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说
螳螂之恋
白 芷
夏娜死了。我亲眼看见她从半空飘落,上半身后仰,双臂环在胸前,在缓缓下落的过程中,仓促完成了一个拥抱。我扒着悬崖间的石缝,抑制住跟着往下跳的冲动,看着她的黑发在空中散开,飞舞,像丝丝缕缕的黑色忧伤,覆盖着她的脸,同时掩去她最后的容颜。
夏娜的血染红了大半个天空,秋阳掉进滚烫的铁水,挣扎浮沉之间,放射出骇人的光芒。淡黄色的蝴蝶粘在已经开始枯萎的草地上,腹部以下,由于暴力而离断。肇事的百米巨型“蜈蚣”,鲜艳的龙头倒挂树上,瞪着青白眼珠,与夏娜遥遥相望。
徒弟们围拢过来连叫着师傅,试图给我恢复温暖,而我,却真真切切闻到了寒冰的气息,如利刃插进前胸后背。我还闻到血腥味,闻到夏娜,闻到草莓啫喱的香味。
夏娜喜欢草莓味的唇部啫喱,临行前,她特意穿上了淡黄色绒衫,衬着光滑饱满的脸蛋,如同刚刚剥落茧壳的粉蝶,绕着行李箱飞来飞去。
这是我第一次答应她的疯狂,带她随我外出拍摄,她高兴得像个女学生。
女学生十七岁跟了我。
夏天的正午,有人在楼下叫隔壁女孩的名字,把我从美梦里揪出。我恼火地蹦下床,拉开门冲到阳台,准备扔下一枚炸弹,把叨扰者炸个粉碎。炽白的烈日下,站着位青葱女孩,短袖迷彩,扎小辫,两只手拢着,喇叭花一样开在嘴边,正一声一声叫着李杏儿,声音圆润清亮,带着卷舌音,如凉脆的冰糖葫芦,在那个夏天的正午,迅疾征服了我的听觉和视觉。对于电影里走出的文艺女兵,哪个二货舍得扔炸弹?
我拉开窗,右手潇洒地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哎!她不在。
女孩目光滞了滞,说,吵到你啦!
上来坐?
不啦,晚上我再来。她飞快地说完,咯咯笑着跑了。
我心里痒痒的,没明白她为什么要笑。整整一下午,我不停地看手机,盼天黑,盼冰糖葫芦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着了魔似地拉拢李杏儿,甚至不惜厚着脸皮,央求她带女伴共进晚餐。李杏儿磕着南瓜子警告我,她可是敢爱敢恨的主儿,想清楚了?我说我就好这口儿。
第三天,夏娜就留在了我的宿舍,很突兀。我不确定她是不是随便的女孩。跟她交往了,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这是我的感触。简陋的宿舍烧成了火海,更是花海,我整整晕了一个夏天,闻着花香,听着画眉鸟的歌唱,乐不思蜀。朋友们说,小子毁球了。毁就毁了吧,得妻如此,值。我搂着十七岁的夏娜,在出租小屋里疯狂地做爱,她汗涔涔的头发,小兽一样的喘息,常常让我愧疚。每当她仰着脸,用孩童般的黑眼珠充满信赖地望着我,让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疼她。
作为摄影师,我不能给她太多,虽然作品获奖带来不少名誉,也带了数不清的徒弟,但终归还是没有固定工作,没房没车没存款,挣的钱也全用在了昂贵的旅费和摄影器材上。
我说,我得出去挣钱。
夏娜抱着我的胳膊,脸贴上来说,不要钱,就要你,看见你在阳台上挥胳膊我就开心。
娜娜,我会挣很多钱给你花。
我不要钱就要你。
吃风喝沫?
嗯,就吃风喝沫,我是蝴蝶你是螳螂,喏,吃了我吧!
公螳螂不吃母蝴蝶,公螳螂要事业。
她噘着嘴,模仿韩剧说,叔叔,这么快就把我排第二了?叔叔?哈哈!我学她的调,把叔字拐个弯儿,再挑上去。她咯咯咯笑一阵,坐起来说,那好吧,我也上学去。
夏娜学的市场营销,相比之下,她其实更喜欢生物。我看过她珍藏的蝴蝶标本。打开本子,草地青翠,彩蝶飞舞,那是个奇异的世界。珍珠蝶、燕尾蝶、琉璃凤蝶、玫瑰水晶眼蝶、阿波罗绢蝶,还有最美丽的蓝色多瑙河蝶……每只标本左上角都贴着小卡片,用黑色的瘦体字标明蝴蝶的品种、采集地和制作时间。
一谈起蝴蝶,夏娜就变得滔滔不绝。她说蝴蝶身上的粉末是尘状鳞片,一触即落,翅膀上的鳞片不仅美丽,还能保护蝴蝶在小雨里飞行 ;那些斑点则代表有毒,斑点越多毒性越强,目的就是在吸花蜜的时候警告它的敌人 :别惹我,我很强!蝴蝶的天敌有螳螂、蜘蛛、蜥蜴和蛙。
螳螂?
比如一种产于东南亚的兰花螳螂,它们隐藏在兰花中伪装自己,步肢演化出类似花瓣的造型,随花色调整身体颜色,很漂亮的,遇到兰花螳螂蝴蝶就惨了。
我把双手比成钳状,扑过去。
夏娜躲开,走到阳台坐下,继续说,我梦见自己前世就是一只淡黄色的蝴蝶,翅膀上两粒黑点,是永不消逝的电波,最后我被做成标本,就靠那两粒黑点与众姐妹传递信息。
成年后,蝴蝶姐妹四散分开,各自有了家族,有一天,电波传来其中一个姐姐的噩耗,姐姐带着她的家族迁徙,采了被农药污染的花朵,造成整个家族的灭亡。
夏天的夜晚,月华如水,阳台上茉莉花香正浓,兰花修长的叶子映在夏娜的衣裙上,变幻出模糊的阴影,夏娜的神情,便有了庄子梦蝶般的恍惚。听她胡言乱语,我隐隐担心,但也没有太担心,直到出事,我才意识到我错了。
我低估了夏娜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她掏走了我的一切,突如其来的悲伤如此厚重,厚重得我无力支撑。景区工作人员抬来两副担架,把我和夏娜一起抬出山谷。他们认定夏娜属于自杀,安全带不可能断裂,何况我们是偷着进来放风筝的,并没有经过允许。出于道义,他们还是给了十五万赔偿金。没了夏娜,我要钱干什么?我想潇洒地转身,把钱抛给别人,眼前却浮现出我的儿子们可怜巴巴的眼神。这对双胞胎,从此没了母亲。我最终抽出一沓钱塞进怀里,剩下的钱分给了一个捡塑料瓶的老太,和一个光脚男孩。
无论如何,我不能没有夏娜。在双胞胎儿子震天响的哭声里,我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由于我的迟钝,那更像一场拉拉扯扯。徒弟们给我换上黑西装、白头巾。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轮番出现,我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更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知道夏娜死了,而我不能没有夏娜。
她说的没错,我就是隐藏在花丛中的螳螂,从认识她那天起,就蜕变为邪恶杀手。淡黄色的蝴蝶因为好奇,成为我永久的猎物。当最初的新鲜、浪漫隐退,我们的生活就和大多数夫妻一样,暴露出了种种霉点。摄影师注定比别人多有艳遇,女孩掀开帐篷钻进来也是有的,我不是圣人,我喜欢她们。所以,我找各种理由拒绝夏娜的跟随。
想想真够操蛋,我们同居十五年,这才第一次带她外出拍摄。夏娜一直没有跟我结婚,她心里埋着病毒,以不结婚来对抗我妈当初的武断。
自从见过我妈,粉蝶一样的夏娜就变得粗糙、坚硬起来。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上边四个姐姐。我妈酷爱跟周边农民叫骂、械斗。十三岁那年,因为半尺宅基地跟邻居闹翻,人家把我堵在路上暴打,我跑了。从那以后,我妈不再让我回家,她怕家里的独苗被人掐了。她盼着我长大,在本地结门旺族,最好娶个彪悍的老婆带回来,满足她的好斗的欲望。粉蝶一样的夏娜没心没肺,她打心眼里看不上,她说这人中看不中用。二姐家在装修,她叫我去帮忙。我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撵夏娜滚蛋。
夏娜还傻乎乎地说,我爱耿直。
我妈说她不要脸,我儿瞎了眼,三天就睡一疙瘩是啥好女人。
那时候夏娜已经怀孕了,妈却叫她上山采蒲公英。第二天孩子流了,她又抱怨夏娜不小心,煞气重。夏娜气得拎包就走,几十里山路,又刚流了孩子,夏娜累了就坐地上歇歇,渴了就喝井水,可身上没钱,能往哪走呢?瘪瘪嘴,她又回来了。回来告诉我说,孩子是不小心扭掉的。
纸里包不住火,为这个,我跟我妈绝了交,带着夏娜四处闯荡。后来,有了双胞胎儿子,我们再没回去过。直到孩子四岁,夏娜看我一个人养家难,要出来找工作,我们才又带儿子回豫南。我妈答应帮我们照看,可对夏娜还是不冷不热。
我妈病了,顽固性便秘,在医院都不能正常排便,肚子止不住地疼。由于病痛和衰老,她不再强势,穿衣、梳头、洗脸,干任何小事都气喘吁吁。我帮她把衣服穿得拧巴,头梳得疙瘩,一气之下,她按呼叫器喊来护士,要剃头。
我拗不过,夏娜来的时候已经剃了一半。
夏娜一把夺过护士的备皮刀,呵斥道,你干吗呢?
是她,她让剃的。护士指指我妈。
她迷糊你也迷糊吗?要是你妈你剃吗?
我从未见夏娜如此彪悍过。她心疼地看着我妈裸露的半边头皮,轻轻梳着枯黄的半边头发说,瞧瞧糟蹋成什么样了。又数落我,你也是,伺候病人怎么伺候的。
我妈握住夏娜的手,往下掉眼泪,她说,这辈子我对不起你,我做了坏良心的事,才得了这怪病。
夏娜抱抱我妈的肩膀说,过两天就好了,别瞎想了。
一哭一抱之间,多年的块垒轰然倒塌。
你跟耿直,啥时候领证儿?孩子都恁大了,真一辈子不结婚?
夏娜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不结,是没当回事,你看,孩子户口在老家,户口本上有小孩没我,我呢,现在也想开了,结婚就那么回事,感情有了什么都好,感情没了,即便结了也得离。
唉!你还是恨我。
一直到我妈死,夏娜都没有跟我领证。我妈死在了夏娜怀里,她偷偷用了五瓶开塞露,临死泻干净了,全拉在夏娜身上。
我的悲痛铺天盖地。冬天的夜晚,夏娜在唱 :
坚强得太久,好疲惫,
想抱爱的人沉沉地睡。
灰色空间你是谁?
怎么为我流泪。
梦见发着光的草原,
回到很久以前,
我选择不恨,
带着平静走远……
母亲死后,没有生育的二姐带走了我们的儿子,我继续没有底线地野外拍摄,靠微薄的收入养活两张嘴。夏娜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往返于超市饭馆之间打零工。闷了,她会给我发短信,报告,我想你了!我有意逗她说,耿大队收到!我能想象她在手机那头咯咯咯的笑声。
我精心布置了火锅、肉丸、香菜、红薯粉、芝麻酱和蒜泥,然后倒杯红酒,拍成照片,文字注明 :一个人的晚餐,凑合着吧。给她发过去。
她很快回复 :哈!这还叫凑合啊?吃得完吗你!
我知道,在野外,我吃得越铺张夏娜越高兴。
等填饱肚子,我再发一张,空碗,剩菜,文字注明 :
尚未收拾的餐桌。考考你的记忆力,我刚刚吃掉了什么?有奖问答。
耿直你怎么那么好玩呢?我又听到她咯咯咯的笑声。
夏娜很容易满足,不管离开多久,只要我回来时带几只蝴蝶,她就开心。她专门做了三角形纸盒让我装蝴蝶。成虫蝴蝶交配产卵后,冬季来临之前会死亡,也有品种迁徙到南方过冬。夏娜说,迁徙的蝴蝶群非常壮观,还说,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在南美的巴西、秘鲁。
为此,我真地去了一趟巴西。
当我打开纸袋,放出翅膀亮红的邮差蝴蝶时,夏娜欢喜的尖叫让我激动了一个晚上。
我参与了蝴蝶标本的全部制作过程。夏娜在灯下一点一点操作,每当昆虫针刺入蝴蝶,她都止不住肩膀颤抖。她一边做,一边说,首先,昆虫针自胸背部插入,接着,将针对准展翅板槽中间垂直插下,喏,这样虫体背面与蝴蝶展翅板就平行了。
她选了一枚小镊子,夹住前翅翅脉轻轻向前拉,一直拉到与身体垂直,再压上透明的压翅条。
她说,标本是为长久美丽,为了更自然,我们得用昆虫针拨弄一下蝶翅、足和触角。
整理好的标本放在阳台上,夏娜得意地伸出两根指头说,大功告成,两周后自行干燥。
由于夏娜喋喋不休的对梦的诉说,我也开始做梦。我梦见自己落在一群马蹄之下,白马、黑马、枣红马,个个大张着鼻孔,马蹄高高扬起,似要踏碎我的脑壳。那场景如此真切,以至于能闻到干爽凌厉的马儿的气息。
早餐的时候,我告诉夏娜,娜娜,我梦见撞上一群奔跑的马,鼻孔大张,前蹄高扬……
我还没说完,夏娜的汤勺当啷掉了,两滴白色的豆浆刺目地溅在领口上,她紧张地问,踏碎了吗?
呵呵,当然没有。
她停止了进餐,怔怔地望着我,睫毛蝴蝶翅膀一样忽闪着说,耿直,我们结婚吧!
我被蝴蝶效应打了个愣怔,咬了口油条说,怎么想到这个。
夏娜推开汤碗,慢慢起身,离开,背对我说,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们没房。
我不要房,我怕房。
谁结婚不要房?哪有怕房的道理?我们不是小孩了,等两年,攒够了钱,我风风光光把你娶回来。
耿直,我怕买房,我怕被囚禁在一个地方,你说过,儿子长大后就带我去玩,看蝴蝶迁徙。夏娜不再用黑眼珠望我,她开始流泪。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容易在女人的眼泪里投降,也容易在眼泪里烦躁。烦躁是因为心疼,表现出来的,却是冷淡和暴躁。
我离开餐桌,摇摇晃晃陷进沙发说,昨晚整理照片没休息好,我想睡会儿。
合上眼皮,我从眼缝里看见她绝望的神情,狠心地想,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我的女人在出租屋里结婚,绝不。
夏娜翻电脑,无意间翻到了蕊的裸体照。蕊是我徒弟,后来做了我的模特,又不仅仅是模特。在我的镜头里,她出现的频率过高,眼神也过于异常,这些都没逃过夏娜敏锐的目光。当天夜里,夏娜一声不响离家出走了,包里塞了两罐啤酒。她的包很大,生气的时候就挎着包走路,倔倔倔一走个把小时,带着啤酒,买了吃的,一边走一边吃一边哭。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平日里她脆弱得简直有些神经质,而喝酒的夏娜是个粗拉拉的女人。我不知道哪个夏娜是真的。开始我不放心,跟着她,她不回来我就一直跟着。后来鸡毛蒜皮事多了,我也失去了耐心,大家都是成年人,每人的发泄方式不同,反正她走走就回来。她离不开我。
但我错了,夏娜没有像以前那样走走就算。她打电话给二姐,按的免提。
姐,我想结婚!
好啊,结,结,呵呵,早该结喽!
耿直不愿意。
咋会!我叫他结,等我把猪卖了,帮你们买房,买了房就结。
我不要房,我想现在就结。
没房咋行?没房不行,听姐的,今年猪快出栏了,等明年咱再多养几十头!话筒里传来嗞嗞啦啦的笑声,像粗糙的砂纸打磨着破砖。
夏娜放下电话说,耿直,咱俩都不会生活,我们只是对方的大麻,大麻能过一辈子吗?
越来越神经了。
是的,神经,我还想疯呢!夏娜发作道,疯了多好,无拘无束可以不受道德法律约束做任何想做的事!
我冷冷地揶揄她,真疯了,恐怕不记得要做什么了。我早在心里做好了准备,编造各种假话,就等她发作,等她说蕊。
可她就是不说,倚在门框上,她在发抖,好一会儿才说,小时候,邻村一个姐姐疯了,在大街上唱戏、骂人,你知道吗耿直,我羡慕她,羡慕她站草垛上拿棍子当枪打的样子,我还羡慕我同学,我想飞,像同学一样飞……我没耐心听她絮叨没用的。一个不安分的灵魂,住进了想过安稳日子的女人身体,注定要多些动荡。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动荡会对一个内心脆弱的女人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我问她,你选择野外,还是安稳?
带我出去。放心,我不会再提结婚。
只要不结婚,怎么都好。我松了口气,突然有点可怜她。不能否认,除了房子的原因,我还舍不得那些女孩,无法想象,结婚之后没有她们激发灵感,我该怎么拍照片。
可她都不提蕊,一句都不提。
我和二姐同时忽略了一个问题,之前夏娜拒绝领证,为什么又突然提出结婚?被“病毒”困扰多年,恍然解脱,可以想象,那一瞬她多么渴望和我结婚。但我们都拒绝了,异口同声让已经三十二的夏娜再等两年。
夏娜不等了。她突然失去了行为能力,不会骑车,不会做饭,最后都不会起床了。我坐在床边,诧异而担忧地望着我的女人,束手无策。
医生说,她患上了抑郁症,他说夏娜有精神病家族史。
夏娜整夜整夜睡不着,瞪着眼睛说话。她说,耿直,我不想再活着了,我想跳楼,轻轻一跃,多愉快啊,什么都没了。我最好的同寝室姐妹就是跳楼死的,我亲眼目睹她从楼上飘下去,白裙子,红腰带……
她就是不说蕊。就是不说。只是默默流泪。
我心疼了,我说,娜娜,一切不会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也不会像我们想的那么严重。
我举了各种各样的例子开导她,她只念叨死,穿着淡黄色绒衫,躺床上,头发上粘着“蓝色多瑙河”——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此刻,正以标本的形式散发出蓝色荧光,微弱而魅惑,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光明女神”。“光明女神” 没有给夏娜带来任何光明,她一动不动躺着,嘴唇翘了皮。 她在努力变成标本。
我说,夏娜,你这样不道德。
我不想这样,但脑子不受控制,我就是想跳楼,就是想我同学就是喜欢她飞的样子。她很腻歪地又哭起来。
我难以理解她的绝望。当今社会,哪个优秀男人没有艳遇呢?不就为喜欢自己的徒弟拍了裸照吗?至于醋劲儿这么大吗。我恼火得想立马买机票,也飞得远远的,而实际上却是连门都不敢出,寸步不离守着她,整整两天。我做了她最爱吃的饭菜,却没法撬开她的嘴。
她越来越虚弱了,闭着眼睛,话也不说了。
我第一次对她妥协,我说,我错了,起来,我带你拍照去。
她猛睁开眼,我要大风筝,带我飞。
我一咬牙,说,给你做大风筝,让你飞!
夏娜喝了两盒牛奶,吞了七个鸡蛋。我心惊肉跳。带她拍照容易,怎么让她飞?我真为难了,开始后悔答应她的疯狂。她疯了,我也跟着要被逼疯了。
我上网查阅了古今中外所有关于风筝的资料,打印下来,整整研究了一个月。确实有载人风筝的实例,有位风筝爱好者,就曾把自己十岁的儿子挂在风筝上放飞。结合滑翔伞的原理,我设计了一款“龙头蜈蚣”的巨型风筝,长一百米,身子由一个个圆片串连,每一片都有各自的升力板,这些升力板累加起来,要把八十多斤重的夏娜带上天,应该不成问题。
夏娜看了我的设计图,说她不喜欢蜈蚣,让改成蝴蝶。
我说,娜娜,蝴蝶是平板的,不适合做载人风筝,就蜈蚣吧。
我召集了这些年跟我学过摄影的几十个徒弟,把“蜈蚣”肢解领走,分头制作。徒弟都是好徒弟,除了崇拜我的摄影水平,还崇拜我的设计。我学过美术,负责制作龙头。金黄的龙头红胡须,雪白的獠牙绿犄角,两颗青白眼珠子,十分抢眼。半个月后,徒弟们也送来了自己的作品。我领着他们加班加点把蜈蚣连接起来,身子涂上黄蓝相间的颜色,插上彩色的羽毛做脚,为了安全,还在龙头上安装了控制上升高度的拉线,秋千木板吊在龙头下,拇指粗的尼龙绳,方便抓握。夏娜表现得很安静,守在旁边,一会儿给这个递杯水,一会儿给那个擦把汗,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好了。
试飞那天有三四级风。我们一行人拖着巨大的“蜈蚣”,开车来到旷野。陆续来了很多人围观,有群众,也有风筝爱好者。众目睽睽之下,我们忙活了半个多小时,“龙头蜈蚣”只懒洋洋地扭了扭身子,就趴在地上不动了。徒弟们脸都绿了。
经过反复多次试验,研究场地、风力,后来调整了主线方向,尽量竖直,把风筝的拉力转换为升力,我们才学会让蜈蚣的尾巴翘上天。几天之后,龙头也能缓缓上升了,连着秋千上的石块,如一条长长的彩练划破天空。
试验终于成功了,夏娜迫不及待地坐上秋千。金灿灿的秋阳,天蓝得耀眼,“龙头蜈蚣”带着我的女人越飞越高,风呼啦啦吹着竹条和彩色的羽毛,她在笑,开心地笑。夏娜好久没笑了,她的笑很珍贵,整个人在蓝盈盈的背景下散发出炫目的光彩。
临行前的晚上,我从后边抱着夏娜柔软的腰肢,蠢蠢欲动。两个人顺成并行的 S,我的手摸索着扣上她的双乳。 我听见她睡梦中的呻吟,望着她微微上翘的唇,真想狠狠吻上去。四周静得只有轻微的鼻息。她终于安稳了。我怕搅扰这难得的安稳,正正身子,躺好。夏娜却咯咯笑着凑上来,捉住我的嘴,婴儿一样吮吸起来。
楼下的迷彩女孩,还有冰糖葫芦一样的笑声。
欲望爆裂,噼噼啪啪在黑夜燃烧。
我迅速被调动,也变成吮吸花蜜的蝴蝶,任夏娜在我身下拱涌。有一片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贴在床头,像窥视的眼睛。不管了,就让它看着两个挣扎的灵魂如何在黑夜里狂欢吧。
凌晨两点,我们欢爱。
之后,汗腻腻抱住对方,笑。
楼下电动车的报警器骤然响起,响了一夜。
我们行进在开往山谷的路上,夏娜的头依着我的肩。
我问,你幸福吗?
不幸福。
为什么?
你把我一个人丢下,不再陪我走路的时候,有一回,我抱着啤酒一直走到江边,也没见你的影子,就坐在山头看海鸥,哭,那会儿,我真盼望有只螳螂出来把我吞了。
我用下颌摩挲她的头发,说,我保证,以后不让你一个人走,好吧。
我也保证以后不哭,知道你烦我哭。
夏娜开始唱一首歌,淡淡的忧伤在车厢里弥散 :
如果爱我你抱紧我。
吃了我,
让我的血液融入你的身体。
把我吃掉好好活着,
别舍不得……
后车厢的徒弟们纷纷侧目,有人说,这么怪的歌,什么名儿?
夏娜望望我说,歌的名字叫《螳螂之恋》,螳螂被配偶吃掉之前唱的歌。
到山顶的时候已近正午,我们抓拍了很多精彩的镜头。
开心的时光溜得飞快,天色渐晚,西方飘起灿烂的云霞,游客三三两两下山。
起风了。我们的好戏即将上演。
以云霞大山为背景,拍摄风筝载人的镜头,还是这样一位美女,照片不获奖都难吧。到那时,我们的房子就又多了两个角。找到山顶一处平坦地,我们汗流浃背地把蜈蚣长长的尾巴放上了天。然后是龙头。再然后,就是缓缓上升的荡秋千的夏娜。我借了景区的安全带,把夏娜牢牢捆绑在秋千木板上。
关键时刻到了,我却发现还没有换广角镜头,手刚伸进马甲口袋,夏娜变了脸。我瞅瞅四周,风向风力正常,我带着疑惑接着换镜头,不时抬头看她。夏娜继续在龙头的牵引下缓缓上升。越升越高。
她的手松开了,像喇叭花一样拢在嘴边,她喊,耿直,
我是女人,我想结婚,就这么难吗?
我的心被内疚紧紧攥住了。
她又喊,我跟你同居了十五年!
回去我们就结婚!我冲动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她张开双臂喊,还好我飞过了,蝴蝶一样飞过了,这辈子再没有遗憾!
等我发觉不对,命令徒弟控制龙头高度的时候,夏娜已经掏出水果刀,毅然划向秋千的绳索!
她真的像蝴蝶一样飞了,一路穿过云,穿过风,穿过我们所有人的视线向崖下飞去……
夏娜!我狼嚎一样吼了出来。
她果然说到做到,她再也不哭了。
我和徒弟们手里拉着松塌塌的绳索,对着风筝残骸发呆,谁能想到,在我们如此精彩的作品之下,竟隐藏着这样夺人心魄的大悲。
我小心翼翼从夏娜身体里抽出秋千木板,跪在她离断的遗体旁边保证,娜娜,我是男人,说话算话,以后……再不让你一个人走路。
二姐怀着内疚,高价请了美容师,为夏娜整理遗容。他们把夏娜摊在白布上,所有伤口都修饰得严丝合缝,似乎她从未破碎、离断过。隔着透明的塑料薄膜,那不是夏娜,是淡黄色的蝴蝶标本。
守夜的时候,我清退所有人,与烛光里的夏娜悄悄絮语。
去吧,取出昆虫针。
我不允许你总这么疯狂。
爱我就这么做。
娜娜,我舍不得。
快去。
我忍痛拖出硕大的昆虫针,使出全身力气从她胸背部插入,瞬间接通了蝴蝶家族的电波 :有一只淡黄色的蝴蝶,正追随姐姐的家族飞越太平洋……
(原载《山花》2014 年 B 版第 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