她有点儿外地口音,我问她是哪里人,她告诉我是河南泌阳的。泌阳?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问她泌字怎么写,她很得意地在我的画本上写上了“泌”字,又补充告诉我,是属于驻马店地区。
我以为她是随父母旅游的,便问她是跟谁来颐和园玩的。她又一拧脖子说:我和我弟弟。我有些奇怪,叮问她:就你们两个孩子?从河南?你上小学几年级呀?她说:我上四年级,可我就住在北京。离颐和园很近,走路十多分钟就到了。我和弟弟常到这里来玩。今天不是“六一儿童节”放假吗?上午我们都玩半天了,中午回家吃完饭,下午又来了。我问她中午谁做饭?她一扬下巴:我呀!我问她:你会做什么?西红柿炒鸡蛋,煮面条,我都会。
我猜出来了,父母打工,她是和父母一起从河南来北京的,而且来的时间不短,河南话里已经有明显的北京味儿。并不是我有意问她,是我在画长廊和排云殿相接处的一角飞檐的时候,随便问了句:长廊附近有卖冰棍的吗?她看着我的画头也没抬说:有也别买,这里卖的都贵,要买就到外面买去。我妈就是卖冰棍的。然后,她指着我画的松针问:这画的什么?我说是松针,不像吧?她说,你还没画完,画完就像了。她挺会安慰人,是个小大人。
我不知道如今在北京打工的外地人有多少,他们的子女到北京来上学的又有多少?我们都管这个小姑娘的父母叫作农民工,这是个改革开放以来出现的新名词。这个偏正词组,让他们一脚踩着两条河流,却又哪一头都靠不上。他们已经不是传统意义的农民,早就脱离了土地而进入了城市,工作在城市,生活在城市,按理说,他们已经无可辩驳地成为城市有机的一份子。由于城乡二元的社会结构,户籍制度等一系列制度与政策,使得他们又不是城市人,他们的身份认同处于一种尴尬和焦虑的位置上。作为城市里出现的第一代和第二代农民工,他们最终归宿还是要落叶归根,回到家乡农村去的。但是,他们的孩子,特别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于农村的印象和归属感,没有父母那样强,城市生活的影响和诱惑,又会使得他们不可能如父母一样只是把城市当成打工的漂泊之地。他们更愿意成为城里人,这从他们的打扮、饮食和爱好可以看出,他们已经越发显示出趋光性一般向城市靠拢的天性。但是,城市并没有完全地接纳他们,首当其冲的,没有城市户口,便如一道石门,令他们无法打开真正通往城市的道路。读小学借读还可以,高考就被打回老家。他们变成中国城市中第一代边缘人,他们是无根的一代。
我想起曾经来过北京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丹尼尔·麦克法登说过的话:如果向贵国领导人提建议,我会建议他关注农民工下一代教育问题。望着身边的这个小姑娘,我想,颐和园可以让她这样的农民工的孩子与北京的孩子共有,学校也应该让她和北京的孩子一样共有,这应该是起码的公平,是解决农民工下一代教育问题的前提。
爷爷,你怎么不画了呀?我有些走神,停下了画笔,她在催促我。我对她说:太阳快落山了,你弟弟呢?你怎么不找找你弟弟,得回家了。她一拧脖子,说:我才不找他呢。我们净打架,我得等他来找我!我问她:你弟弟几岁了?你不怕他找不到你?我弟弟比我小一岁,我们常在这里玩,这里,他可熟了,不会找不到我的。
弟弟不知还在哪里疯跑?姐姐还在长廊里等着我把飞檐画完。他们的母亲不知在哪里卖冰棍?晚饭,还是要她来做吗?
暮色四垂,昆明湖的色彩暗了下来,那艘龙船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
(原载2016 年6 月29 日《河南日报》13 版。
肖复兴,《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
孙友民乡情诗选
驻马店的春天和往事
我打马而来,是为了
路过那房前的桃花
与淮河、黄河相交的一条官路
南连古越、夜郎,以及一岭碧树的根部。往北——
洛阳、咸阳,汴梁、燕京,连接粗粝的大风
被大风吹散的名词、动词,连接
京城里的如梦令、青玉案、满庭芳、忆秦娥
连接京城以外溅上过剑声和热血的月光
从越国泥泞的云朵上策马上路
八千里飞渡,楚天大开
清明时节的淮水埋不住马蹄上的风
马上疲惫的副尉,那个前世的我
袍子里灌满了星光、风雨和长安的顾盼
所谓一骑红尘,呛得
路上赶考的书生咳声一片
无人知是荔枝来
纵使军令如山,纵使十万火急
也该换换马、歇歇脚了
春天。豫南的绿风灌醉多少诗篇
客舍青青,柳色常新
驻马,饮马,换马
练江河从诗经中蜿蜒而来,串起
青砖灰瓦的驿城
我打马而来,也是为了
路过那城墙外大海一样的麦田
驻马,饮马,换马。儿时的梦
常常被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马嘶绊倒
撞痛崭新驿城的耳鼓
撞开,没有了拴马石的花岗岩广场上的气场
秦时明月尚在。这清凉的月光
删除了一路纷披的青草、芦苇,刷新为
一排一排的悬铃木、国槐,一排一排的猫步粉腿。只是
强大的黑色键盘,怎么也删不掉
马厩里干草的味道
今天,或者明天,一些午后或深夜
成群丽人在宽阔的马路上涌动,笑声飞溅
打湿了花园曲径,和异乡人的一颗玻璃心
一阵风,突如其来。刮乱秀发
催促着城市和她们的行走
又是马嘶。金属和闪电锻造的神骏
带着南来急雨,缓缓停下,驻马城西
工业气息的嘶鸣,让黄土中
安静了千年的它祖先的某根肋骨微微颤动
吹落,或成就新一代孩子们的竹马梦。就像
一阵风
突如其来
我打马而来,不仅是为了
路过那桃花和麦田,更是为了
曾经的爱和痛
解放大道
谁跋涉到这里
谁就说蹚过了一条河流
岸柳依依,逝水汤汤
头顶日月星辰,更深更深的蓝
两岸飘浮着新打的麦香、芝麻油的浓香
以及古老的书香
许多年前,它还是一条细细的溪流
迷途的孔子,搜神的干宝,秦相李斯,教授秦观
都曾从这里蹚过
风,吹老一座城池
也吹出一条坦荡大道
一条路,每天都在新生的树叶下
叙述流水的故事——
火一样提着裙摆涉水而过的少女
北岸高级中学里直冲云霄的诵书声
比风更快的那些钢铁逻辑的精灵……
深陷于千年时光和百里麦浪的这条大道
东端起于京广铁路上一个叫驻马店的小站
与外省的一座座城池,以及
城池以外的北方寒风和南方细雨有关
西端起于村庄、田野、田野上的阡陌
以及村庄里一颗颗散淡的心
不知村庄是车站的终点
还是车站是村庄的终点
不知是从家乡的麦场出发,顺着解放大道
走上匆匆而孤单的站台
乘着汽笛、暮霭渐渐远去叫解放
还是该从一枚车票中跳下来,顺着解放大道
回到我们世世代代的村庄
才叫解放
汝水汤汤
关于汝河,我只能说
它生于伏牛山东麓的一片云、一滴雨
然后向东甩开一条水袖
它曾流经一部古老的诗歌经卷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①
是在咏叹汝河岸上那些野草一样的爱情
它在古蔡州——颜真卿题写天中山的地方
拐了个颜体的、遒劲的弯,浩浩汤汤,入淮,入海
它一直从我、我父亲、我爷爷,以至
我更为上游的先辈的枕上流过
静静的水流,就这样从枕上
将一代一代的人
带走
清晨,阳光洒在汝河上,伐其条枚的人还在
一地的碎金子啊! 于是
将要远行的人,就有了
用不尽的盘缠
①摘自《诗经·汝坟》
在宿鸭湖遇过客
从鄂毕河岸教堂钟声上寄来的雁阵
眼睛里蓄满西伯利亚空旷的蓝
些许湖南口音,嘎嘎,嘎嘎
排兵布阵,擦着中原的发梢,一掠而过
而衡阳尚远。它们的翅膀,以至吐纳的词汇
之于宿鸭湖,过客而已
而那些翅膀上闪烁的湖水
之于一个省,又一个省,过客也
堤岸上角声四起,草木奔跑。贴近大地的草本号角
把秋天吹暗,大路吹凉。之于日月星辰,过客也
黄金的太阳从镜子里穿过,煌煌西行
之于无限,过客也
宿鸭湖,你我亦过客也
你我去往天堂的路当从何处启程
有个村庄叫半山羊
驿城以西十公里,伏牛山的牛
静卧在豫南的谷仓旁
额头上缀着叮当作响的佩饰
脚下长着一座石头村庄
半山羊,在山的褶皱里轻轻呼吸
半山羊,半山云彩
半山水流
我的额头长着一块乌云
这宿命中的胎记,挥之不去
只有来到半山羊,它才能飘起来
只有在半山羊,乌云
才会飘成白云
山上的花儿,卑微,明亮
装饰春天的水井、秋天的镰刀
有人蹚过水润的空气,蹚湿了眼睛、喉咙
有人长啸——高亢、悠远
清空了树上的鸟巢
引来太阳的黄金雨
天将黑
村姑们像收割爱情一样收割的青草
被星光一缕缕洗净。到了深夜
再一棵棵种植在山羊的胃襞上
散布的清香,像春天的蒙汗药
让这个石头村庄长梦不醒
半山羊,半山白昼
半山黑夜
(选自孙友民诗集《呼吸》,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