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访问上蔡、新蔡记事
1986 年春,从郑州传来了井上靖将到上蔡、新蔡访问的消息。井上靖是日本小说家,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他这次到上蔡、新蔡访问,是为写小说《孔子》做准备。孔子周游列国时,曾经“厄于陈蔡之间”,蔡国的国都即在今之上蔡。孔子在由楚归蔡时,曾向长沮、桀溺问津,新蔡有传说之孔子问津处。井上靖为了澄清写作中的疑团,虽然当时已近80 高龄,仍渡海来到中国,亲自到上蔡和新蔡访问考查。
上蔡、新蔡均属河南省驻马店地区,因此,当时的驻马店地区行政公署通知上蔡、新蔡两县政府,要求细心准备,做好接待。一时行署与两县之间电话骤然频繁,人们街谈巷议,皆谓井上靖是日本著名学者,人称“中国通”,对话中专提疑难问题,往往把人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4 月20 日,上蔡县政府通知由我与井上靖进行学术对话,并陪同井上靖参观蔡国故城及传说中的孔子遗迹,这是因为我在上蔡县做过相当长时间的文物工作,又是上蔡人的缘故。
4 月25 日上午9 时40 分,井上靖一行及陪同人员由郑州乘车抵上蔡。井上靖身高1.60 米左右,着深灰色春秋大衣,虽然年事已高,但双眼仍炯炯有神。随井上靖访华的有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事务局次长横川健、井上靖的女儿及井上靖的女秘书。横川健兼任翻译,他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上午10 时,中共上蔡县委和上蔡县政府在招待所会议室为井上靖一行举行了欢迎仪式。井上靖表示感谢,并言一路杨柳飘荡,麦苗碧绿,和风微拂,比在东京还要舒畅。欢迎仪式后,七辆轿车依次前往蔡国故城参观南垣城门。
蔡国故城南垣有三门,东西并列,每座城门相距约800 米,我陪井上靖参观了位于翟庄村南面约300 米的西门。这里城垣壁立,莽草丛生,一道中通。我向井上靖介绍,故城建于西周初期,周长10490 米,略呈南北长方形,为夯土层筑成,春秋战国时期曾经复修。介绍时,我从地面上拣起西周及春秋时期的陶片交给井上靖观看。井上靖笑着说:“我好像看到了2500 年前的蔡国居民生活。”并立即把陶片交给他的女儿收存。接着我与井上靖一行及陪同人员通过城门夹道,观察了故城外南北60 米宽的城壕,并登上故垣顶端瞭望,四方春色骀荡,远处的城垣在烟云中隐现。井上靖先生兴致勃然。
参观蔡国故城城门后,即参观蔡侯玩河楼。蔡侯玩河楼位于故城西垣,一台高起,凌空直上,周围有山枣野蓬,台上有古庙宇建筑。这里西面10 里为汝河故道,传说蔡侯常在这里望河玩景,因以得名。井上靖从台下拾级而上,观看了这里的碑刻及台上的神殿。
参观玩河楼后,日已中午,即返上蔡招待所。
上蔡招待所走廊两侧的花园中,芭蕉碧绿,月季娇丽。午饭后,我正在走廊下闲步,横川健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井上靖想请你到房间谈一谈。”井上靖双腿跪在沙发上(日本坐式),姿态极为端庄。交谈中,井上靖提了很多问题,其中一个主要问题是负函的地址。我向他解释:“负函就是信阳北淮河岸上的楚王城,现在故城遗址犹在,春秋晚期是楚国的军事重镇,楚国重臣申公寿余曾在这里驻守。”下午2 时,登车去华陂集。
井上靖去华陂的目的是参观漆雕开墓及孔子晒书台。漆雕开是孔子的弟子,攻读《尚书》,住在上蔡北境的华陂集,其墓在华陂集的西南隅。晒书台传说为孔子雨后晒书处,位置在华陂集南2 公里多的陈蔡铺。陈蔡铺地当陈蔡通衢,即因陈蔡大道上的店铺而得名。孔子来往陈蔡之间,在这里遇雨,应有可能。晒书台上春风骀荡,麦海如毯,大家在这里拍了很多照片,我与井上靖也合了影。
归途中,驻马店地区行政公署与上蔡县政府的领导人向我说:“井上靖提出要求,请你同去驻马店,他还有很多问题向你请教。”通过一天的接触,我觉得井上靖并非专提疑难问题,寻隙找茬子的人,而是实事求是做学问的人,因此,也就高兴地接受了这一要求。
当晚住驻马店地区招待所。
第二天上午,我与井上靖、横川健同车前往新蔡,目的是参观新蔡故城与新蔡南面问津处。驻马店市距新蔡105 公里,在这段路途的往返中,我与井上靖就一些学术问题进行了交谈,主要有四:⑴春秋时期蔡国的疆域;⑵蔡平侯迁新蔡有无疑问;⑶对“致蔡于负函”的理解;⑷孔子入蔡时上蔡的归属。对春秋时期蔡国的疆域,我根据蔡公子义的墓在潢川县境出土及吴国伐楚时经蔡
地入三关的史实,说明蔡昭侯时蔡的疆域向南达到今之潢川、信阳一带。对蔡平侯迁都新蔡,我持否定态度,理由是:⑴成书于当时的《左传》《国语》均不载;⑵楚平王恢复蔡国时是“复陈蔡之地而立其后如故”(见《史记·楚世家》),并没有分割陈蔡两国的土地;⑶根据当时的形势,蔡亲楚,与吴为敌国,新蔡靠近吴国,蔡国不会把国都迁到危险地区。对“致蔡于负函”,我认为这个“蔡”指的是蔡国的南部疆域,即淮河上游的申地,而非蔡都上蔡。因为当时楚国大臣叶公正在上蔡镇守,申地归申公寿余管辖。据此推断,孔子入蔡时,上蔡属楚,蔡国已迁都州来。
所谈这些问题,多是由井上靖提出的,我在阐述自己的观点时比较详尽,说得较快的地方,井上靖还要求我重复一遍,在笔记本上不停地做记录,有些地名和引用的书名还要我说出字的写法来,足见他对这次交谈极为重视。
汽车过了平舆县城,下起雨来,车外细雨濛濛,大野茫茫。到了新蔡,雨下大了。因为外国人到新蔡访问还是第一次,人们在街道上打着伞,夹道观看。由于雨大泥深,在新蔡县政府领导人的陪同下,井上靖只能站在公路上遥望新蔡故城残垣。故城已经所剩无几,在雨雾中断续隐现。参观了新蔡故城,同至祭祀孔子的大成殿。大成殿中有孔子铜像,井上靖在孔子像前肃立,虔诚鞠躬
致敬。大成殿中设有长案,案上放置笔、墨、宣纸,井上靖展纸写了“春风风我”四个大字,并为我写了一个条幅,字是:“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午餐后,即参观孔子问津处,地点在新蔡城南10 里的官津。这里是汝河下游,河道开阔,孔子在这里使子路问津时,想来当时的形势大约是河道迂回,莽草丛生,幽径莫辨。现在河上已经架起了钢筋水泥结构的大桥,桥南是房舍栉比的小集市,公路从集市向北经过大桥,直通新蔡县城。行人再也无须“问津”了。
参观问津处后,即驱车返回驻马店。因为按时间安排,井上靖当晚还要返回郑州。这时,大雨虽止,但天色阴霾,路畔沟渠中流水淙淙有声。归途中,我与井上靖谈了一些孔子生活上的问题,如孔子周游列国是步行、坐轿还是坐车呀,孔子吃饭是用筷子、用叉子还是用手抓,以及上蔡与新蔡,新蔡与淮阳,上蔡、新蔡与信阳间的距离和这些地方的地理形势等。对孔子周游列国时行路的方式,我的答复不是坐轿,也不是步行,而是坐车。根据是:考古资料证明,春秋末期还没有轿,只有肩舆。1978 年发掘位于固始的侯堌大墓,墓主人是越王勾践的夫人,墓中的陪葬品中有三个肩舆而无轿。像越王勾践夫人这样的贵夫人,当时如有轿,她一定会坐轿,而不会坐肩舆。以肩舆陪葬,说明当时还没有轿。轿是后来在肩舆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对坐车,我引用了《论语·先进》:“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从这段记载,说明孔子因为当过大夫,要保持自己的贵族身份,不愿徒行,来往路途是坐车的。井上靖又问,是否坐的是四轮大车?我又根据考古资料说明,当时贵族出行坐的是单马或双马拉的两轮车,不是四轮车,也不是四匹马拉的战车。交谈中我问井上靖对孔子怎样评价。他没从正面阐述自己的观点,而是侧面谈: “在孔子以前,世界上既没有宗教,也没有学派,孔子创立了儒家学说,这是历史上创立个人学说的第一人。因此世界上许多国家对孔子都很尊重,如菲律宾、马来西亚、日本、泰国、新西兰,及一些欧美国家,无不如此。”接着,他又感慨地说:“作为一个外国人,写孔子是有困难的,因为民族间的思想感情是不同的。再一方面,孔子所处时代的形势及有关历史事件还不够清楚,这些都是写作时的困难。”我向他推荐了《春秋会要》《先秦诸子杂考》等书。井上靖表示感谢,并说到郑州时请人找一找。
下午6 时左右,到达驻马店。晚餐后,井上靖一行及陪同人员返回郑州。
井上靖对两蔡之行是满意的。他在《孔子》(郑民钦译,人民日报出版社1990 年出版)一书中的《致中国读者》中写道:“我连续两年到上蔡、新蔡访问,受到当地乡土史家的关照 ……由于上蔡、新蔡的考古、乡土史研究人员的大力协助,我在小说里描写这两个古都就觉得得心应手。”
井上靖说“连续两年到上蔡、新蔡访问”,实际只是一次。1984 年他到淮阳访问时,曾想到上蔡,因为其他原因,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