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
喂 鸽 子
衣 水
紫荆山公园有一株古槐,我坐在古槐下,心无旁骛地刷抖音。一个五岁的女孩突然跑过来,使劲儿地推拉我。
“一块儿喂鸽子,”她稚声稚气地说,“一块儿喂鸽子。”我听见女孩的邀请,但眼睛仍没离开有趣的短视频,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她。
“我不想喂鸽子。”
我感觉女孩气嘟嘟地噘了嘴唇,自个儿跑走了。
我刷着的短视频大多二三十秒,或高雅或媚俗,或幽默或悬疑。一条一条,一条又一条,还有各种产品广告,还有各种网红带货的直播。
刷抖音远比喂咕咕叫的鸽子快乐多了。刷到兴奋处,我不顾及淑女形象,竟然哈哈大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好几滴眼泪都跳出了眼眶。
“妈妈,”女孩再次跑回来,推拉着我,“饿了。”
“饿了?”我惊讶地瞅着她,“你家大人呢?”
“妈妈,”女孩愣愣地瞅着我,“妈妈!”
我一阵窘迫,仿佛满脸都是羞臊。刚满十八岁的我,没男朋友,没结婚,更没有生养。你知道,暑假一结束,我就去上大学了。
“找不到妈妈了?”
“妈妈,你说什么?”
女孩气咻咻地瞅着我,瞪着水灵灵的黑眼珠儿,甚是可爱。
“就知道刷抖音,”女孩恼火地嚷着,“钻抖音里去吧。”
我抬头看见一群人,都用手机录拍女孩和我。我尴尬极了。我刚满十八岁,我还是一个少女,我可不想成为一个被网民唾弃的网红。
“你叫什么名字?”我深吸一口气,静下心试探着问她。
“妈妈,”女孩跺着一只小脚,“闺女的名字你都忘了?”
女孩口齿清晰,嗓门也很洪亮,周围的人都会听到的。瞬间,血液暴涨得我满脸通红,就感觉千百个镜头像炮口一样对准了我。
我急中生智,慌忙捂住女孩的嘴巴。
“宝贝儿,”我把女孩揽在怀中,“跟妈妈自拍一个。”
我打开手机中的相机,调到自拍模式。我简直目瞪口呆,镜头中的女孩和我几乎一模一样。
“她到底是谁呢?”我心底纳闷。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块真空包装的法式面包。
“宝贝儿,”我深吸一口气,“吃完面包,找妈妈去吧。”
“妈妈?”女孩疑惑地说,“郭小橹,你就是我妈妈。”
我一阵惊愕,鼻梁上的眼镜吓得差点儿跳到了地上。
女孩怎么知道我叫郭小橹?我怀疑是不是我的高中同学,早设计好了脚本,故意捉弄我?我向四周瞅上一阵,都是埋头刷抖音的人。刚才录拍我的路人甲乙丙丁,感觉我跟女孩的故事索然无味,早自动撤离了。周围没有我熟悉的人,也没有什么令人怀疑的蛛丝马迹。
女孩不是一个演员。
“宝贝儿,”我极力平静自己,“喂鸽子去。”
我牵着女孩的手,软乎乎、温热热的。不知为何,我竟然一阵激动,泪水溅到了眼镜片上。我感觉握住的不是女孩的手,仿佛自己的手,一只喜欢喂鸽子的手。
“喂过多少次鸽子?”我回想女孩时代的我,“我在幼儿园时画过一幅画儿,画上画了好多只咕咕叫的鸽子。”
我仿佛听到好多只洁白的鸽子,在遥远的地方咕咕咕叫着。
“宝贝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小橹,”女孩惊恐地瞅着我,“妈妈,你失忆了?”
“没有失忆,”我故作镇静,“告诉我,你妈妈的手机号。”
女孩愣愣地瞅着我,似笑非笑地说出了她妈妈的手机号。我多次拨打她妈妈的电话,对方却一直处于通话状态。我怀疑是我的手机出现故障,借用一位路人的手机再次拨打。
我一直用来刷抖音的手机突然响了,我竟然把电话打给了自己。
“宝贝儿,”我泪眼婆娑地说,“妈妈陪你喂鸽子去。”
(选自《安徽文学》2021 年第6 期)
半碗白米饭的牵挂
施永杰
苏莲做好饭菜,从碗橱里拿出一只最大的灰白色粗陶碗,用锅铲子往碗里铲白米干饭,铲满了按按还往里铲,按瓷实了,用铁勺子在上面浇了一层葱花鸡蛋汤,端起来往稻场里去。
“妈!”——其实是婆婆——还没进到场里,苏莲就高声喊。家里的米快吃完了,场里在晒稻谷,明天要去街上打米房打米,婆婆在看场。“妈,你回去吃饭吧,不用来了,我这一碗饭就够吃了。”
苏莲看到婆婆进了村口,就端着饭碗走到稻场前边的两间茅草房前喊:“小何!大侄媳妇,我来啦!”小何赶忙从屋里迎了出来,黄白粗糙的脸显得很疲倦,眼神透露出她的饥饿,她笑着说:“是我老苏莲婶呀。”小何叫何叶,其实比苏莲还大20 多岁。这个村对女人称呼的习惯是,女人刚嫁来时,称她姓氏,第一个在她姓氏前加“老”或“小”,“老”和“小”就会跟她一辈子的,比如“老王”或“小李”,哪怕老王才20 岁,小李已经70 岁了,也一样称“老”或“小”。
进了屋,苏莲把一碗白米饭放到案板桌上,说:“我给你盛碗白米饭,你快趁热吃吧。”前天在大麦田里拔蒿子,苏莲看她面色煞白——过去俗话:大麦黄梢肚子叫——问她情况,知道她家大米白面早已吃完,在新麦下来之前只能以红薯干、苞谷糁,地里、河坡的野菜,墙头上的灰灰菜,洋槐树上的花为主食,非常馋白米饭,她还说了句:“啥时能吃一碗鸡蛋汤浇白米饭,死也闭眼了!”
苏莲问:“我大侄子呢?”何叶说:“天没亮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苏莲问:“你俩又较上劲(冷战)啦?”何叶有气无力地说:“没有。”
何叶跟男人的冷战不时发生,时间短则十天半月,长则月余,最长的一次何叶坚持了整整三个月。男人几次示弱,她理都不理,看都不看一眼。说事儿都是通过儿女或孙辈传递,或在院子里高声说些类似谍战人物接头、传递信息的双关语。起因主要是男人吃独食、赌钱,还是娘家大伯来调解了半天才恢复常态。
有一次,何叶的娘家侄子来看姑姑,拿了一包“黑泥巴”糖,何叶随手把糖放进墙上挂的竹篮里。男人趁何叶不注意时,把这包糖藏了起来。一天,何叶感冒了,乏力、心慌,想喝碗糖水,却找不见糖了。问男人,男人说:“不是你放的吗?”后来,一个晚上,她发现男人在偷偷地吃糖,只能暗暗流泪。
还有一次,吃过早饭,何叶把攒了几天的几十个鸡蛋放在赶集用的竹篮子里,准备到公社食品站卖了,再到供销社油盐门市部买些食盐和点灯的煤油。趁着何叶上茅房的当儿,男人擓起竹篮就往街上去,卖的钱跟人赌钱输个精光!把个何叶气得两天没进一粒米一口水。那时生产队穷,母鸡被称为“鸡屁股银行”,是社员日常用度的重要经济来源。
最是那次,小何做好了午饭,干等他不回,就找到了懒光棍家。男人正在坐庄“推牌九”。男人摸了一张牌,牌面朝下,正在用指头摸牌点,小何把桌上的牌拨拉了,男人亮牌说:“我赢一圈!”大家都说:“你老婆拨拉了牌,你还赢个屁!”男人恶狠狠地瞪着何叶说:“回去咱再算账!”赌博的都起身走了,男人还不走。光棍说:“你还不回去,还想闹个月儿四十的牛头夜叉(敌对)?”男人回到家里,何叶就把饭碗往他手上递,他接过去狠狠摔在地上。
苏莲说:“大侄媳妇,你快吃吧,别放凉了。我去屋后看场哈,一会儿我来拿碗。”
约莫着小何该吃完了,苏莲又来到何叶屋里。见何叶在用石臼把红薯干捣成面,问:“大侄媳妇还没吃吗?”何叶说:“吃了啦。”“碗呢?”“在锅里盖着,一会儿我洗洗给你送家里。”“不能送家里,你奶看见会不高兴的,我拿回去再洗吧。”何叶揭开锅,苏莲看到,碗里的白米饭只吃了一半,中间像用锅铲子切开一样,另一半还齐崭崭地立在碗里。
苏莲惊诧地问:“你咋还没吃完?”
“我……”
何叶吞吞吐吐,很不好意思地说:“你大侄子俺当家的也馋白米饭馋得要死。俺那口子早不赌了,在帮助李婶家浇地呢。”
(选自《金山》2021 年第11 期)
一个鸡蛋
肖永成
10 岁那年,我才上小学二年级,还要与我9 岁的弟弟一替一天,轮到我上学时,还要背着2 岁的妹妹。
父亲是生产队队长,他对我上学,就像对社员安排劳动任务一样,我上学一走,就等于他完成了一项工作。至于我上学连书本、铅笔都没有的问题,似乎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没有书,可以借来晚上看;没有本,可以找来烟盒纸或牛皮纸钉一本。但没有笔,就没有办法了。
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丁金华同学说,拿一个鸡蛋就可以到萧屯大队代销部换一支带橡皮擦的铅笔。我听了心中窃喜——我家母鸡下的蛋收存由我管,偷偷拿走一个鸡蛋是不成问题的。
这天,轮着我上学。吃了早饭,大人都出工了。我悄悄走到窗台上的鸡窝边瞅瞅,黄母鸡正颤抖着站起,不一会儿,一个鸡蛋落下。我赶紧拿在手里,鸡蛋还湿湿的、热热的。我把鸡蛋装进衣兜,背起妹妹去学校了。
到了学校,我把偷来的那个鸡蛋,放到教室前一条小沟边的南瓜叶下面。坐在教室里,我想:不能按丁金华说的,去萧屯大队代销部换铅笔,因为售货员认识我爹,要是让爹知道了,还不得挨一顿苦打呀!
我决定舍近求远,到几公里外的崔庄供销社拿鸡蛋换铅笔。
第四节体育课,我给老师说,妹妹在树底下睡着了,我要背她回家。老师信以为真,还特意叮嘱我不要玩水、直接回家。
我一边哄妹妹,一边把手伸进衣兜,用手指控制着鸡蛋在衣兜里的位置,不停地触摸鸡蛋,心里有种踏实的感觉。
我曾经跟父亲去崔庄卖过鸡蛋,记得路。我背着妹妹一直沿着沟边走,小心地翻过一座石板桥,累得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终于来到崔庄供销社。可能临近中午,柜台里有一个“大白脸”女营业员正对门口站着,看我背个小孩登上高高的台阶,她把脸扭了过去。
我把妹妹放下,妹妹紧紧抱着我的腿。我小心翼翼地掏出鸡蛋、捧在手里,白白的鸡蛋壳上印上了手指的痕迹。
“我、我想换一支带橡皮擦的铅笔。”
“大白脸”没有接过我手里的鸡蛋,她瞟了我一眼,又扭过头,说:“脏兮兮的,在哪儿弄的寡蛋呀?还想换带橡皮擦的铅笔,出门远远地扔了它。”
“不,不是寡蛋,是今天上午俺家的黄母鸡才下的。”
“大白脸”不再理我,一走到柜台的最西头。妹妹看不见柜台里边的人,她大概听懂了我给营业员辩解的话,“哇”的一声哭了。我弯下腰,哄着妹妹。妹妹不哭了,我小心地把鸡蛋装进衣兜,背起妹妹往回走。
不知不觉,我又走到石板桥。我摸摸兜里的鸡蛋,把妹妹从背上放下,蹲下来,伸手捧一把清清的河水,给妹妹洗了脸,把鸡蛋上手指的印痕洗了,放在青石板上晾一晾。
“嘀铃铃——”,我抬头一看,一个穿蓝上衣、口袋里别着钢笔、肩背黄色挎包、推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要过桥,我赶紧一手拿起鸡蛋一手揽着妹妹往石桥边躲。
“小孩,哪庄的?手里拿个鸡蛋干吗?”中年男人扶着自行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萧屯的。我想拿鸡蛋换一支带橡皮擦的铅笔,营业员说是寡蛋,其实是今天上午俺家的黄母鸡才下的。”我打量那中年男人像个干部,就实话实说了。
中年男人拿过我手中的鸡蛋,仔细看了看,说:“是新鲜鸡蛋,沾上土弄脏了。咦!我咋看你像萧山水的儿子呀?”我点点头,心里惶恐起来。妹妹也抓紧了我的手。
“小丫头该饿了吧?给,这是我省下来的白面馍。”中年男人一只手拿着鸡蛋,另一只手从黄色挎包里掏出一个圆圆的白面馍递给我。我迟疑着,不敢接。
“接着吧,我认识你爹,萧屯的生产队队长,还是劳动模范哩!”
我接过白面馍,放到妹妹的嘴边。妹妹使劲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冲着中年男人笑了。
“孩子,我姓苏,你叫我苏伯伯吧!这个鸡蛋我要了,我不白要,我拿钢笔和你换。”
说着,中年男人取下上衣口袋里别着的钢笔,塞到我手里。他那大手把我的小手和钢笔紧紧地握在一起,说:“好好学习,长大了有出息点。来,和你妹妹坐我的车子,我走大路送送你。”
坐在自行车上,我手里紧紧攥着苏伯伯给我的钢笔,耳边响起苏伯伯鼓励的话语,眼里含着泪,心中暗暗地下了决心。
“毛毛,毛毛——”刚到村北口,我就听见父亲在叫我。
苏伯伯停下自行车让我下来,示意我背着妹妹回家。他一边对我摆手,一边掏出那个鸡蛋在空中晃动着……
鸡蛋晃动的弧线和苏伯伯慈祥的微笑,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选自《驻马店日报》2021 年12 月20 日)
说 书
高国顺
我的表叔叫高天成,是个盲人,会说坠子书。
1977 年的秋天,生产队仓库大院里摆上了说书摊子,一村人等着听说书。一张方桌,桌面上一把泥瓦茶壶,一只粗瓷碗,一方秤砣般大小的紫红色惊堂木。表叔熟练地从褡裢里取出胡琴,把空褡裢叠起一折铺在左腿上。立稳胡琴,表叔用指甲“铮铮”地划拉琴弦,那坠胡便“嗡嗡嘤嘤”地鸣响起来,木鱼也“梆梆”地和着板眼:“哎——嗯——,说的是,阳春三月天气晴,鲜花野草格挣挣。公子小姐出城外,游玩戏耍去踏青。俺今儿个不把别的唱,唱一出小二姐做春梦……”
“小二姐做梦”是出了名的荤段子,很对年轻人的口味,但立马遭到几个老年人的反对:“先生快换戏文!蜀黍棵里的胡吆喝,上不去客房台子。闺女媳妇一大群,听着啥来头哩!”
表叔是个灵动的人,马上改口唱道:“想听文的《包公传》,想听武的‘杨家兵’。有文有武大红袍,酸辣苦甜挂红灯。三十六部都好唱,脏唐乱宋不分明。那位说俺全忘了,谁知道,小弦子一拉俺记得清!今夜晚咱不把别的表,单表表金刀杨令公……”
生产队会计是个有私塾底子的识字人,他站起来发话:“哎哎!杨令公碰死李陵碑这一段,大伙儿都熟悉,你给它隔过去吧,专拣热闹的唱!”
表叔抱着琴,仰脸扑簌簌眨着眼,半张着嘴呆了一会儿,然后干笑着说:“那就唱热闹的吧。中间闪一大截子,可接不住气呀!”
黑影里,队长不耐烦了,嚷嚷道:“啰唆啥咧!弄得老两口子坐半夜——啥事也没办!快开正本,明早儿还得下地干活儿哩!”
瞎子表叔一听队长会计都在场,赶紧重整家什唱起来。从鞑子兵犯边关唱到满朝文武主战主和闹哄哄,从杨家兄妹进京打探唱到校场比武夺帅印,从佘老太君历数杨家的盖世功勋到劝穆桂英挂帅出征。正唱到穆桂英怒气难按,投下令牌要责打杨文广八十军棍,瞎子表叔煞住了唱腔。
他放下胡琴,摸索着找茶水喝,端起饮了几口,放下茶碗就伸头探问道:“大顺你过来受受劳,扯俺去方便一下吧。”
我跑过去扯起他,出仓库院子,拐过墙角,瞎子表叔边撒尿边和我聊起了庄稼收成。都束紧裤腰带了,瞎子表叔还在跟我说这方圆附近谁谁跟他是亲戚,谁谁的祖上是有功名的人,谁谁的老婆耐不住贫寒跟人跑了,谁谁搞投机倒把让人当“野驴”抓起来了……净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许久,表叔回到座上,摔一下惊堂木,开口念道:“话说杨家将兵发边关,校场上雄兵如云,猛将如林。刀枪剑戟明朗朗寒光闪耀,龙虎牙旗呼啦啦迎风飘摆。中军帐高坐领兵元帅穆桂英,只见她头戴雉鸡烂银盔,身披连环锁子甲,怀抱尚方宝剑,好不威风凛凛!一声令下,只听号炮连声,鼓角齐鸣,那出征的战马嗒嗒一匹……”
表叔端起茶碗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去饮茶。
有个叫“蝎虎”的年轻人高声拦住:“先生,你那马队啥时候能过完哪?”
瞎子表叔笑笑说:“小哥不要着急呀!你想啊,马队至少得有十万骑兵,我少说一匹马,不定哪位说我不细密呢。嘿嘿,说句玩笑话。紧拉弦子快打板,一句话带过十万兵。一天才走八十里,咱叫他日行八百程……”
人堆里有几个婆娘交头接耳说:“瞎子这书是厚皮包子,啃到天明也够不着馅儿!俺还得起五更磨面,赶天明还要下地干活儿哩,这夜俺熬不起。”
几个女人拍拍屁股,扭搭扭搭走了。那个叫蝎虎的年轻人弯腰凑到自家媳妇身旁,拍拍她肩膀径自去了。小媳妇稍停一会儿,也起身随他走了。
乡里人也懂些道理,人家瞎子高声大嗓地唱着,你不耐烦听,大摇大摆走掉,多少有些不敬。所以谁起身离去,都悄手蹑脚,生怕弄出些响动来。表叔唱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场子里的人已是屈指可数了。
表叔住在我家,说罢书我还得扯他回家去。倚在墙角下,我听着表叔的说唱声渐渐遥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深夜的寒露把我冻醒,睁眼一看,场面上听书的人早已走得精光,唯有田寡妇七八岁的女儿秀子趴在离方桌不远的地方睡着了。
而瞎子表叔正满腔激情地唱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一张大嘴吸江吐海,唱罢宋阵唱辽阵,说过穆桂英又说萧天佐,只恨口无百舌,难状其纷繁场面。一头母猪却从院外摆搭摆搭走进来,东闻闻西看看,直走到方桌前,凑着桌子的棱角使劲儿蹭起痒痒来,把桌子上的一应家什晃荡得“哗哗”山响。瞎子表叔慌忙停下来维持秩序:“别挤别挤!谁家的小孩啊?大人出来管管他。”
母猪很识趣,不再蹭桌子,却晃悠到秀子身旁,歪起尾巴,坠下屁股“呼啦啦”尿起来。瞎子表叔听到水声十分感动,连声致谢:“不渴不渴别倒茶!难得你这片好心肠!”
母猪的热尿洇到秀子身上,秀子一个激灵爬起来,揉着睡眼起身要走。此刻,表叔的戏文正唱到烧火丫头杨排风战阵上诈败,辽将紧追不舍。只听表叔断喝一声:“黄毛丫头哪里前逃!”
秀子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人都走完咧,你咋不叫俺走啊!呜呜……”
我跑过去哄她:“秀子,秀子别害怕,先生不是吆喝你哩。”
瞎子表叔一时愣怔在那里,脸上五个窟窿一起耸动,低声惊问:“没人啦?”
“有人啊表叔。要是老母猪也算一个,还有咱四个哩。”我说。
瞎子表叔挺直的身板顷刻塌下去,长叹一声说:“这孩子,咋不早点儿言一声哩!唱这大半夜,不是白搭工啦!”
秀子哭哭啼啼地走了,我扯着表叔走出了仓库院子,沐着清寒的月光,拖着身影缓缓向家走去。
夜已深了,月在南天,一地霜白。
(选自《百花园》2021 年第1 期)
地 图
耿永红
老将军粗糙的手轻轻摩挲着那张作战地图,眼神凝重严肃,仿佛看透了万水千山。是的,他又一次盯着那个老地方,再次讲了起来。
那是个冬天,天气真冷啊!麻花岭,第5 号阵地,战友们趴在战壕里,一动不动,他们个个冻得成了冰的一部分、雪的一部分、土地的一部分,全身又僵又麻,没有吃的喝的,已经坚守了三天三夜,敌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次攻打上来,而他们团接到的任务是,一定要等主力部队全部撤完才可以撤出阵地。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团长拍着胸脯立下军令状,人在阵地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任务。
说到这里,老将军停顿了一下。面前的两个儿子认真听着,老伴儿也在认真听着。那些炮弹的轰响声以及战士们的喊杀声分明还响在他的耳边呢。那些战友的面孔,一双双眼睛,分明还在他的眼前浮现。
当时,团里接到通知,最后半天坚守完毕就可以撤退了。打退了敌人的又一次冲锋后,战士们已经筋疲力尽,肚中无粮,身上无棉,面临弹尽粮绝的危险境地。阵地上一片静寂,静寂得可怕。这时候,一个声音传来,同志们,我给大家吹个笛子吧!听声音同志们也知道,是团里那个一向活跃的小通讯员小猴子。这家伙活泼灵动、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在行,是团里的文艺骨干。这次因为上一次战斗打得惨烈,团里严重减员,他向团长强烈要求上战场,团长被缠得没办法,拗不过他,便被派到了这次任务中。阵地上气氛压抑得很,正需要缓解一下大家紧张的情绪,同志们自然是乐意的,于是他的笛声便在阵地响起。那是一首《渔光曲》的曲子,舒缓优美,波浪涌动,鱼儿跳跃,同志们陶醉在他的笛声中,一时忘却了眼前的血雨腥风。
打仗恁危险,他还敢吹笛子啊!小儿子问道。是的,他是一个勇敢的人。
敌人发动了最后一次疯狂的攻击。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下来,勉强打退了敌人,同志们撤出了阵地,但整个团的战士已然所剩无几。小猴子也倒在了血泊中。那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啊,他可还是一个孩子呢,嘴上有细茸茸的毛儿,像一个小雏公鸡,还没真正长成一个大人呢!老将军说着,眼泪淌在了脸颊上。两个儿子不说话,老伴儿也不说话,屋子里陷入了久久的沉寂。老将军轻轻抚摸着那张地图,那些白雪,弹坑,小猴子,沟壑,枯树,他的优美动人的笛声,战士们的呐喊声,分明都在他的眼前呢。老将军的眼泪滴在地图上,那些一草一木、一点一滴,仿佛都在他眼前重演了一遍。
二十年之后,老将军还在讲着这个故事,只是听故事的人变成了小孙子、小孙女。两个孩子睁着懵懂无知的眼睛,好奇地听着爷爷讲着那过去的故事。老将军轻轻抚摸着那张作战地图,多年来,那些地方早已印在了他的心里,麻花岭,第5 号阵地,小猴子,那首名叫《渔光曲》的曲子,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小孙子、小孙女听着听着,新鲜劲儿一过去,便厌烦了,吵着闹着要阿姨带他们出去玩儿。老将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陷入了久久的沉思,直到一阵困意袭来,他睡着了。梦里,小猴子在专心地吹笛子,阳光照映在他青春的脸上,那是一张多年轻、多俊朗的脸呀,可惜在他十九岁那年,生命就画上了句号。
三十年之后,老将军依然抚摸着那张作战地图,细细说起从前——那是个冬天,天气真冷啊!麻花岭,第5 号阵地,战友们趴在战壕里,一动不动……这张地图,这个故事,伴了他一生。后来,很多人都知道了老将军的这张地图和这张地图里那个叫小猴子的通讯员,他只有十九岁,便失去了生命。而到了最后,听他讲这个故事的,只有老伴儿了。老伴儿总是一动不动地陪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讲着那些故事的细节,老将军总是记得一清二楚,他的叙述总是一丁点儿错误也不会有,而且隔着时间的河流,那些细节倒是越发清晰了。
老将军最后一次讲这个故事,是在一个军事博物馆上。军事博物馆展出了一根笛,那便是小猴子留下的遗物。馆长听说了他的故事,便请他给那些大学生讲一讲当年那场麻花岭战役中,跟这个笛子有关的小猴子的故事。他抚摸着那根笛子,然后又打开地图,轻轻抚摸着,老将军沉思了许久,才开始了缓慢的讲解,参观的那些年轻大学生认真地听着。他们的年龄和小猴子的年龄差不多,都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故事讲完了,馆长扶着老将军出去。馆长道,老将军,您的眼睛失明多年了,可是这地图上的人和事,都已经烙在你心里了,这地图都成了你心里的活地图了。老将军道,是啊,小猴子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我心里,还是他十九岁的样子。那时候,他可是我的小通讯员,要不是牺牲了,没准儿现在能够成为艺术家呢,你不知道他那笛子吹得可真是好听啊!馆长道,是啊,这样的故事该让孩子一代一代传下去,小猴子他们牺牲得多么伟大啊!老将军道,对,那场仗是很惨烈,全团千余人最后只活下来几十个人。而我这眼睛,就是在那场战役中受伤的,没想到老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馆长道,老将军,希望后人都能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那张地图,据说后来陪着老将军的遗体下葬了。可是很多人都在传说着老将军和那张地图的故事,而且麻花岭战役的很多细节逐渐被很多人所熟知。譬如那个冬天,冷得要命,小猴子给战士们吹笛子,是那首《渔光曲》的曲子,这首曲子在那场战役中曾经送走了很多年轻战士。譬如老将军的失明,再譬如老将军对着地图讲麻花岭战役的神情,都越来越被人们所传颂,似乎这将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
(选自《驻马店日报》2021 年12 月21 日)
张小晗和她的月子中心
胡天翔
雨还在下, 依然是瓢泼大雨。张小晗的月子中心, 位于榆林北路和运动场路交叉口, 距郑州东站约一公里。7 月20日19 时, 张小晗在二楼往下看, 大街上的积水已漫过行人的胸口。那么大的水, 还有人冒雨蹚水行走, 他们想回家啊。下到一楼, 看到店门口站着八九个避雨人, 张小晗喊他们进了月子中心, 在餐厅和接待区休息。张小晗和员工赵静拿出浴巾、吹风机, 端出开水瓶。张小晗的爱人牛大义把店里的面包和麻花拿出来分给大家, 还让厨房煮了姜汤, 让受凉的路人喝了驱寒。
雨越下越大, 喊进店里的人越来越多, 接待区挤满了人。牛大义当过兵, 参加过1998 年的抗洪抢险, 他知道这么大的雨不会说停就停。牛大义和张小晗把被褥铺在地板上、沙发上, 让大家可以躺着休息, 好歹过一夜再说。
20 时30 分, 一位四十多岁的父亲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进来。他们是从云南来的, 在郑州东站困了六个小时。婴儿才十一个月, 他们一路蹚水出来,三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连婴儿身上的抱被也全湿了。牛大义领着他们进了房间, 让他们换衣服, 喘口气。看婴儿饿得哭闹不止, 牛大义端来热水, 疲惫的父亲给婴儿烫了一瓶暖暖的奶粉。孩子噙着奶嘴, 狠劲地吸完瓶里的牛奶, 不哭了。
安顿好父子三人, 牛大义回到房间。一杯温开水, 六七种药片, 张小晗已备好了, 牛大义端起水杯把药吃了。
看爱人吃了药, 张小晗拿起手机翻朋友圈, 看到郑州要大面积断水断电的消息。断水断电, 大人可以熬一熬, 婴儿就没办法泡奶粉了。张小晗知道这种闷热的天气, 没有母乳的孩子喝不到奶粉就会比较急躁, 一急躁就会哭, 一哭就会出汗, 出完汗之后就更缺水, 导致脱水。怎么办? 月子中心可提供专业护理和营养餐食啊! 张小晗和牛大义决定开展救助。牛大义通知32 名员工第二天早晨全部到岗, 张小晗在群里、朋友圈发布消息: 唯美月子中心给哺乳期婴儿提供免费住宿。
只闭了一会眼, 天就亮了。避雨的人走了, 他们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 有的人还在被子里偷偷地塞了钱。宝宝们来了, 上午就来了七八个, 有六七个月的, 有快满周岁的。
21 日14 时, 郑州市大面积断水断电了。月子中心所在的写字楼没有停水停电, 物业知道张小晗在救助孩子, 把其他写字楼里的水电限量供应了, 优先给月子中心供水供电。看着月子中心明亮的灯光, 张小晗感到很温暖。
朋友圈的力量有限, 怎么让更多需要帮助的孩子来月子中心呢? 和牛大义商量后, 张小晗把美团上给宝宝洗澡、游泳、月子餐、产后恢复等服务下架了, 上架了一元的产品:新生儿免费入住! 优先接收3 个月以内的婴儿! 因为, 上架不了0 元的产品。
一元产品发布后, 更多的孩子来到月子中心。21 日17时, 月子中心共来了20 个孩子, 房间已经都满了。有个3 个月的婴儿要来月子中心, 没等张小晗解释完, 一个满周岁孩子的母亲从房间搬了出来, 说: 让他们住吧, 他们更需要帮助,我们在接待区就行! 张小晗边擦眼泪边收拾房间,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是美团客服打来的。他们注意到了张小晗发布的一元产品, 想提供一点帮助:“你们救助别人, 你们自己缺不缺什么呢?”
缺什么呢? 张小晗想了想说:“缺瓜果蔬菜, 菜市场被淹了, 菜商的物流进不来, 我们要保证产妇的营养哩。”
“好, 你们不用管了, 我们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22 日10 时, 美团的运输车开来了。高高的车棚, 一车厢的物资: 除了蔬菜瓜果, 还有雨衣、饮料、面包、消毒液、手电、雨伞、卫生纸, 甚至卫生巾。张小晗还以为几筐水果蔬菜是给月子中心的, 其他物资是其他客户的。美团的司机说:“一车都是, 咱们赶紧卸吧!”提着一件卫生纸, 赵静哭着对张小晗说“: 姐 , 还是好人多啊 !”张小晗不住地点头“: 是啊, 当咱帮助别人时, 别人也在帮助咱哩。”大家把物资清点一遍, 牛大义和张小晗决定把大部分饮料、面包、雨衣送到社区捐赠点。他们知道, 抗洪一线的人更需要这些物资。
物业人员来了, 闲下来的员工来了, 刚刚送孩子入住月子中心的父亲们来了, 大家提的提、搬的搬、扛的扛, 要把物资送到捐赠点。牛大义也抱起一提牛奶, 被张小晗一把抢了下来:“大义, 外面那么大的水, 还下着雨, 不准你去!”
看着张小晗抱着牛奶和大家走进了风雨中, 牛大义搓搓手、摇摇头, 慢慢地坐到沙发上。只顾忙了, 牛大义忘记自己是个患有双源癌症的病人。牛大义患有胃癌和直肠癌。他的直肠被切除了,2/3 的胃被切除了, 肚子上有个洞, 肠子在体外裸露着。
过一段时间, 牛大义还要做回纳手术呢。
(选自《小小说选刊》2021 年第17 期)
青葱岁月
张富存
1990 年秋季,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我收到了那张迟到八年的充满酸楚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几天后,我背上行囊,系上叮咛,离开了那个曾经生我养我的僻远农村,来到了省城,梦幻般地跳入了一所大专院校的“龙门”。
为了表示对新生的欢迎,校同乡会特意为我们筹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迎新”联谊会,来自俺县的二十几名学子济济一堂,气氛颇为热烈。当乡友们都以期盼的目光,同时投向我这个待在角落里,看似沉默寡言又满身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大男孩时,为了不扫雅兴,我清了清嗓,以一种不着边际的调子唱了一支常挂在嘴边的曲子《渴望》。歌声很沉、很低,沉中含着哀婉,低中凝着幽怨。曲罢,许是为了祝贺吧,一个女孩向我姗姗走来,嘤嘤地笑着,递给了我一束开得粉粉嘟嘟的丁香花。我接过花束,满脸的犹豫和感激。
我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苗条略显清瘦的身段,优雅的气质,一体山乡女孩的清丽,显得很隽秀很温婉,一副晶亮的高度近视镜的下面,隐藏着一双深潭般的大眼睛,白皙的脸蛋上总是挂着丝丝甜甜的笑,身上透着一种诱人的淡淡的薄荷的香气,宛若一株盛开在幽巷里的紫丁香。她叫颖,长我两届。听老乡们讲,她不仅歌唱得好听,文笔和书法也是全校有名的,是老乡中为数不多的才女。
颖自然不属于那种娇艳的女孩。一身的质朴,一脸的恬静,似一潭秋水,清清醇醇。她说,她也喜爱那片槐林。从此,槐林便不再属于我自己。嗅着槐林的阵阵馥香,憧憬着美好的人生与未来,我和她总有攀不完的话。原来,我俩竟是同样的痴迷文学。她向我说出了她的梦,我也真诚地向她袒露了我的以往……
14 岁那年,我以全乡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本县一所省属重点高级中学,但不承想,高考时却名落孙山。我怎经得起这乍到的风霜严寒?最终,我结束了求学生涯,回到了家乡。
三年后,我结了婚,成了家。妻子是一个邻村的女孩,模样长得虽然谈不上俊俏,但足可称得上是贤妻良母之类。正当我们并肩携手共筑爱巢享受着小家庭的天伦之乐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我本该平静的生活:这一年,全国农业院校首次进行试点改革,破天荒地招收农村回乡落榜青年参加高考。迟到的高考,像是专门为我潜心设计的!
通过几个月的挑灯夜战,攻关苦读,我终于赶上了这趟晚班车。
听了我的倾听,她先是惊愕,再是诧异,最后便是细雨呢喃:“认识你,真好。”
入校后不久,学校要举办一次“春蕾杯”文学征文大赛。那个槐香袅袅的夜晚,她邀了我,随手带了一份散文样稿,写的是《晚风里那株丁香花》,打算参加这次征文比赛。借助淡淡的路灯光,我细细地品味着这篇还正散发着墨香的美文,心中即刻便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她也鼓励我,让我也试一试。于是,我就把自己早已胸有成竹的文字,信手拈来,题名《难忘家乡的槐林》,信心十足地投了过去。
大概是评委出于对校园中不可多得的乡土文学的钟爱吧,我的散文获得了特等奖。
这个令人喜悦的消息,最先是她告诉我的。
又一次见到她,是五月底的一个黄昏。那个晚上,我心生烦闷吧,又去到了那片槐林。我彳亍独行,校园外,田野里,不时飘来淡淡的麦香,和着如水的月光,融汇成一缕缕浓浓的乡愁……正在郁闷时,她翩翩地来了。
看我一脸的愁绪,忙追问我是为什么。我只得向她道出了原委:眼看家里的麦子就要成熟了,父母身体年迈,妻子前天寄来了信,希望我能回去收麦。在那个农业完全靠畜拉人扛的农耕年代里,十几亩的庄稼,得靠一镰一镰的收割去完成,这是多么繁重的体力劳动啊!我排行老大,且又是兄妹几人中唯一的男孩子,此时我却因为求学而远离家门,帮不上忙,每想至此,我的心里总是酸酸的。但要想回去收麦,班主任说了,除非是家里确有急事发来了电报才可放行。听到这话,她好像有些激动,若有所思地、诧异地问:“是吗?”
第二天中午,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家有急事,速回”的加急电报。有了这张硬牌,我的假总算是批了下来。
当我急急忙忙地登上回家的火车,坐在座位上如释重负地再仔细地端详着那封救命似的电文时,我惊呆了!这封造假得近乎有些“小儿科”的报文竟能蒙蔽了那个从来都以“治学严谨”而著称的我的班主任兼老教授的眼睛。原来,那封电报的发出地址竟然仍是原地——省城!
返校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像丢了魂似的,本就沉郁的性格变得更加寡欢了,目光呆呆的,脑海里总在胡乱地想着什么,好似清醒或梦里总有一个人影在我眼前晃动。莫非……这也是一场恋情?我模模糊糊,又迷迷茫茫,不能回答自己。一种莫名的恐惧,慢慢地向我卷来。怎么也忘不了,入学那天,我乡下的妻子,到火车站送我的情景,当载我远行的列车还未驶出多远,我看见早已噙满她眼角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悄然滑落……
于是,我选择了回避,静静地数着她毕业的日期,直到她渐渐地离开。
就在她毕业前的那天晚上,我去了校外,只为躲她。一条幽僻的小径上,蹒跚着我落魄的身影。远处缕缕飘来耳熟的、缠缠绵绵的歌声,是《渴望》,听在心里就像锥心一样的疼。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孤寂在向我包围。
夜深人静之时,我回到了宿舍。室内只我一个人。那挥不去的思绪,蛛网一样萦我心怀。突然,门轻轻地开了,是她!沉默过后,她终于开了腔:“明天,我要走了。”我不敢去看她那双无助的眼睛。此刻,我能读懂她的心。我真想紧紧拥她入怀,但,我没有。当她又一次说走时,我没有拦她,我取出一样东西,是一本精致的相册,是那次大赛获得的奖品,它代表了我的心,我转身交给了她,并说祝她能有一个美好的归宿,还说到时我会为她准备鲜花,是她最心爱的丁香花。她没有犹豫,接过相册,也送我一样东西,是她特意备好的两本书,一本是汪国真的诗集《青春》,另一本是琼瑶的小说《情深深雨濛濛》。然后她就出了门,泪光盈盈,再没有回头。
她走了,回到了豫南,一个离她家有百里之遥的新兴钢城。她走了,也带走了我的梦。
她走后的那个冬季,正读大二的我,在一个瑞雪雱雱的日子收到了她的来信,很长,满纸热烈。从那字里行间,我看见她翘盼的身影。信的末了是这样写的:“好想念,好留恋。想念那段美好的时光,留恋那片葱葱的槐林。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虽不能前去为你祝贺,但也略表心意。我已在漯河人民广播电台《时空》栏目给你点播了一首歌曲,是你最爱听的《渴望》,到时,让知心的歌声伴随你,如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愿来日早相逢……”
我不禁泪雨迷蒙。
日子一滑就是两年。
就在我学业完成回到家乡的春天,我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我欣欣然展开信笺,竟是寥寥几语:“在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此刻,我好想你。颖。”看完信,我刚刚嫩绿的心芽,像遭受了一场寒霜,猛然间蔫了下来。凝视着一行行泪水打湿的文字,我的心忐忑着。
当我风驰电掣般地赶到钢城时,终于证实了我的猜想:她患了绝症。
我几乎昏了头,目光找不着去路,脚下布满了悔恨的绊石。当我踉踉跄跄地见到她时,她已经躺在一家医院的幽角,带着几多遗憾和不舍,忧忧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脸色淡淡的,苍白的,多像是一株被秋雨打落的丁香花。
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个躬,把那株我早已为她准备好的丁香花,悄悄地安放在她的跟前。
如今,每当我听到《渴望》这支充满哀怨的老歌时,情不自禁地,我就会想起了那段青葱岁月……
(选自《海外文摘·文学版》2021 年第12 期)
童年的零食
赵一伟
一开春,小棉袄还没有甩掉,沟边的野蔷薇就抽出嫩绿的新枝。新枝上的刺儿也是新鲜的,没有老刺那样坚硬扎手。剥掉新枝外面的一层皮,嘎吱咬下去,脆嫩,有点甜,还有点涩。就像牛羊春天吃到的第一口青草,哪顾得挑剔,满眼都是贪婪与希望。
茅烟(茅草穗儿抽出来之前的名字)和茅草芽儿同时从地底钻出来,刚探出头,就被小孩子们发现了。茅烟拔出来有一虎口长,上部浅绿,顶尖透点红,下部白嫩,形状就像刚打苞的麦穗。肉儿嫩嫩的白白的,吃起来甜甜的糯糯的。聪明的小孩儿总能准确地从茅草丛中辨别出哪是茅烟哪是草,笨小孩儿只有等到茅烟露出白穗儿了才反应过来。但那时,茅烟就像老草一样,嚼不动了。因为不可多得,小孩子常拿它作为“石头剪刀布”的赌注。
大麦还没有黄的时候,豌豆荚就变成了豌豆角,绿绿的,扁扁的,籽儿才一丁丁点。一场雨水,豌豆荚就被圆溜溜的豌豆子撑得圆鼓鼓的。这时候是煮豌豆的好时节。一阵风吹过,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豌豆可以吃了。煮豌豆是可以当饱饭吃的零食,整个庄稼地、所有的村庄都被喜悦笼罩了。
吃豌豆当然不能吃自家地里的,要摘就摘别人的。口袋里,草筐的下面,草捆里,都是藏匿豌豆的好地方。更甚至,你什么道具都没有也不用着急,用辫子草把裤脚一扎,从裤腰里装豌豆就行了。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一个馋嘴的小孩子。
哪家不是一群孩子呢?哪个孩子回家的时候口袋不是鼓鼓囊囊的呢?再说,那么一望无边的田野,少几个豌豆连豌豆秧子都不会在意,更何况邻里之间呢?
小麦黄芒的时候,麦粒绿莹莹的,生着吃、煮着吃、烧着吃……味道各异。走在路边,随手揪几个麦头,在手心里揉揉,吹掉麦糠,一仰脖子,麦粒就撂嘴里了。
烧烤的小麦最香。从麦穗根部把麦穗扎住,伸到灶膛里燎。麦芒先烧没了,接着麦壳也慢慢变黑了,接着,烤熟的麦香味儿便飘了出来。至于烧到什么程度,全凭感觉,经验是一次次总结出来的。
燎好的麦穗最好放在簸箕里搓,麦粒搓掉完后,利用簸箕很容易簸干净。清除掉糠和秕子后,香喷喷的麦粒趁热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大嚼一顿,过瘾。
我最喜欢吃苞谷棒子。下午放学的时候,书包里时不时就能掏出两个大棒子。利用我专职烧锅的便利,找一根拇指粗的树条子,一头削尖了插进苞谷棒子的轴里,架在火上烤着吃。很多时候都把握不住火候,烧黑了。一棒子苞谷吃完,脸也成了灰鼻子猫儿。
秋天来了,烧红薯,烧毛豆、挖地梨子、挖鸡腿子……土地上不止长素的,还长荤的。
苞谷秆子砍倒后,还没有拉回家,一堆一堆地散布在田野里。苞谷杆子下面是蟋蟀最好的栖身之所。扒开一堆苞谷秆子,长得肥肥的蟋蟀便惊慌地四下乱跳。准备一个带盖儿的罐头瓶子,小手和蟋蟀比速度。手一定要弓着,否则一巴掌下去就把蟋蟀拍得稀巴烂。不长时间,罐头瓶子就满了。有的家伙,别看自己蹦得比蟋蟀还欢,瓶子里却没有几个蟋蟀。抱着满满一瓶蟋蟀,擦一擦额上的汗,彼此比一比胜利的果实,喜悦、自豪。
水烧开后,连瓶子一起放进开水里,先把蟋蟀烫死,否则一打开盖子,蟋蟀全蹦跑了。然后把蟋蟀捞出来控水,再把锅清干净,烧热后,放少许油,倒进蟋蟀,文火炒。不一会儿,蛋白质特有的香味就飘出来了。吃的时候,用食指和拇指夹着蟋蟀的头,轻轻一拔,头连着肠子一股脑全出来了。剩下的就是肥美的大腿和肚子。这可都是上好的肉啊!
夏天的雨后,知了的幼虫会在一夜之间钻出地面。第二天早晨,你会看见杨树干上上上下下趴满了知了丢弃的壳。小孩子早总结出经验了,在知了没钻出地面之前,一个个拎着铲子,打着手电筒,在树下对着一个个小孔挖下去。不管挖到多少,都要现炒了吃。有一次挖了小半盆知了的幼虫,实在太困想等到第二天早晨炒,结果第二天早晨一看,只剩下一个空盆。知了到处飞,它们的壳挂在窗帘上,电灯线上……
再就是“花大姐”,一种长在椿树上的花翅膀昆虫,我也吃过,没有蟋蟀香。
漫长的冬天来临了,田野里空荡荡的,只有小麦默默地生长着。馋得要命时,主意只能在家里打了。
找一个小铁皮桶子,在沿儿上对称着用洋钉打两个眼儿,用一截细铁丝拧一个袢子。铁皮桶里装上半桶黄豆,用小棍子挑着铁丝袢子架在火上烧。烧一会儿晃三晃,道理跟爆米花差不多。不一会儿,铁皮桶里的豆子就噼啪作响了。等响声基本结束,豆子也就熟了。倒在一个瓢里凉凉,又焦又香的“焦豆子”就大功告成了。揣在口袋里,时不时咯嘣嚼一颗,满嘴喷香,别提多享受了。
有时,也打花生种子的主意。从麻袋的一角下手,那个角最好已经不结实了,用小手指一戳一抠就一个洞。花生米一粒一粒地抠出来,不能偷太多,更不能明目张胆地炒着吃。有了第一次,就忍不住有第二次。虽然我跟自己做了一次次斗争,到春天的时候,麻袋的一角还是瘪了下去。没想到妈妈只骂句“家贼难防”,却并没有要深究的意思。这真让人窃喜。或许父母早料到孩子们会有这样的鬼把戏,多多的预备了吧。
农村的孩子,吃着五谷,与庄稼一起成长。麦禾的香味儿,泥土的气息浸润着他们,使他们的心里慢慢长出最淳朴的思想。以后的日子,无论他们流落到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都会懂得,人和庄稼一样,只有把根扎得深、扎得稳,才能结出饱满的谷穗。
( 选自《青年文学家》2021 年第1 期)
郭子畅的诗
有一刻
我需要更安静一点,才能分清雨珠击打不同物体
发出的声音。秋风绑着鸟鸣
从窗子口递过来
长久的声响,让人感受到顺从
窗子外大约是两亩菜园,雨水中
小葱露出尖锐的内心
菠菜穿着一身宽大的袍子
为蚂蚁和蚯蚓遮路。屋子里开水壶冒着热气
我转身回到书桌前
播放一部电影,开始怜悯小人物的孤独
慢一点
我总是喜欢慢一点。慢一点爱上一个人
慢一点被谎言欺骗
让自己幡然醒悟,也要慢一点
相聚慢一点,漫长的别离就短一点
还要,让疼痛也慢一点
一颗完整的心,需要慢慢地破裂
还要,让遗忘也慢一点
万物之间的因果,需要慢慢地达成和解
擦掉写给你的诗句,肯定会比失眠进行得更加慢一点
就像我恨你,一定也会慢一点
在夜晚
父亲醉酒后,开始向我描述他
十四岁时掂着水桶到村子里
借水吃的经历。他说不敢想象童年
贫穷的海洋时常吞噬梦境
中年的困境被暂时搁置在一口井中
在时高时低的语调中
我能感受到被复制的冷漠
和自尊的皱纹。长久交谈作为疲惫的开端
我们逐渐陷入沉默之中
过一会儿,四岁的弟弟
顽皮地关掉了客厅的白炽灯
黑暗之中我们渐渐看不清彼此
而烟头的余光
亮出我们的倒影
(选自《星星》2021 年9 月上旬刊)
孙秋鹏的诗
她胳臂上有搓擦不掉的黑印
那种黑
不能想象成黑眼睛、黑头发
也不像盲人面前的路
(有个白天,柔软的河沙也生出刃刺
她掉了几绺头发,伤了上臂
男人被打瞎了眼睛
他原本想建房过好日子的
然后,早早死去)
那种黑
不能想象成黑天鹅
也不可以看成缀星的夜幕
(有个星夜,黑而秀的女儿
狠咬她阻挡的胳臂
随人远飞去过好日子
然后早早死去)
坏人都伏法啦
有人大声给她说话
她聋了,她老了
夏日里
她把久坐的椅向阳光挪了点
阳光很白
但她胳臂上有搓擦不掉的黑印
圆
操场的跑道圆,孩子的脸蛋圆
笑声随风画圆
太阳更圆
他的愿望也很圆
但夜月有时不圆,以致
他的身子
在操场的沙石下十六年都很扁
圆润的话磨不圆他的棱
有人才把他交给石头
他彻底静下来了
有人台上好幽默
有人提篮正买菜
迟到的枪声悠长
能否唤回已飞异乡的一群鸟
(选自《天津诗人》2021 年春之卷)
田地的诗
暴雨追赶着一群锄草的人
暴雨追赶着一群锄草的人
乌云压低草帽,需掩星星草腾空的
管观潮之心。古水楼生于忧患
玉米已经弯腰
如何再一次写下:暴雨
追赶着一群锄草的人
从锄草的队伍里,落单
从红薯沟,分野。闪电的笔迹
在雷声之前,盘诘族谱里的一块白地
黄豆已经滚远
适合再一次写下:暴雨
追赶着一群锄草的人
不止暴雨往记忆之外奔跑。出关爷庙
戴着草帽,不走弯路
解开地平线的绳结,芝麻悄悄开花
(选自《山东文学》2021 年第12 期)
衣水的诗
一只白鹭的唯美时刻
白鹭独立。高挑吹响文明的骨笛
沉睡的白日梦。犹如八月稻穗成熟
白鹭,稻田,水花擎高我的双眼
空腹的白鹭吃掉稻花和它的想象
白鲢四寸,八寸,我始终以虚构为业
思考的白鹭,藏进它的宫殿
一只乌龟
静卧灵台
藏头,缩脚,收尾
无风,气只在冥想。神思条分缕析
龟壳像花苞,徐徐散开。形若赤橙黄绿青蓝紫
名实之乌龟是执念,所见皆为空无
不见,不见。滚烫的想法如一缕青烟
吐一口云朵,盛开一塘红莲,或白莲
吞一口四季,生在生中生发。走在走中留下
天地醒来,乌龟仍在天地之外
八块背壳,阳光刻了我不认识的甲骨文
(选自《山东文学》2021 年第10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