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前期乡村小学
上蔡县的乡村小学是在l928 年创立的。1928 年以前,乡村教育全被塾馆控制着。乡村小学的成立,是对几千年旧式乡村教育的革命,因为它用现代汉语编写的《国语》《算术》《常识》《图画》课本代替了通篇“之、乎、者、也”的塾馆教材——“四书”“五经”;由分节上课代替了学生终日“喃喃”的死记硬背。先父尚俊民,就是当时的第一批乡村小学教师,我是当时的第一批学生。
由于父亲长期从事乡村小学教育,我在乡村小学读书5 年,所以对这段乡村小学的情况,至今记忆犹新。
一、校舍与学校管理
1927 年,冯玉祥为河南省主席,令整顿社会教育,筹办乡村小学。当时庙宇的神像全被拆毁,庙宇的田产入公。因此,乡村小学皆设在经过改造的庙宇里,原来的庙产变成供学校开支的“学田”。父亲尚俊民教学15 年的尚堂小学,即在尚堂村西端的东里寺。
这所庙宇分为东西两院,教室在西院的一所神殿里。经过改造,两端各开一个门,中间安个方形的大窗子。教室里摆满课桌和条凳,讲台的墙壁上挂着一块木制的黑板。墙上的壁画已用白灰粉刷,只在墙的高处,东墙留着青龙,西墙留着白虎。父亲的办公室在教室西面的一间小屋里。屋内只有一张木制的方桌,两条木凳。东边也有一间不大的屋子,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光头和尚。我们在课余的时候常去看这两个“古董”。
校园内部虽然经过一些改造,但从外部看,仍然是一所古老的寺院。苍灰的古老墙壁,苍灰的房顶旧瓦,屋脊上还装饰着张口的陶兽。院中的松柏不时发出“嗖嗖”的幽咽,阴森森的。
尚堂乡村小学周围的其他小学都设在庙宇里。如三官庙乡村小学、石佛堂乡村小学、玉皇庙乡村小学、铁佛寺乡村小学、马堂乡村小学……全是以神殿作为教室。
乡村小学的教师只管教学。修理校舍、添置桌凳以及其他事项,全由校董经手办理。校董都是由学校所在地的所谓德高望重的人担任的。尚堂乡村小学的校董名叫王书声,是个小老头,留着八字胡,经常穿着蓝色的长衫,外面罩件黑色的马褂。他常到学校来,看看房子漏不漏,桌凳够不够,问问学校有什么困难,为学校做了很多工作。
二、教师教学与学生成分
1928 年的乡村小学教师,都是上蔡县师资讲习所毕业的。这批教师原来皆是塾馆里的优等生,经过考试录取,在讲习所经过六个月的培训,由教育局委任到各乡村小学任教。父亲尚俊民就是从塾馆考取师资讲习所的。由于教师皆是从塾馆出身,在讲习所虽然学习了新的教学方法,但是,塾馆里的教学方式仍不免沿袭下来。
塾馆的教学方法总的说是死记硬背,初读《三字经》《杂字本》《千字文》,再读是“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读完“四书”,就是“五经”即《周易》《诗经》《尚书》《礼记》《春秋》,全是文言文。从读《三字经》到读“四书”,塾师一直让学生死记硬背,直到读“五经”时才讲课,称“开讲”。乡村小学的教学内容虽然对塾馆是个革命,但教学方法仍然放在“读”字上。当时,虽然实行分节上课,却以《国语》为主,算术、常识为次,体育、音乐、美术则被视为学生生活的调剂了。教授国语、常识的方式都是教师先领读两遍,再讲课文内容,然后领着学生再读几遍。直到大部分学生没有生字了,才让学生自己读。因此,学校里每天大多是朗朗的读书声。
“弟弟来,妹妹来,来来来,来上学。”这种因袭塾馆以读为主的教学方法,使我对《国语》上的课文到现在有的还能记得。
因为教师都是塾馆出身,算术基础都很差。虽然在师资讲习所学习六个月,也只会个简单的加减乘除,连四则杂题就不会演算。这样,算术课的教学质量可想而知了。美术课教学生用纸叠四角斗、飞燕、车、塔、小狗等。体育课大多到农民的打麦场跑操、踢足球、玩猫捕老鼠等。
除了以上课程,还使学生学习毛笔字。初学毛笔字先套仿,即在一篇示范字上罩上纸照字描。示范字读起来都成诗句。如“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明千古。”等学生能够掌握写字基本要领的时候,就让学生写小楷,写大楷。对学生写的小楷和大楷,教师都用红笔逐张圈点改正。
当时,地富家庭的学生多入城就读。因此,乡村小学的学生皆是贫苦农家子女。贫农家的学生约占50%,佃农家的学生约占35%,中农家的学生占15%。这些学生的学习时间与农业生产紧密相连。春季,农活最闲,学生最多;夏天,农活较忙,学生减少;到了收秋季节,很多学生就不到校了。当时有“春满堂,夏一半,到了秋天不见面”之说。由于学生学习时间受到农活牵制,有些负责的教师就在寒假期间与学生补课。我的父亲尚俊民就是例证。当时寒假的时间还是按塾馆的规矩执行。冬至日放假,第二年元宵节后开学,时间几乎达两个月之久,这个期间,是农活最闲的时候,父亲总是天天到学校给学生补课。因为是假期,补课之余,也允许学生做些自己有趣的事情。冬天,北风怒吼,遍地冰雪,院中的几棵柏树“嗖嗖”作声,柏壳纷纷落地。我们就到院中捡柏壳,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小小的泥制火炉里燃烧。轻烟飘缈,散发出浓郁的清香。这样做名义是烤火,实际上是娱乐。在这样半补课半娱乐的漫长寒假中,学生缺的课大致能够补完。
乡村小学全是复式教学,一个班往往一二三四年级都有。这样,一节课教师就要把几个年级的学生都教一遍,所以教学时间很难掌握。直到几个年级教完后,教师才摇响木把铜质的敞口铃,令学生下课。因此,上午的课都是三节,下午的课是两节。
三、教师的待遇与生活
1928 年乡村小学初办时,小学教师的待遇应该说是比较优厚的,每月薪金银圆10 元,由县教育局发给,可以买500 市斤小麦。但是三年以后,薪金就不能发下了。一次,父亲到县教育局去领薪金,却领回一把“银票”。银票即田地所有人向政府交田赋的收据。当时占有大量田地的地主,多不交田赋,或少交田赋,政府催不到田赋,便把一把废纸塞给教师顶薪金。父亲要到学校去上课,银票便由祖父办理。祖父每天晚上回来,在昏暗的油灯下谈起用银票收赋的情况,总是愁眉苦脸:“财主都不愿给,好的给一半,差的仅给三成一。”我家素贫,因为父亲薪金发不下,有时竟至断炊。
1939 年,淮阳人韩忻任上蔡县教育局长。他利欲熏心,贪污教育经费,教师的薪金更成问题了。薪金长期不发,教师就共同到教育局去找韩忻。一次,韩忻在外鬼混了一天,晚饭前才回来。他见院中站了很多教师,知道是要薪金的,便想先发制人,恐吓了事。他恶声恶气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成群往局里跑,成什么样子!”韩忻这样一怪,很多人面面相觑,不敢吭声。父亲却挺身走出说:“薪金已经几个月没发了,教师怎样教书?你当局长应该为教师着想,现在对教师的合理要求不但不予解决,反而大加申斥,这就是你管理教育的方法吗?”韩忻听后,无言可答,搔搔头皮钻到屋里去了。大家见父亲对韩忻斥责有力,便推选他领着大家到县政府去告状。这样,便对韩忻展开了斗争。韩忻慌了手脚,他自感在上蔡无法存身,在一天夜里装满包裹溜了。
由于国民党政府腐败,贪污受贿成风,所以有些人便用请客送礼、使钱拍马的办法到处钻营,以图捞得赚钱的职务。当时,人们公认的肥缺是县属仓库主任。因为仓库管理粮食物质,鲸吞最为得嘴。其次是和平镇(管辖县城及四关)镇长、各乡乡长,贪污受贿亦皆腹满袋溢。唯独小学教师饥肠辘辘,困苦不堪。因此当时广泛流传着一首歌谣:“金仓库,银乡镇,小学教师没人问。”
在民国政府创办乡村小学的前期,乡村教育一直还在被私塾垄断着,以四书五经为教材。当时人们的思想认为不读圣人书怎行?这是数千年来“独尊儒术”在人们思想上根深蒂固。不过,落后的终于要被先进的代替。虽然当时民国政府腐败,但是,学习白话文、算术等为时代需要的教育却以不同形式如雨后春笋萌发。上蔡有以原供祭神建庙宇的庙产为基金的“白龟庙私塾改良学校”。县城南街开明士绅张家自办“张氏小学”读四书五经的私塾,至抗日战争前夕终于为学堂全部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