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物征途
我本是上蔡县的一个高中教师,1978 年,“文化大革命”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因工作需要调至上蔡县文化馆任文物专干,从此踏上了文物工作征途。当时正当十年动乱之后,馆内文物遭受严重损失,剩下的不到百件,破破烂烂的堆积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馆外文物,在蔡国故城上群众修了13 座土窑,当时的城关镇在故城东南角修了一座巨大的隧道窑,县粮食局在北城墙上修了一个面粉楼,都属违章建筑。此外,光武台遗址、朱集遗址、航寨遗址、高岳遗址也都筑有土窑,李湾的大汶口文化遗址、湖岗的河南龙山文化遗址已经被土窑完全吃掉,剩下一个土坑。面对这些情况,真是犹如一座山一下向我头上压来。当时,上蔡县文化馆的文物工作人员只有我一人,怎么办?我一方面对馆藏的沾满泥土灰尘的文物逐件洗刷、修补、编号,一面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进行田野调查。我在田野调查过程中,了解了上蔡的文物分布和存在的问题,当务之急是需要制止对蔡国故城的破坏。
蔡国故城始建于西周初年,春秋战国时期曾经重修。城上布满荆棘、野蓬,很多地方已被开为农田。通过穿荆棘、趟野蓬丈量,知道周长10490 米,略呈南北长方形,西南角略微向外突出,南面城墙三座城门犹在。城墙最高处11米,最低处仅剩2 米,有些地方已被夷为平地;并且城关镇的隧道窑,民建的13 座土窑,仍在对故城吞食。很明显,要保护蔡国故城,就必须把隧道窑及周围的土窑拆除,把北城墙上的违章建筑物——面粉楼拆除。
1980 年,县政府颁发了《关于加强保护蔡国故城的通告》,蔡国故城位于今上蔡县城周围。属城关镇与城郊公社管辖区域。于是,我就拿着通告去找城关镇与城郊公社的党委书记,说明隧道窑与土窑对故城的危害性,按照通告精神,必须拆除。城郊公社的党委书记王玉山同志很明智,答应拆除,并在大队支书会议上郑重布置。但是大队丝毫不动,很多土窑仍在冒烟。我又去找王玉山书记,接着第三次去找他。他笑了,看着我骑的破旧的自行车说:“你真是‘小车不倒只管推’(“文化大革命”期间提倡的一种革命精神),看你的破自行车坏了,你怎么干?”我也笑了,道:“坏了,我再修修,不是仍旧可以骑吗?”
1981 年,我又找王玉山书记提出扒窑,他第二次又在大队支书会上作了布置,并且安排文化助理霍安办理。因为窑业与大队的经济收入有关,对拆窑仍不行动。并且还放气说:“我们就是不扒,看尚景熙怎么办!”我把心一横,说:“那好,你们不扒我扒。”便把蔡国故城的6 个保护员集中起来,拿着钉耙铁锹,由霍安领着,一起去扒土窑。见了土窑,钉耙铁锹齐下,这样费了4 天时间,把13 座土窑平个净光。
拆除隧道窑就更难了,隧道窑是取蔡国故城上的土烧砖,在当时是先进的生产方式,对故城危害极大。我到隧道窑去看看,只见工人如云,有的在扒蔡国故城取土,有的在用取下的土做成砖坯送入隧道窑里,有的从隧道窑的另一端出砖,流水作业,设备先进。我眼看着蔡国故城上的夯土层变成红砖,十分痛心,就去找城关镇的领导,讲明道理,要求拆除。城关镇的领导却笑着说:“我
们建筑隧道窑花了60 多万元,你把这60 多万元拿出来吧。另外,200 多工人需要工作吃饭,你把这200 多工人都安置个岗位吧!什么蔡国故城,不就是一堆土吗?”怎么说他们也不听。面对这种情况,我只得向县委宣传部、地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及省文物局、省文物研究所反映情况,要求协作解决。省里下了通知,指出故城内外20 米以内不得动土,隧道窑必须拆除。县委宣传部领导亲自到城关镇去做工作,城关镇却强调必须拿出60 万元,方才拆窑。弄得街谈巷议,沸沸扬扬。省文物局、文物研究所、地区文管会、县委宣传部上上下下我不知跑了多少次,也一次次地到隧道去观察,一见有人在蔡国故城上取土我就痛心。我真不忍心看到城上的夯土层在铁锹钉耙下滚到下面。
我继续向省向地区反映情况,向县委书记反映情况。省文物局再次下达通知,要求立即拆除隧道窑,地区文物管理委员会的梁宗和同志也为隧道窑赶到上蔡。我陪同他一齐去见县委常务副书记蒋治国,传达省里指示,指出:“让隧道窑蚕食蔡国故城,就是破坏文物政策,违犯国家法令。城关镇作为地方政府,对国家法令怎能熟视无睹,擅自违犯?”蒋治国书记震动了,当即表示勒令城关镇让隧道窑停止生产,拆除一切设备。破坏蔡国故城一年有余的隧道窑,在国家文物政策的威力下,在省、地、县各级政府的努力下,终于被拆除了。
拆除了隧道窑、面粉楼与13 座土窑,引起干群大哗,都认为蔡国故城是摸摸烫手的东西。为了确保蔡国故城,在扫除违章建筑的同时,采取了两种措施:⑴制保护标志10 个,立在交通要道与重点保护地方。每个长1.5 米,宽1.0 米,为双腿直立式。上刻:“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间刻:“蔡国故城”,下面署名是:“上蔡县人民政府立”。另外制界桩162 根,上刻:“蔡国故城保护界桩”,埋于故城周围保护界上。⑵成立文物钻探队。蔡国故城内几乎每天都有机关和个人在建筑房舍,这些建筑物下面文化层如何,有无贵重文物,是个问号。于是,在县委李文玉书记的支持下,成立了一个十多人参加的文物钻探队。开始,从县委建筑大楼做起,接着,由政府下文,全面展开。凡是在故城内建筑房舍,首先申报钻探,钻探后,根据绘图与文字资料,确定能否施工。在钻探中,发现不少墓葬,取得很多文物。不但为了解蔡国故城地下内涵提供了依据,同时也使故城避免盲目地遭受破坏。这个钻探队的成立,从驻马店地区来说是第一家。由于加强了蔡国故城保护措施,引起了领导和干群的重视。
1982 年,县人民武装部要在蔡国故城上修个打靶场,向县委领导请示。县委领导说:“咦,现在文物保护得很紧,你们得与文物部门商量一下。”因为他们要砖砌战壕,在故城上动土,我们不同意,结果挪到其他地方建去了。1982 年,在保护好蔡国故城的同时,我对古代文化遗址、古城址、古墓葬也进行了调查。我在接受文物工作时,从破纸堆中扒出一张原文物干部赵惠仁同志留下的古文化遗址、古城址登记表。古文化遗址有十里铺遗址、田庄遗址、光武台遗址、朱庄遗址、钓鱼台遗址;古城址只有蔡国故城。我按照这张登记表,除对蔡国故城调查外,并对这些古文化遗址一一落实。
在复查古文化遗址的同时,我又发现了很多古文化遗址。在钓鱼台遗址周围的枯河岸上,尚有晒书台遗址、冯庄遗址;在十里铺遗址周围的芦岗上,尚有蟾虎寺遗址、玄武寺遗址。这就为我提出了重要任务,对全县必须进行文物普查。
1983 年,我根据省文物局指示进行文物普查,首先培训了骨干,从全县抽调15 人培训成专职普查人员。培训时印有文物讲义,讲义上附有古文化遗址地形图、古墓葬图,主要铜器、陶瓷器、玉器器形图及对各种陶片的识别。我自己讲课,并到蟾虎寺遗址、涧沟王村古墓葬实习,然后分成5 个组下乡普查。根据平时田野调查的体会,我认为古文化遗址多在河道两岸,明清两代建庙的庙址上(因为庙多在高土台上面)及水渠边的凸地上。这是因为古人便于取水、捞取鱼虾和避免洪水冲击。通过这两次普查,共普查出古文化遗址72 处、古城址2 座、古墓葬15 座、古建筑3 处。为了做到实事求是,对每一处古文化遗址、古城址、古墓葬、古建筑我都进行了复查。夏季,烈日如火,我头戴草帽,汗流浃背,长途奔波;冬季,冰雪四合,我迎朔风、踏冰地,攀崖越岗。至于从悬崖上滚下,陷入泥溪,那是常有的事。如在朱里桥村,为了弄清一处文化层,我即陷在一条泥溪中。
上蔡县的古文化遗址,有4 处被批准为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6 处被批准为县保单位。对省保单位和县保单位我都建立了文物“四有”。光武台遗址是1984 年7 月建立文物“四有”的。当时正当溽暑,我带领6 名文物业余人员,不远30 公里前往。这时我已年逾花甲,须发半白,终日爬在光武台的断壁上,解剖土层,分析文化层,拍摄照片。头顶炙热烈日,身伏滚烫热地,汗水和泥泞弄满全身,其苦可知。好的是当地的东岸公社大力支持,安排所在大队供应茶水和饮食。但是开水下肚,很快就汗水满身。不到几天,每人就出了一身痱子。如此7 天,我们终于把光武台遗址的文化层弄清了:下面为河南龙山文化,上面有1.80 米的夯土层。夯土层上面的土壤中堆积着炭质小麦、荞麦、扁豆等。四面有残存的房基和残存的炭质梁柱,证明是被烧掉的仓库遗址。于是,我们写出材料,确定保护范围,建立保护小组、竖立保护标志。并在四面埋上界桩。原来东南角的土窑也被拆掉了。
在保护古文化遗址的同时,我对古墓葬也特别重视。上蔡县城西4 公里有座上蔡县建造的砖瓦厂。这里是战国时期的楚国古墓群,在取土中很难说什么时候会出土古墓。因此,我经常往厂里去,观察四周取土的断壁,有无墓土和夯土层出现,一发现墓葬迹象,就向厂方领导说明,暂时停止取土,并且向地区与省汇报,请求清理。
在1984 年的秋天,谷子、高粱等农作物刚刚成熟,我听说县城北3 里沟村西南出现一座古墓,当即骑着自行车前往。当时高粱、谷子、豆子很深,我把车子放在路边,按着群众指的方向趟着庄稼棵寻觅。在一处犁过的地里发现两个人正在挖一座砖室古墓葬。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瘦老头在墓坑的上边蹲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下面不住地向上面撂砖。我当即亮明身份,说是县文化馆的文物干部,对其制止。这个老头名叫和笼头,在下面挖墓的是他儿子,他们父子在这里公开盗墓已经两天了。他们父子在这里发现古墓,发财思想严重,便把墓顶揭开,跳入墓室,先是把墓内的器物弄回家中,现在正在扒墓室的砖头。东面还有个高宽各2 米的耳室没有揭开。这时,我县已经颁布《文物保护通告》,指出对古墓葬不得破坏,一旦发现及时上报。当时我制止了和笼头父子对古墓挖掘,就问和笼头:“县里颁布的有保护文物通告,你咋不向县里报告,擅挖古墓?”他蹲在那里,勾着头似有所畏惧地低声答道:“不知道县里禁止。”又问道:“你挖的东西放在哪里?”“都在家里。”他不敢隐瞒地回答。于是,和笼头与他的儿子扛着钉耙、铁镐和我去到他的家中。只见院中的菜园中树荫下丢了很多褐色釉陶罐,时代是西晋的。
我要他下午送到文化馆。谁知他下午没送,第二天第三天也没送。原来有人为他向有关领导说了情,这位领导枉法支持。所以我再次到他家催促时,他们全家对我大吵大闹,进行围攻。
从1978 年~ 1985 年,我为上蔡共搜集两千余件文物,其中一级品4 件:宋三彩孩儿枕1 个、宋钧瓷大碗2 个、宋汝瓷大碗1 个。二级品文物70 余件。如南北朝鸡首壶、宋钧瓷盘、宋汝瓷盘,春秋铜鼎、铜簋、郢爰、虎形三彩瓷枕等。其他铜剑、铜镜、铜印,汉代陶犬、陶禽、陶井,明清瓷器难以计算。为了搜集流散文物,我跑了很多路程。如1980 年春天,听说蔡国故城东南出现一个铜鼎,我便前往索取。当时,人们对文物认识极差,往往当作废品处理。当我赶到现场,听说已经卖给城郊公社废品收购站了。我跑到收购站去问,他们却说“没见”。我见他们拒不答复,便跑到县委宣传部说明情况,要求县委宣传部写信追查。我拿着县委宣传部的信重到收购站,收购站的人才不得不说卖给了土产公司。我又到县土产公司,县土产公司的人说已经转卖给县机械厂了。我赶紧去到县机械厂,县机械厂的冶铜炉烈火熊熊,冶铜工人说:“我们正准备把它投入冶铜炉,你再晚来一会儿,就不见了。”我很庆幸,跑了三天多时间,总算把它拯救出来,没有被火焰吞没。这个鼎,时代当在春秋中期,口径27 厘米,高30 厘米,重3.5 公斤。盖略呈穹形,饰阳弦纹、绳纹及重环纹。有兽形纽3 个,腹圆而深,饰阳弦纹,绳纹及蟠螭纹。附耳呈长方形,三足高,呈外撇马蹄形,膝部为兽面纹。
1986 年,在收集流散文物的同时,我对文物分类编号、登记注册。在此基础上,为了对文物很好保管,做文物陈列柜12 个,购买保险柜1 个。贵重文物放在保险柜中,其他文物分类陈列,井然有序。因为省、地、县的领导人员经常到文物室参观,室内贴有《参观文物须知》。内容如不许在室内抽烟,不许大声喧哗,不许擅自摸弄文物,等等。另外,窗口安有钢筋,门上安有铁门,室外备有灭火器,确保文物安全。1982 年,省文物局、省公安厅、省文物研究所三家对全省进行文物安全检查。对上蔡检查后,在有县领导参加的总结会上说:“我们认为上蔡的文物工作是正规的,我们检查组的全体成员感到满意。河南省我们已经走了大半个省,从县一级的文物工作说,尚未发现有能够赶上上蔡的……”给予高度评价。
我做文物工作10 年,河南省两次评选文物工作先进单位,上蔡县均名列在册,颁发奖旗、奖状。虽然对文物工作做出微薄贡献,但也遇到种种困难。回顾文物征途,不由想起了李太白的诗《从军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围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