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蔡私塾纪实
私塾,就是旧时私人办的学校。其所在的房舍叫塾馆。在我的家乡河南上蔡县一带,民国年间,学堂虽然设立,但是,很多人还认为私塾是正统,学堂为异端,因之,私塾依然盛行。我在少年时期,曾读了几年私塾,甘苦咸知。同时,在与同窗的谈笑中又得知一些其他塾馆的情形。我家住上蔡,即以上蔡私塾为记。
一、约馆
约馆即选择塾师和组织学生。约馆的时间,照例是在每年春节前至元宵节期间,由地方士绅一二人主持。主持约馆的士绅称学董。约馆期间,塾馆聘请塾师,塾师接受聘约。教授幼童的学馆称“蒙馆”。教蒙馆的塾师有一般文化水平即可,号称博学的宿儒是不愿接受蒙馆聘约的。教授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学生的馆称“大馆”。教授大馆的塾师必须是公认的博学的宿儒。蒙馆多由附近
二三个村庄的学生组成。大馆就不同了,学生有相距数十里或越县前往入学的。塾师郝天辅是晚清举人,他在上蔡城南郝坡村设馆,汝南、西平、遂平等很多县的学生都慕名前来就学,年龄多在二十岁左右,有的甚至是髭须蔚然的壮年了。不过,蒙馆和大馆都为数较少,多数塾馆是复式教学,既教蒙童,也教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学生。我读的就是这样的塾馆。当时塾馆设在我村(城郊尚堂村)西端的一座古庙里,三间神殿,学生是周围四个村庄的青少年。这类塾馆便于学生就近入学,很适应农村需要。此外还有“专馆”,那是官宦巨绅聘请塾师专教自己的子女,学生少者一人,多者三五人,聘请的塾师往往是声誉较高的宿儒。应该指出的是,除专馆外,其他塾馆的学生均为男生,向来是没有女生的。
在约馆期间,要确定塾师的工资。塾师的工资当时以小麦计算,由学生负担。学生依年龄分大、中、小三个类型。每年,大学生要出小麦150 ~ 200 斤,中等学生出120 斤,小学生出80 斤(当时的秤每斤为16 两)。我上私塾是民国二十四年至民国二十七年,当时学麦是这个数目,听家父说,他在民国初年上学时也是这个数目。一个馆按40 名中等学生计算,可得小麦4800 斤,数口
之家,尚可糊口。但是,有些蒙师,由于学生小,有时学生又少,工资便很微薄。上蔡城南有个丁楼村,塾师崔先生在那里教馆,只有22 名蒙童,年收入小麦1700 多斤,妻子儿女有时衣不遮体,逢年过节还须提袋向富人告借。但是,像郝天辅那样的塾师就不同了。他教了40 多名大学生,年收入小麦近9000 斤,自己夏着丝罗,冬服轻裘。
二、教学
塾馆规定在元宵节后开学。开学的第一天是学生拜师。记得我到塾馆受读时,馆中向南的一个案上竖着一个木牌,上书“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学董带领我们先向这个牌位叩头,接着向塾师叩头。这样,就确定了师生关系,学生尊塾师为“先生”。拜师后,塾师安排课程。蒙馆的小学生,先读《三字经》,接着读《百家姓》《千字文》《杂字本》。上过两年学的学生也在蒙馆
读书,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周易》《春秋》,即“五经”,并加读《古文观止》(或《古文喈凤》)《东莱博义》,并习作文章。教学程序:蒙馆的学生全部读“号书”。号书,就是塾师每教一段书,学生即在课文的上面贴上一个红色或绿色的方纸块,由塾师批写上“× 月× 日”,这就是一号。这号书会背诵了,再请塾师教第二号书。这样,假若塾师确定你每天读四号书,你的课文上面有塾师批写的四个方块块,这天的学习任务就算完成了。我在蒙馆受读时,为了使用方便,事先用剪刀剪了很多彩色方纸块,教号书时,教一号,贴一号,尤喜红绿相间贴。一本书读完了,课文上面贴了很多彩色方纸块,煞是好看。大馆教学,主要是讲课。上午讲“四书”及“五经”,下午讲《古文观止》《东莱博义》。每七天作文一篇。作文时间是在下午,题目由塾师从“四书”上选出,如“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吾日三省吾身”等。题目后面都加一个“说”字,要求写说明文。作后,塾师用红笔批改,对好的段落或句子圈上一列圈或点上一列点,以示表扬。塾师在教授课文和批改作文外,还很重视学生对毛笔字的练习。习字时间是在午后,要求学生每天交大楷小楷各一篇。学生习字都是临摹字帖,如《玄秘塔》《多宝塔》《九成宫》等。当对我临摹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由塾师号定重点字(在偏旁部首方面有代表性的字),一一临摹。这批字临摹相似后,再临摹第二批。初入学的小学生,初写字是描仿。描仿就是由先生先写一篇一寸见方的中型楷书,令学生把纸罩在上面,按照下面的墨迹描写。当学生能自写字画时,改摹字帖。由于塾馆中重视习字,所以,上过几年私塾的学生,一般说毛笔字写得都不错。
塾师的教学方法,是地地道道的填鸭式。特别重视“读”。蒙馆的学生,规定就是光教字句读法,不讲意思;教后,即要求学生背诵。上过二三年的学生,在读新书时,对以往读过的书还要带着读,也要求背诵。因此,上了三年以后,学生要背的书就有厚厚的一大摞。我的族兄尚文章在上私塾时,塾师不但要求能按课文的顺序背,还要求学生从后面向前背,背注解。为了检查学生背书的
情况,每天上早学时,塾师手边放着戒尺(木板制成),把学生逐个喊到面前过关。对不能背诵的学生,轻者斥令重读,重者罚跪或用戒尺拷打。一个早晨往往罚跪的连结成队,拷打声、哭泣声时伏时起。《孟子》这本书很难背诵,上蔡私塾学生中便流传一个顺口溜:“上《孟子》,下《孟子》,打得学生钻洞子。”由于塾师要求苛刻,我那族兄往往半夜还不敢睡眠,第二天鸡啼即又笼灯入馆,就是寒冬雪夜也不敢废学。但是,一到背书时候,由于思想紧张,浑身颤栗,已会背诵的书往往又忘记了,仍不免罚跪挨打。因此,手掌经常红肿,裤腿因罚跪而磨穿。他说,在塾馆还不如监狱。
塾师对学生虽然力逼拷打,但是教学质量大多很差。因为学生读的全是古人的书,古人的话,教材艰涩,难以理解。其二,塾师重读不重讲,凡是未听讲课的学生,只能死读书。虽然会背诵了,但仍不知书上说的是什么。有的塾师在讲课时拖着漫长的声调,摆出讲课的架式,但只是概括地说说句子大意而已。有的是念念正文,又念念注解,对字、词、句很少有精确讲解的。有的甚至把字词讲错,弄成笑话。塾师王保庆在李楼村教馆,在讲《孟子》“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时,把“长”解作生长,“长者”解作高大的人。在通讲全句后,学生提出疑问,说:“身体高大的人手臂长,折树枝十分有利,为什么还要他人去折呢?”师不能解答。有的学生虽然听讲但写起文章文理孟浪。还是我那族兄,我到20 岁的时候,已经中等师范毕业了,他已须发半白,年近不惑。一年春节,我回到家中,去拜访他,见到他为自己的祖先牌位写的一副古怪的对联,上联是“祖宗坐也者孝悌”,下联是“鬼神灵矣乎远之”,我看了不觉好笑。当然,教学方法较灵活,教学成绩较好的塾师也是有的。塾师尚俊民,讲书深入浅出,指导学生作文,常以日常见闻为题,他教的学生文化程度提高较快。
三、学规
在封建社会里,由于尊孔子为“万代师表”,所以塾师特别讲究风度儒雅。我见到的塾师,无一不是礼帽长衫,走路时摆着八字步,指甲留得长长的。自己这样,也要求学生稳重,走路轻足慢步。设若朗朗一笑,或快步疾行,便认为是“由也猛”。塾馆是没有课间十分钟活动的,成半天地闷在屋里。于是,学生们便想办法在塾馆外耍一下。我读私塾时,学生常借口小便在厕所玩耍。塾师知道后,便兴了一个规定:制造一个一尺多长、三寸来宽的木板放在门口,上面写着“出恭入敬”四字,名叫“签”。规定,谁外出大小便,必须拿签,一次只准外出一人。这样,签便成了争夺的对象。只要签一拿回馆,立即就有学生又拿出去。
塾馆的学生大多在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们背着塾师涂花脸、玩把戏,打架吵嘴也是有的。一旦被塾师发现,就要受到惩罚:罚跪或打板子。由于学生动辄得咎,常常挨打,师生关系极端恶化,有的学生便想法报复。塾师耿育彬好闻柏籽壳的香味,经常用一精致小瓷盒盛之,教书闲暇,即捧至鼻边。他一次外出,学生便把鸡屎放在盒中的柏壳下面。耿回馆后,端起柏壳盒一嗅,忽觉臭气扑鼻,用手指一扒,鸡屎沾满两指。结果把学生通通打了一顿。
四、课外
学生的真正课外时间,只有三餐之后。但是,三餐后的时间是极短促的。那时,塾馆尚无钟表,塾师只凭太阳的方位放学。早晨,总是日出两竿,中午是太阳正南,晚上当然是日沉西山了。除了晚上以外,早午餐后都得早早到馆,不然,塾师是会惩罚的。晚饭后,家长又把学生按到书桌上。因此,放学时,学生虽然也能在路上斗耍一下,拣块奇石,采几朵野花,但是,真正快活的时间,
还是端午节“贺节”、塾师外出、笔墨商串馆和附近演戏的时候。
端午节这天,按照惯例,学生要向塾师贺节。我曾多次参加贺节。贺节的前几天,我们便把钱集中起来(每人一串钱,顶一千文铜钱),交给学董,再由学董转交塾师,表示贺节。塾师呢,也表示要宴请学生。端午这天,不上课了,塾师一扫平日严肃冷酷的面容,有说有笑。他先让我们吃时鲜瓜果(黄瓜、杏),中午让我们赴水席(低级宴席),并请来学董和几位主要学生家长聊天、会餐。这天,我们可以自由谈笑、玩耍。所以这天是学生最愉快的一天。
其次就是塾师外出赴宴、会客。塾师常为人写“启”(婚书)、写请帖和买卖土地的契约,因此常被人请去赴宴。塾师离开塾馆时,虽然也嘱托年龄较大的学生代替管理,但是,当塾师一离开塾馆,立即就满屋沸腾。有爬墙攀树的,有墨面演戏的……一次,塾师外出,我们把桌子架起当戏台,用笔描黑双眉,嘴上贴着用纸剪的胡须,登台表演。正耍得热闹时,塾师回馆了,有的人忙从
台上下溜,有的竟跌了下来。塾师大怒,结果逐个打了一顿板子。
笔墨商串馆就是笔墨商人来馆销售笔墨。当时学生用毛笔写字,所以经常有笔墨商人来到馆中。笔墨商人“串馆”,往往是一条扁担挑着两个木箱,箱子中放着很多木匣,匣中各盛一种笔墨。笔墨商人放下担子,先选择一支最好的笔恭敬地送给塾师:“请先生使用。”这是请塾师让他做生意。塾师得笔后,即走出塾馆,暗示学生可以自由活动—买笔了。这时,我们便一哄而上,把笔墨商人团团围住,有的看笔看墨,有的和笔墨商人议价,有的还向笔墨商人开几句玩笑。笔墨商人为了便于营业,也就乐于奉陪。
长期闷坐塾馆,很希望塾馆周围演戏,趁机活动一番。旧时春季,城镇有物资交流会,寺院有烧香会,秋收后百姓有还愿戏(即因事向神祈祷,演戏酬神)。每到这时,学生便请学董向塾师说情,放假看戏。塾师久闷塾馆,也想到外面散散心,因此也就允许了。上蔡城关演戏的时间主要有两个:一是农历二月十九日的烧香会,在县城南关;一是农历三月二十八日的物资交流会,在县城东关。这两个会照例演戏4 天,附近十多里的塾馆都要放假。
五、解馆
每年到了农历冬至这天,塾馆宣告放学,谓之“解馆”。解馆后,假若学董及学生家长要求塾师第二年继续任教,塾师表示同意,这叫“坐馆”。若是双方有一方不同意时,塾馆就必须重新物色塾师,塾师也另找来年任教处。
解馆后,学生见到塾师仍称先生,表示尊敬。但是,由于塾师平素对学生过于严厉,所以学生大多数敬而远之。一个塾师名叫王仁,因为他对学生过于苛刻,学生暗地称他“亡人”。散馆后,学生一旦在路途中见到他,便说他是“游魂”。我对授过课的塾师一向尊敬,见面时总是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