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 说
别 情
王奎山
莽子回部队那天,小娥进城送他。到了车站,看离开车的时间还早,两个人就在车站前的广场蹲着说话。说着说着,莽子不说了,只是痴痴地看着小娥。小娥说:“你别这样痴痴地看我好不好,一副馋相!”莽子笑了。莽子说:“你要不痴痴地看我,咋知道我痴痴地看你呢。”
莽子突然小声说:“我想再亲你一下。”小娥说:“你疯了?”然后,小娥就站了起来。莽子也只好站起来。莽子站起来后,就在那里来回地走动。后来,莽子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这趟车不走了! 夜里10 点多还有一趟。”小娥说: “说得好好的又不走了,一会儿一个点儿。”莽子坏笑了一下,说:“等天黑了,我得再亲你一下再走。不再亲你一下,走了也不安生。”
两个人就逛商场。逛商场的时候,莽子看到那些城里的情侣们手挽手地走,也想学人家,但试了几试没敢伸出手来。后来又逛公园。公园里的长椅上,一对对恋人相依相偎着,有的还搂着抱着亲嘴。小娥一看这阵势,吓得扭头就走。莽子见小娥一个劲地往回走,有些发急,就大声地叫:“娥儿!你甭走,你甭走嘛!”莽子说的是山里的土话,引得游人哈哈大笑……
两个人重新回到了火车站广场。小娥说:“5 点多有一趟车,你还是走了算了。”莽子发狠地说:“坚决不走! 非坐10 点多那趟车不可!”
小娥想了想,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走了,我咋办? 深更半夜的。”莽子说:“你不会住旅社嘛。”
小娥说:“说得轻巧。没个十块八块的,你住得起旅社?”
莽子说:“十块八块就十块八块,又不是掏不起。”
小娥白了他一眼,说:“烧包!”莽子嘿嘿地笑。
突然,有人叫:“莽子! 莽子!”两个人一扭头,见是莽子他爹。莽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问:“爹,你咋来了?”
爹说:“不是说好上午9 点的车嘛,咋还没走?”
莽子脸一红,说:“没买上票。”
爹说:“你娘见娥儿一直没有回去,恐怕出事,就让我来接一下。”
莽子一下子火了:“大天白的能出啥事!”
爹见莽子火了,嗫嚅着说:“是你娘硬叫我来的。我也说没事,你娘硬叫我来。”
莽子没好气地说:“你回吧!”
爹说:“既然来了,我回个啥?等送你上了车,我跟娥儿一块儿回。”
莽子听爹如此说,知道自己的计划彻底破产了,就气鼓鼓地站起来,径直往售票厅买票去了。小娥忙跟了上去。
在莽子排队买票的时候,小娥看四下里乱哄哄的,就假借往莽子手里塞手绢,把自己的小手悄悄地递给了莽子。不料,莽子不领情,一下子将她的手拨出好远。小娥笑笑,往他腰里捣了一下,重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这一次,莽子没有拒绝。莽子抓住小娥的手紧紧地握,小娥疼得直吸气,也不动,就那样让莽子握。
莽子是坐5 点多那趟车走的。临进站的时候,莽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咱乡下人,办个事真难!”
爹瞪了莽子一眼,说:“难啥?从乡里到城里有汽车,从城里到部队有火车,难个啥?要搁以前……”
小娥偷偷地笑了。
(本篇获《小小说选刊》1995~1996 年度第六届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
画家和他的孙女
王奎山
画家有一个六岁的孙女,叫婷婷。婷婷喜爱画画,她画了一棵树。
画家说:“婷婷,你画的树不对。”
婷婷说:“怎么不对呢?”
他说:“树枝不对。”
婷婷说:“树枝怎么不对呢?”
他说:“树枝怎么能比树干粗呢?”
婷婷说:“树枝怎么不能比树干还粗呢?”
他说:“那就不是树了。”
婷婷说:“不是树你怎么说是树呢?”
他无话可说了。
婷婷画了一只小兔子。
画家说:“婷婷,你画的那小兔子不对。”
婷婷说:“怎么不对呢?”他说:“兔子有红色的吗?”
婷婷说:“兔子怎么会没有红色的呢?”
他说:“你见过红色的兔子吗?”
婷婷说:“没见过的就没有吗?”
他说:“那就不是兔子了。”
婷婷说:“不是兔子你怎么说是兔子呢?”他没话说了。
婷婷画了一匹马。
画家说:“婷婷,你画的那马不对。”
婷婷说:“怎么不对呢?”
他说:“马有翅膀吗?”
婷婷说:“马没有翅膀。”
他说:“那你为什么给马画了翅膀呢?”
婷婷说:“我想让马长出翅膀来。”
他说:“那就不是马了。”
婷婷说:“不是马你怎么说是马呢?”
他又没话说了。
婷婷画了一只老母鸡。老母鸡下了一个蛋,那蛋比母鸡还大。婷婷拿画去参加一个国际儿童画展。结果,婷婷得了一等奖。画家心里直犯嘀咕:“这洋人怎么跟小孩子没两样?”
【本篇获《百花园》第二届(1992 年)全国小小说大奖赛二等奖,后被《小说月报》转载并获当年度“百花奖”】
扶贫经历
王奎山
为了加快我县西部山区几个乡的脱贫步伐,刚过罢年,县里就采取了一项措施:每个副科级以上的干部包一户,限期一年内脱贫。这是个好主意。县里副科级以上的干部往少里说也有一千多人,照此下去,要不了几年,县里就可以摘掉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了。
我包的那户是卧羊冲乡的,户主叫郭改名。郭改名家四口人:郭改名两口子,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十岁了,正上小学。闺女八岁了,还没入学。我问他为啥不让闺女上学,他笑笑,说:“小闺女家,长大也是人家的人,上啥学。”我把县里统一筹措的一千元扶贫款交到郭改名的手里,郭改名激动得手直哆嗦,一边蘸着唾沫点钱,一边说:“还是政府好啊,替俺想得周到。”我说:“你能想到政府的苦心就好。普天下找找,有这样的好政府没有?”郭改名说:“那是,那是。”我又说:“项目,县里也想好了,养羊。你们这卧羊冲一圈儿荒山,养羊草源绝对不成问题。如今,城里羊肉都卖到十几块钱一斤了。”郭改名说:“老王你放心,明天我就去买羊。”
我放心地离开了卧羊冲。
按照县里的安排,夏天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卧羊冲。我按照县里规定的纪律,自带了干粮——一包方便面,两个面包。但一进门,郭改名就坚持让我在他们家吃捞面条。为了表示他态度的坚决,他从我的挎包里掏出方便面和面包,将方便面塞给儿子,面包递给闺女,并且赶他们到外面去。两个孩子乐得改改口味,拿着东西乐颠颠地跑出去了。
中午,果然吃的捞面条,蒜汁儿里面还浇了香油。郭改名见我吃得高兴,说:“老王,不怕你笑话,要是你去年来,我想给你擀面条,连个香油也弄不上。”
我说:“那是为啥?”“为啥?”郭改名诡谲地笑笑,“有政府的好领导呗,一年比一年好了嘛。”
我顺着郭改名的话音儿说:“明年来了,你给我吃啥?”
郭改名的老婆在一旁说:“明年来了,给你炸老鸹头(一种油炸食品)。”
我哈哈大笑,说:“咱可一言为定啊,明年这时候,我一定来。”
郭改名说:“来来,一定来。”
饭后,郭改名领我去看他的羊。有五六十只,都在村后洋槐树林里卧着倒沫儿呢。我心中有些狐疑,说:“咋弄这么多,不是总共才给你一千块钱么?”郭改名讪讪地笑笑,说:“哪呀,好几家的哩。好几家的羊,一个人放。”我这才明白了,又问他:“好几家的羊弄一块儿放,咋分得清哪只羊是谁家的?”郭改名笑笑,说:“谁家的羊,自然认得了。前门儿上老堆家的媳妇生了一对双生,别人都分不清老大老二,老堆家的人一眼就能认得出谁是谁。”我说:“你能认出你们家的羊吗?指给我看看。”郭改名说:“咋认不出来,比认俺儿俺闺女还准哩。”说着话,指着一个站着的骚胡(公羊),说:“那一只。”又指着一只卧着的水羊(母羊)说:“那一只。”然后,又在羊群中随手指了好几只。都是白花花的羊,郭改名指过了,我也忘记了。
回到城里,我非常兴奋,就写了一篇报道投到市报上。不几天,那篇报道就刊登出来了。我那报道的标题是《山里人兴致勃勃话脱贫》。县里的几个领导都看到了,见了我都说:“写得好写得好。”我不免谦虚一番,说:“哪儿呀,都是人家老百姓的原话。”领导说:“对着哩,要的就是老百姓的原话。这样的宣传,才能让人信服。”
腊月里,我第三次进卧羊冲。一进郭改名的门,屋子里冷冷清清的,郭改名两口子正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见我来了,两个人的脸上拼命地挤出一点儿笑容,给我让座,倒开水。我一坐下,就问:“怎么了,看你们两口子都愁眉苦脸的?”郭改名叹了口气,说:“村里又要提留款哩。”我说:“得多少?”郭改名说:“俺一家四口,又得一千多。”我问:“羊卖了吗?”郭改名一听这话,头一勾,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老婆也在一旁抹眼泪。我慌了,忙问这是怎么了。郭改名哭着说:“老王,俺对不起你呀,俺都是骗你哩,那羊根本不是俺家的,是前院根生家的……”
我的头一下子蒙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我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愤怒,说:“那一千块钱,我不是亲手交到你手里了吗?”
郭改名擦擦眼泪,说:“你前脚刚走,后脚村里就收走了,说是抵了去年的提留款。”
我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本篇获《百花园》2001 年度读者推荐优秀小小说奖、《小小说选刊》2001~2002年度第九届全国小小说佳作奖。)
乡村传奇
王奎山
【巩世清】队里的油匠叫巩世清。巩世清每个月都要从保管员那里领一回芝麻,然后在保管室隔壁的油坊里把芝麻磨成香油,再把香油挑到镇上,缴给公社粮管所。巩世清的老婆见丈夫经常和香油打交道,而自己家里却一年到头见不到一滴香油,社员们都吃棉籽油,就认为丈夫没本事。巩世清说,领出多少芝麻,磨出多少香油,都要由保管员过秤称,一斤一两都不能马虎,你叫我怎么办?巩世清的老婆瞪了丈夫一眼,说,榆木脑袋。
夏天里的一天,巩世清又要去公社粮管所缴香油了。巩世清的老婆如此这般地对巩世清交代了一番,巩世清点点头,心里想,还是老婆有办法。走到半路,巩世清瞅瞅前后无人,挑着担子钻进了高粱地里。高粱地中间有一片坟地。巩世清在老坟地里找到了两个瓶子,其中一个瓶子里装了满满一瓶子米汤,而另一个瓶子则是空的。巩世清把空瓶子灌进香油,放到原来的地方,把米汤倒进油桶,用油勾子在油桶里搅动几下,米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黄大丫】黄大丫是从县城下来的知青。队里的一匹骡子在山上放牧的时候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队长就把这匹骡子交给了黄大丫,说,把骡子养好了,算你立了一功,可千万别让大家吃骡子肉呀!黄大丫笑笑说,队长你别说,我还真有点馋了呢,从过了年到现在,还没吃过肉。这样,黄大丫就一天到晚到处跑着割草,喂那匹骡子。
有一天,黄大丫到村西的高粱地里割草。高粱地中间有一片坟地。坟地里长满了茂盛的青草,有秧子草,还有掐不齐等。黄大丫割着草,草丛里滚出一个瓶子。那是一个医院里输水用的瓶子,瓶子里盛满了橙红色的液体,黄大丫打开橡皮塞一闻,呀!是香油!黄大丫激动得双手直抖,连忙把香油藏进草筐,离开了高粱地。黄大丫来到灌渠岸上,坐在一棵杨树下,思考如何处理这瓶香油。当然不能带回知青点。知青点有四五个知青,相互之间毫无秘密可言,别说一瓶香油,就是一小盒蛤蜊油冬天抹手用的也得拿出来共用。就在这时,一只喜鹊在他头上叫了一声。黄大丫抬头朝上一看,哈,树上有个喜鹊窝。黄大丫看《小兵张嘎》十遍也不止,张嘎子能在喜鹊窝里藏手枪,我何不把香油先藏到喜鹊窝里?主意打定,黄大丫三下两下爬到树上,把那瓶小磨香油藏到了喜鹊窝里。
【留成】留成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这个暑假里,留成的任务就是每天到灌渠岸上割青蒿,然后把割下的青蒿摊在地上晒干,再背回去供家里烧饭用。这一天,留成来到灌渠岸上,把晒干的青蒿拢到一起,堆成一堆,准备往家里背。太阳很毒,留成坐在树阴下歇息。歇息的时候,留成偶尔抬头往树上一看,看到树上有个喜鹊窝。留成心里说,好几天了,我咋都没看到这个喜鹊窝呢?捅下喜鹊窝,管烧一顿锅。留成噌噌爬到树上,就去用手扯那喜鹊窝。留成扯着扯着,突然一个东西从喜鹊窝里滚出来掉了下去。慌忙中,留成也没看清是个啥东西。留成忙从树上往下滑,想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留成下到地上,看到柴堆上有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装满了橙红色的东西。留成打开橡皮塞子一闻,哈,是香油!留成顾不得背柴了,把香油藏到柴筐里,上面虚虚地盖上一些柴草,急急地往家里赶去。当天晚上,从留成家的厨房里飘出了炸东西的香味。
古典爱情
王奎山
我年轻的时候在一个乡下中学教书。那个学校的布局大体上是这样子的:学校的大门朝南,进了大门是一条大路把学校分成两半,东边是教师办公室、教室、学生宿舍,西边是一个大操场,大操场的北头有一个水井,水井再往北就是学生食堂了。
有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因为实在没事可干(我那时还没结婚),就在大操场的北头篮球架下练投篮。正玩得投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女同学在水井那里叫喊,快来呀,有人掉井里啦!我听到喊声不敢怠慢,立即跑到水井那里扑通一下就跳了下去。等我跳进去以后才发现,落水的是一个女同学。女同学抓到我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双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再也不肯丢开。我一手抠着井壁上的砖缝,一手搂着女同学的腰,把她托出水面,才对她喊道,别搂我的脖子,别搂我的脖子!女同学这时已经清醒过来了,遂松开了她的双手。我用手搂着她的腰,她的丰满的乳房则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让我想躲都无法躲开。
这时,食堂里做饭的大师傅赶了过来。他们放下来一个淘米的竹篓,先是把女同学拉上去,然后又把我也拉了上去。原来,女同学和同伴一起到井边打水(那时候学校里还没有自来水),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当天晚上,我奋不顾身救女同学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校园。
被救的女同学叫蔡琴,是高二(3)班的学生。那时候学生年龄都比较大,听她的班主任说,蔡琴已经19岁了。
我以为这事就这样子结束了,谁知道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过了十几天,蔡琴一个人来到我的宿舍,红着脸对我说,她大(父亲)让我到她家去一趟。我以为是要感谢我,说,那不算个啥事,很平常的。蔡琴的脸更红了,说,俺大让你一定去一趟。既然她这样说,那就去一趟吧。我这时才有些认真地看了蔡琴一下,她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也比较胖,发育很好的样子。
到了星期天,蔡琴早早地在学校大门口等我。我骑了学校的一辆公用的自行车,带上蔡琴,朝她家赶去。路过一个乡村小店的时候,蔡琴跳下了车子。我见状也忙下车。这时蔡琴对我说,你买点东西吧。买东西?买什么东西?我有些莫名其妙。蔡琴笑笑,说,烟啊酒啊什么的,反正不兴空着手的。我虽然心中有些不悦,但尽量掩饰着不让蔡琴看出来,毕竟我是她的老师啊。于是就随着蔡琴进了小店。店主一看我和蔡琴进去,连问也不问,自作主张地拿了两瓶林河大曲、两条黄金叶香烟给我,我只好乖乖地掏钱。当时,我们这里正流行喝“张宝林”——张弓大曲、宝丰大曲、林河大曲。黄金叶烟是公社书记一级的干部才吸的,我当时吸的是两角钱一包的淮河烟。我那时一个月的工资才42.5元,这下子花去了我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中午极其隆重,鸡鸭鱼肉全上。蔡琴的爸爸之外,还有蔡琴的大伯和舅舅,还有生产队的队长、会计。蔡琴红着脸跑前跑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回到了学校,我把这事跟家在本地的一个老师说了,老兄劈胸给我一拳头,说,你小子,走了桃花运了!原来,蔡琴家如此接待我,是把我当成她家的女婿了。我说,不会吧?老兄说,怎么不会,你把人家的黄花大闺女都搂了,你不当女婿谁当!
我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但是事情已经晚了。按照当地风俗,我等于已经和蔡琴订过婚了。两年以后,我和蔡琴正式办理了结婚手续。
补记:前不久,我应邀参加了一个子侄辈的婚礼。新郎因为知道我是个文化人,非要我讲几句不行。我却之不恭,就讲了上面的故事。谁知道,效果出奇地好,赢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不仅如此,新郎新娘还一起跑上来,一边一个,搂着我的脖子亲。新郎说,叔,我真羡慕你!新娘说,叔,你太可爱了,我也爱你!
刨 树
王奎山
石头要搭一个猪圈,还缺一根檩条,就去屋后刨一棵洋槐树。
那棵洋槐树三把来粗,正好是一根檩条的料。石头刚刚刨了几下,结实过来了。结实说,石头,你干啥呢?石头说,我刨树搭猪圈呀,正好缺一根檩条。结实说,你刨树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刨呀?石头说,笑话,我刨我自己的树,跟你商量个啥?结实说,那是你的树?你敢说那是你的树?石头说,长在我的宅子上,不是我的树是谁的树?结实说,长在你的宅子上不假,可你也得看看是怎么长出来的,那是我的洋槐树的根串过去的。不是我的洋槐树的根串过去,你宅子上会凭空长出一棵洋槐树来?这个道理,石头自然明白。自己的宅子上有椿树,有杨树,就是没有洋槐树。这唯一的一棵洋槐树,明显是从结实的宅子上串过来的。但是,树既然长到自己宅子上了,不是自己的又是谁的呢?正因为石头对那棵洋槐树的所有权深信不疑,所以他认为结实的纠缠纯属胡闹,于是,也就没有把结实的话放在心里。他不再理会结实,继续去刨树。但是,结实也同样对那棵洋槐树的所有权深信不疑。因此,当石头不听他的警告继续挥镢刨树的时候,结实将腿一伸,伸到了石头的镢头下面。结实说,你有种,你就刨吧。石头虽然气愤,但为了不闹出更大的乱子,只好悻悻然地收起镢头,回家去了。
石头回到家里,越想越生气,就找村主任去了。
村主任是石头的远房叔叔。但村主任并不因此而偏袒石头,而是很负责地亲自跑到现场看一看。看过之后,村主任对石头说,树确实是从结实那边串过来的。石头说,可它明明长在我的宅子上。村主任说,我没说不是长在你的宅子上,我是说,这棵洋槐树确实是从结实那边串过来的。石头说,那你说咋办?村主任说,石头,一棵树,顶多也就值个十块八块的。为这样一棵树,弄得两个人脸红脖子粗的伤了和气,划算吗?石头气鼓鼓地站在那里,不说话。村主任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棵树算你们两家的,对半儿分,一家一半。你要用树,行,给结实出五块钱。石头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当村主任的叔叔话说出来了,总不能驳了叔叔的面子呀,为了这一件小事驳了叔叔的面子,今后还咋求叔叔办事哩?想到这里,石头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见石头点了头,村主任觉得有门儿,就去找结实去了。不料,结实一听村主任的意见,火了,说,你们叔侄俩勾结好了来挤对我,当我是傻瓜呀?那棵树本来就是我家的,凭啥跟他对半儿分?我谁也不跟他分,我就要那棵树。
石头一听结实不愿意,心里的火气更大。石头心里说,那棵树本来就百分之百是我的。我完全是看在叔叔的面子上才同意和你对半儿分的。如今,你不乐意,我还更不乐意呢。于是,石头反悔了他原来和村主任达成的协议,也坚持说那棵树完全是自己的。
村主任一看事情弄成了这样,也不干了。村主任心想,我这是图个啥呀,烟没吸你们一支,水没喝你们一口,倒落得个双方都对我有意见。去,这事我不管了,你们想咋办咋办,有本事,你们到联合国闹去!
石头决定先下手为强,瞅了个机会,把那棵洋槐树刨倒了。结实得到消息,也掂了一把镢头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结实虽然怒气冲冲,虽然手里掂了一把镢头,但他并不敢拿镢头往石头身上刨,他还没那个胆量。于是,结实就用镢头去刨那棵树。结实运足力气,照准树身一镢头刨下去,喀嚓一下,镢头的利刃深深地钻进树身里,把树身一劈两半。石头见结实一镢头把树身劈成了两半,不能当檩条用了,也用镢头去劈那树身。就这样,两个人像是在比赛劈柴一样,你一下,我一下,你一下,我一下,不一会儿,那棵三把粗可以当檩条用的洋槐树,就被劈成了一堆碎木片片。
围观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被两个人的行为逗乐了,都嘻嘻哈哈地笑。有的人,甚至笑得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大家都说,真好玩儿!
弄到最后,连石头和结实两个人也不由得跟着大伙儿笑了起来。
就这样,一场悲剧变成了喜剧。
厕 所
王奎山
一进家,留成就发现了问题。站外边看,还看不出什么,站到堂屋当门,才看到那厕所的石墙正对着他家堂屋的门口,正对着他家的供桌。
太欺负人了。他想。
太他妈霸道了。他想。
那厕所的墙已快平垛。赵斜子正在用锛修檩。一起山,就要上檩了。赵斜子悠悠地干,一锛是一锛。杨树檩的木屑如受伤的白色的鸟儿,斜斜地飞上去,又终于力不能支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落到地上。韩老二家的赖赖㧟了一只箩头,就去捡拾那木屑。受伤的白色的鸟儿落到哪里,赖赖就跳跃着奔过去,拾起那木屑扔到箩头里。赵斜子和赖赖两个人的动作,十分地配合默契。赵大屁股就蹲在那里吸烟,也不去管,任赖赖占他家的便宜。赵大屁股家不烧柴禾,烧煤。前年的救灾煤,再烧两年也烧不完哩。
臭娃说了一句什么笑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李大个一手拿了瓦刀,一手指着臭娃,笑弯了腰。笑完,还朝他家这里看了一眼。
你他妈臭娃也是个舔屁眼子的货。他想。
赵大屁股也笑。淡淡地笑。不像别人笑得那样放肆。笑毕,站起身给大家散烟。不是走到每人身边散。就站在那里,掏出一棵烟,就朝一个人撂过去。接烟的人早早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赵大屁股的烟撂过来了,便伸出双手去接。有的接过来,立即点燃吸了起来,有的则夹到耳朵上,继续干活。
赵大屁股的女人出来了。掂了一个茶瓶,往放在地上的碗里续水。女人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毛衣。两个奶子将胸前的毛衣鼓起了两个大包。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见天打扮得俏巴巴的,算个熊哩。他想。
“三叔!三叔!”有人叫。
“干啥?”赵大屁股问。
“乡里的电话。”
“中。”赵大屁股站起来走了。
这是个机会,他想。得过去说一说,他想。你如今不说,等厕所盖好了,再说也晚了。他会说,哎呀,你看你看,你咋不早说哩!也怨我,想得不周到。早说就好了。如今盖好了,能再扒了重盖不成?这是嘴边儿上的话。赵大屁股准会这样说。到那时,你还能咋着他!
他决定了,现在就过去说。再不说就晚了。就趁这个时候。就趁赵大屁股不在的时候。这样可以避免和赵大屁股发生正面的冲突。
主意拿定,他就往起站。刚站起来,爹问他:“去哪儿?”
他说:“我得去说说。”
“说啥?”爹警惕地站起来,拉起他的一只胳膊就往里间走。
他一把甩脱了爹的手。
“留成,你想干啥?”爹大声喝道。
正在干活的人一下子全停了下来,拿眼往这里瞅。
那时,他的一条腿已经迈出了门外。
爹一下窜到了他的前面,拼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屋里推。刚把他推进屋里,爹便转身将门插上。
爹背靠着门,面朝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半天,待出气儿匀和了,才说:“我还没死哩,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太欺负人了。”他说。
“太他妈霸道了。”他说。
“我不给你说恁多。”爹说,“你老老实实给我念你的书。”说着话,爹又把他往里间推。正在气头上,他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进里间念书。于是,拉过一条小板凳,气呼呼地坐下,不再说话。
爹也拉过一条小板凳,坐在他的对面,默默地吸烟,不说话。
一连吸了几袋烟,见他有些平和了,爹才说:“咋着欺负人了?咋着霸道了?屙你锅里了还是尿你碗里了?”
“他盖厕所正对着咱家堂屋当门,正对着咱家供桌,还不算欺负人?还不算霸道?”
“对着咱堂屋当门怎么了?挡咱吃了?挡咱喝了?”爹说。停了停,又说:“就怕你小子没本事哩!有本事了,一天三顿包子油馍不离嘴,糖罐子放到枕头上,照样香,照样甜。”
爹就坐在外间,继续慢声细语地开导他:“你小子毛嫩着哩!他捂着半拉嘴角也能说赢你!”
爹说:“论嘴巴头子,论力量头子,哪一样你抵得过李双意?可临了儿咋着?吃亏的还不照样是他李双意?!”
爹说:“老百姓老百姓,叫你兴起来还中!”
爹说:“咱不跟他计较。咱老老实实地念咱的书,考上大学是正经。”
见他一直不搭话,爹也就不再说下去。将烟袋锅往地上磕磕,起身开门往外走去。出了门,咔哒一声,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晚上,一家正在吃饭的时候,赵大屁股来了。他的心咚咚猛跳了几下,连拿筷子的手也禁不住抖动起来。他以为赵大屁股肯定是来说那厕所的事的。半下午他和爹在门口拉拉扯扯的情景,给赵大屁股干活的人都看到了,赵大屁股的女人也看到了。他们不会不给赵大屁股说。如今,赵大屁股来,一准是来解释的,一准是来道歉的。
只要解释一下就中。
只要道歉一下就中。
有句话就中。
爹娘都站了起来。只他继续地坐在那里,很响亮地喝他的面条。
爹娘的脸上露出了巴结的笑,忙给赵大屁股让座。
赵大屁股不坐,就站在那里,说:“贵哥,给我拿两条板凳用用。”
爹忙说:“中,中。”说着,就去拿板凳。
爹说:“怎么,又添客了么?”
赵大屁股说:“给我帮忙的几个人正在喝着,派出所老关他们几个人又来了。”
爹忙问:“咱庄上出什么事了么?”
赵大屁股说:“咱庄上会出什么事。”
爹说:“就是。”
赵大屁股说:“是刘集。”
赵大屁股说:“一个愣头青把陶彪子给打了。”
爹说:“那还得了!”
赵大屁股说:“抓起来了。”
爹说:“是得抓。”
爹说:“如今这年轻人不得了。”
赵大屁股说:“不怕。”
赵大屁股说:“有法律哩。”
说着,掂起板凳扭身就走。走到院里了,又说:“贵哥,不去喝两盅?”
爹说:“不了不了。”
送走赵大屁股,爹一进门就说:“听到了吧?听到了吧?”
留成不吭声。
爹说:“明儿个吃了清早饭你就给我走。”
爹说:“赶紧回学校念你的书去。”
爹说:“少在家里给我惹事。”
他说:“不是要刨红薯的么?”
爹说:“不刨了。”
爹说:“还没打霜哩,刨恁早干啥。”
爹说:“让它再长几天。”
他说:“上午哪有班车!”
爹说:“不会坐三轮么?”
爹说:“没有班车有三轮。坐三轮也中。”
爹说:“不就是多花五毛钱么!咱不在乎那五毛钱,念书要紧。”
停停,爹又说:“啥都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哩。”
爹说:“你就认定你一准能考上大学了?”
爹说:“万一考不上,当个兵干个啥的,还不得求人家!”
他说:“我不当兵。”
爹说:“不当兵?不当兵,怕是你媳妇也难寻手里哩。”
他说:“寻不手里不寻。”
“听听,听听。”爹把脸转向娘,“说这话,也不怕当老的伤心啵!”
爹说:“你嫩着哩,留成。你嫩着哩。”
说完,爹往东间去了。边走边说:“早些睡吧。明儿个吃了清早饭你就给我走。”
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娘。他望望娘,娘望望他,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下一个星期他回来的时候,赵大屁股家的厕所早盖好了。水泥瓦苫的顶,屋脊上都是鲜红的机制瓦。他到屋后一看,自己家堆放在猪圈里预备盖厨房的脊瓦少了一二十块。
挂职笔记
邵 丽
一、诸公解梦
过去所谓讨生活的“讨”,相当于现在爱拼才会赢的“拼”。当然,一个“讨”字,明摆着中国人的谦卑和忍耐。这是穷人的哲学,既有讨要,也有讨好的意思。如果讨不到好,就有可能讨打,不过到这个地步还有退路,可以讨饶。中国五千年香火能够延续下来,这个“讨”的哲学功不可没。所以说,“讨”并不仅仅是指穷和忍,它是国家智慧,国粹之一种;而一个“拼”字,则显摆着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的豪气,至少是中国人可以说不的痞气。拼不到赢,可以拼凑;凑合不了则可以拼命;惜命的人,还会拼嘴。但我不喜欢这样,认为它不是智慧,充其量是聪明,而且是小聪明。由此看来,在生活面前取什么态度,并不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事。
对于小说家的讨生活,向来说法颇多,不一一罗列。王小波先生认为,他刚听说作家体验生活这件事的时候,以为是死人诈尸,后来明白不是这个意思,才多少有点宽心。但他依然认为,一个小说家去体验生活,就是讨生活的一个明显例证;而且他还认为,除了在这种讨来的生活中有被强奸的危险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那就是如果你专门去体验生活,实际上那不是你的生活,而是你生活之外的生活。
这事儿就非常悬了。作为一个小说家,当我被派往一个百多万人的大县挂职副县长体验生活时,心情是非常纠结的。我常常融不进这种“生活”之中,但又觉得忽然之间失去了自己的生活。那时候我显然以为,挂职的意义不在于职,而在于挂。我是确确实实被挂在生活之外了。
但是,这种融不进去的生活,又非常有意思。记得我挂职刚刚满月的那天,跟一个党外副县长在一起吃饭。她过去是一个国民党员,先我一年来到这个县。我跟她聊起了头天晚上的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上颚的两个门牙忽然脱落了,但是那天有一个教育系统的表彰大会需要我去讲话,情急之下,我找了一根筷子,截了两节填在门牙的空洞里。当我在数千个老师面前滔滔不绝时,阳光照在我那闪着黄色光芒的门牙上,使台下的目光忽然之间都跟着亮了起来——那时金价正一个劲地飙升——一时间我不知所措,面对秘书写的稿子哑口无言。正焦急之时忽然醒来,恍然若失,摸摸门牙尚在,才略微放心。听了这个故事,党外副县长说,今天你给父母打个电话吧,一定啊。她的话音还没落,我哥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哥哥说,今天早上起来,父亲没起来锻炼身体。他们去喊他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凉了。听了哥哥的电话,那一刻我的身体比父亲还凉。
无独有偶,还有一次我梦见房子漏雨了。我在头上支了一把伞,在脚部用凳子放了一个盆子接雨。不知怎么的,盆子倒了,我一下子被泡在雨水里。当时我还挺乐观,想,一个副县长还住在漏雨的房子里,并且被泡在雨水中,共产党员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诺言终于兑现了啊!当我正被这种现实感动的时刻,突然被起床的闹铃叫醒了。当然现实比梦境温暖得多,我躺在席梦思床上,空调的温度正在把夏天挡在屋外。我的这个梦,是讲给县委的一个副书记周春江听的。听了我的故事,周副书记说,你有意外之财了。果然,当天接到通知,新来的一个省委书记,为了表示重视文化,决定对这几年获奖的作家予以表彰和重奖。我几年前获奖的一篇小说,也在被奖之列,据说奖金是五位数。
我真的很骇然,并不是对这种若有若无的民间文化有多么吃惊,而是对待这种文化的态度,国共之间的共识是如此的一致让我浩叹不已。其实如果真正说起来,不但是国共两党,就是其他各党派,以及党派之外的芸芸众生,面对上述梦境的时候,可能都有类似的说法。中国的这种文化像土地、空气和水一样,任谁都是无法抗拒的,从你进入生活开始,它就进入你的身体,并不需要念兹在兹。即使你被摆在生活之外,那种强大的文化气场,也会紧紧地把你吸附在上面,一直到死你都摆脱不了。
二、将来谁会喊爷
在副县长里我分管的工作是最杂的一个,所谓挂职,实际上是编外副县长,不真正作数的,我的分工是文化、教育、卫生和计划生育,都是别人不愿意管的。计划生育原来是祁副县长管的,直到我离开这个县之前,才知道祁副县长大名叫祁福旺。实际上大家完全应该理解,中国人只要一当官,首先没有了长相,他们有个统一的官相。其次就是没有名字了,一来是别人不敢喊他的名字,二来是他也不乐意别人直呼其名。所以就祁副县长而言,在下级面前他是祁县长,在同级面前他是老祁(班子里也有人喊他大头。他的头大而且扁,据说没当县长之前还有人喊他老扁),在上级面前他还是小祁。
关于祁副县长的笑话是非常多的,他是本地人,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如过江之鲫,不是连着骨头就是连着筋,他的那些口口相传的糗事几乎可以连载了。他是从通讯员一步一步干上来的,其中的艰辛和转圜非常人能够想象。据他自己说,他那时候跟着公社书记当通讯员。书记奔六十的人了,还喜欢喝酒和打猎,一枪下来,一群大雁落在河里。他二话不说就跳进去。“那个冷啊”,他说的时候好像还站在齐腰深的冰渣子里,“日他个妈,鸡巴都冻得摸不着了!”上来之后,书记递给他半瓶烧刀子,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但是他从无怨言,他觉得跟着这样的书记干着过瘾。书记上任的时候,是县委书记亲自送来的。在全体干部会上,县委书记是这样介绍公社书记的:“妈拉个逼,这小子,有种!”听的人心里热腾腾的,知道新来的书记是条汉子,能服众。哪像现在介绍新到的干部,政绩都能当圣人了,简历让人听得脊背发凉,好像是在殡仪馆里。
他刚当乡长那会儿,为了练习讲话,天天站在自家屋子后面的高粱地里对着一坡高粱秆子训话。人家的高粱都收完了,他家的还直愣愣地戳在地里,被秋风吹过来摆过去,像一群没娘的孩子。娘过来说,儿啊,高粱再不收都喂老鸹啦!他挺胸收腹气沉丹田,朗声对娘说,娘啊,你用这一坡高粱能换个乡长不?目不识丁的老娘根据当前的物价指数合计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就转身去给高粱讲第二个问题:“……加强领导,统一认识,坚决彻底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好上级精神……”。
第一次在全乡大会上讲话,他还专门去买了一套西装和一条一拉得领带。讲到高兴处,在高粱地里练出来的手势全拿了出来。表情凝重,语调铿锵,再加上上下其手的舞动,现场气氛热烈。舞动了一会,他发现红秋衣的袖子露了出来,他先是把它塞回去,结果一会儿又跑了出来,如是者三。他索性把袖子拉了出来,结果这一拉不打紧,一条秋衣都拽了出来。那一刻他的脸比秋衣还红,下面的掌声比开三中全会还热烈。
我从他手上接手计划生育工作,说实话这个茬真不好接。他管这项工作的时候,曾在全县的计划生育工作大会上讲了一通气壮山河的话,据说这段话正准备写入我国计划生育工作的历史。他是这样说的:“同志们,如果上面不要求抓计划生育,我要是装孬非抓不可,你们日俺妈;如果上面逼着让我抓,你们不听我的下死劲抓,我日你们妈!”这话比县委全会决议和政府工作报告还管用,全县的计划生育工作从倒数第一一下子扶摇直上,拿了个金奖。后来据他们说,实际上他讲完上面的话之后,有个别乡镇并没有动,他也没有动用他说的那些招数。有一天,他一上班就去了其中的一个乡,把领导班子一班人喊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桌子拉开打扑克贴纸条。眼看快打到中午了,乡书记说,祁县长你有啥指示说吧?他说,没啥指示,就是来打牌的。乡书记看看形势不对,说,这牌不能打了,祁县长我看你是有情绪。他说,哪个狗有情绪!乡书记说,祁县长,我们就喜欢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痛快,今天你非把活人扭捏死不行啊?有啥你就说吧!他说,我说啥说?说了你们也不听,还不如打牌快活!书记说,谁不听你的是龟孙!他这才哈哈一笑,把一脸的纸条扯下来说,你们要是听,就把刮宫流产这活儿干利索了,我请你们喝酒!
天,让我管这样的事儿,我头皮都是麻的,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这是天下第一难。
之所以让我接管他的工作,原因是他最近犯错误被晾起来了。他有个儿子,结婚后生了个女儿,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娘就生他自己,他老婆就生他儿子自己。他觉得要是这个副县长的家业断了香火,他这福旺的名字算是白起了,死了也没法往爹的脚头躺,所以一心一意想要个孙子。儿子媳妇的工作都做通了,孙子也快生下来了,上级不愿意了。你一个抓计划生育的副县长,连自己都不计划,怎么去计划人家啊?这道理他懂,但想想孙子绕膝的快乐,怎么也戒不了当爷的瘾头。市委组织部长受市委书记的委托来找他谈话,说,大头,咱们在一起搁班子的时候,你是多明白一个人,怎么现在糊涂起来了?他说,我糊涂啥?活这么大,从来没这么明白过!部长说,还说明白,你想想看,到底是副县长重要,还是孙子重要?他说,我想都不用想,都重要也都不重要,副县长不也是个孙子?天天受不完的窝囊气!部长气得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说,大头,你跟我撂明白了,到底是要副县长,还是要孙子?他说,老班长,你也别发毬火儿,你给我说说,副县长会喊我个爷吗?后来部长说,人就是这样,想不明白了很可怕,想明白了更可怕。
三、关于刘县长
刘县长是大家对司机刘三召的称谓。刘三召这个人其貌不扬,初次见他,任谁都不会想到他是县政府的资深司机。他先后跟过六任县长开车,而且跟的都是县政府的一把手,不是副县长。这样的情况,在中国并不多见,甚至根本找不到,因为哪位县长到任,首先换的就是秘书和司机,这是一条显规则。而刘三召能够一直留下来,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我跟刘三召只单独说过一次话。有一次我周末回省城,因为县长在省委党校学习,刘三召去接他,刚好我搭顺风车。一路无话,只是快进市区的时候,他问我,赵县长,门字里面长个一字,是个什么字?我说闩,读拴。他一脸严肃地说,咦!昨天女儿问我我告诉她念插,我心里一直都不踏实。我说,就是那么个意思,怎么念都行。他说,那会行!然后就没话了。他们说他开车目不斜视,只看着前面,从来不往后面看。跟人说话也是一直直视前方,好像他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最经典的一个故事是,有一次他拉着县长去北京,在服务区吃过饭,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驾驶座上等县长。他听到县长拉开后车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以为县长上了车,开着就走。跑出了一百多千米,没有听到县长的鼾声如期而至,这才扭头看了一下,结果发现后面并没有县长。赶紧掉头回来,看见县长还坐在餐厅里喝茶。原来县长开车门只是拿了个茶杯。
除了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他也不说。任谁从他嘴里都问不出来县长的行踪,后任的县长也问不出来前任县长的情况。不管什么事,他是一问三不知。有一次他拉着县长回来,县长刚上楼,就有一个局长过来问他,县长是不是回办公室了?他说,不知道。局长说,我刚刚看见县长上楼了。他说,哦,你看见啦?然后就低着头擦车,不再搭理人家。还有一次,后任县长问他,听说某某县长喝了酒爱骂人是吧?他说,没听说啊,反正他在车上没骂过。
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他,始终弄不明白县长为什么都喜欢他。他并不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反应甚至有点迟钝,而且不是那种低声下气的人。据说有一次,他拉着某县长的老婆孩子去省城进商店,县长老婆给他指路他不听,一意孤行,结果走错了路,多绕了几分钟。县长夫人说,你真是个糊涂蛋!他把县长的老婆孩子往路边一扔,开着车回了县里。县长老婆在大街上操着电话对县长大发雷霆,说你如果不换掉这个糊涂蛋,我跟你没完!县长说,这次你可成糊涂蛋啦,我就是换你,也不能换他啊。后来县长问他,你怎么敢惹我老婆啊,我都不敢惹!他说,我快五十的人了,她说我糊涂也就算了,说我糊涂蛋,亲娘老子也不行!
有一次他拉着县长回老家,返回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再加上雨天路滑,车子从一个坡上翻了下去,打了几个转撞在一棵树上。他摸着一脸黏糊糊的鲜血说,我不行了,县长你赶紧走吧,这车马上就着火。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县长从后面一把拉住他说,老三,你不走我也不走。县长这一拉,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他觉得身上没事儿,就起来撞开车顶玻璃先把县长驮出去,然后自己才爬出来。二人摸黑找到老乡家里,看了看,县长只是软组织损伤。他额头被撞个大口子,门牙丢了两颗,所以才一脸血糊糊的。
他住了几天院,就执意回到家里去养。县长带着办公室主任去看他,开门进去,发现屋子里摆满了装着清水的盆子。县长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办公室主任来过,知道他是在给屋子降温,原来他家还没安空调。县长说,空调今天就安上,这钱我掏。三召说,能捡一条命回来,老天爷够待见了,扇不扇空调能咋地?县长说,就因为咱这命是捡回来的,才得扇!
出了门,县长问,咱政府的司机,家里没空调的就只有他了吧?
办公室主任说,家里一台空调也没有的就只有他了!
虽然天天跟着县长,他老婆的工作安排得并不是多好,在环卫站扫大街。几任县长都要求给她调换一下都被他拒绝了。他说她家是农村的,安排个她干不了的活,尽让她受罪。扫大街这事儿,她能拿捏住,心里也舒坦。
挂职快结束的时候,我跟我的司机聊起了刘三召,我问为什么大家都喊他刘县长。司机说,曾经有个县长看他资格这么老,没跟他商量,就把他安排到县政府当办公室副主任了。知道后,他在政府小车班喝了个酩酊大醉,涕泪横流。几个司机逗他说,你升官发财了,还扭捏啥啊?他说,龟孙才想干这个,给个副县长我也不干!后来还是回来继续开车了,刘县长这个称呼也跟着喊开了。
我笑道,这个人真有意思。
不是真有意思,是真神!司机说。神?我大惑不解,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他。
你看他是个司机,可是没他办不成的事。沾亲带故的,不都安排在机关上班了?他从农村老家拉出来多少人啊!司机羡慕地说。
我一时无语,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断裂感。后来我说,县长们都没想过换他吗?
哪个县长敢换啊!
为什么不敢换呢?
赵县长,你想想,要是你你会换吗?司机换了一下档,车速降了下来,好像他跟我说这事儿异常重要似的,人家县长都能用他,就你用不了?这水平上你就比人家矮了吧?他刚跟县长开车的时候是个小司机,跟过三任县长以后,他就成了精了,比县长都大。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不是?我心想,还真不好说。
四、还有个老三
政府小食堂的大师傅叫王三炳,加上刘三召,还有政府办一个副主任陈三宜,县政府一共有三个老三。王三炳在家并不是排行第三,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算命先生说他命中缺火,取了个“炳”补火;但是这个火补得一定要有度,不是越多越好,因为中国传统认为,事不过三,物极必反。所以他的这个名字,是极有讲究的。每当来一个新领导,王三炳都会这样介绍自己。
但喊他这个名字的并不多,大家都喊他老三。他有一手好厨艺,据说是祖传的。他爷爷过去跟过袁世凯,擀得一手好面条。袁世凯每天睡觉之前,必坐在床沿上喝一碗他擀的清汤面条。他擀面条有诀窍,面条擀好之后,放上半个小时,然后毁掉重新擀,这样擀出来之后筋道。薄如蝉翼的面条,出锅的时候再撒上葱花,滴上香油,简直是人间美味。袁世凯当了洪宪皇帝之后,他擀面条的机会少了。有一次洪宪皇帝想起他来,传旨让他擀面。他想,皇帝吃的面条应该与过去有所不同,就自作主张用高汤煨了一下。袁世凯吃着味道不对,皱了一下眉头放下了。内务府首长把他喊去熊了一顿,说,皇帝就是吃一碗面条也是国家大事,你一个鸡巴伙夫说改就改了?饶你一命,滚蛋吧!他回来不久,洪宪帝就驾前了,这让他有很长时间愧疚不已,到处说,要是天天都喝面条,哪能会活不过六十啊!
他爹十几岁就参加了革命,一直跟着红二十五军军长徐海东在大别山打游击。他爹是通讯员加伙夫。徐海东打仗之前必先豪饮,然后光着膀子背着大刀片子带着队伍就冲上去了。他看着过瘾,有一次趁徐海东去中共中央北方局汇报工作,就背着他的刀痛痛快快地斩杀了一次。虽然他有庖丁解牛的职务之利,但还是把一把大刀砍成了锯条。徐海东回来,拿着那把刀光看着他笑,就是不说话。他说,奶奶的,真过瘾,到后来你这刀砍不成了,我就一脚把他们踹倒,拿这把刀把他们的头锯下来。他还边说边用手在徐海东的脖子上比划着。徐海东不但没批评他,还送了他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刀,说,连炊事员都成了战斗员,中国革命要不成功,那真是没有天理了!后来徐海东带着红二十五军去陕西跟毛泽东会合。他打了退堂鼓,跟徐海东说,父母在,不远游,我还是留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吧!他对十几年后天安门城楼上开国大典预留的那个位置视而不见,让徐海东恨铁不成钢。语重心长地劝说失败之后,徐海东把他的大刀换成了菜刀,撇下他,直奔陕北而去。
老三家族的这些辉煌历史,他自己倒没有说过。有时候问起他来,他笑笑说,都是瞎扯,都是瞎扯,哪有那么神啊!然后再叹一口气说,唉,可惜了徐司令那把菜刀,人民公社那一年被充公了。他讳莫如深的口气,反而使这些故事更加扑朔迷离。
在做人方面,老三的口碑并不是太好。他们说他有三大赖,第一赖手赖,他爱赌,但是又没有赌德,偷牌换牌不说,赢了人家,欠他一分钱他都不愿意;要是输了,常常是拍拍屁股走人,所以到后来大家都不愿意跟他赌,看见他过来,找个借口就把牌摊子散了。第二赖是毬赖,他爱嫖,屁股兜里揣一个油腻腻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的都是下岗女职工的联系方式,瞅个屁大点儿的机会,就跟人家上床,临了甩给人家三五十块钱。为这事儿他曾经被辞退过,那次事情的起因是他被人家的丈夫摁在床上,然后打着骂着闹到了县政府。本来他的这些事儿尽人皆知,但是没捅破之前,谁都装迷糊。现在撕开了,为了县政府的尊严,不处理也说不过去,于是就把他给辞退了。辞退他之后,县政府的公款吃喝费用上升了百分之三百,原因是大家都去饭店吃饭,没人在政府食堂吃了。县长急得抓耳挠腮,又找不来台阶去请他回来,最后还是祁副县长解了围。祁副县长找到老三,说,老三,你要是能把那裤腰带松的毛病改了,咱还去县政府上班,好不好?老三说,你就是把政府食堂换成袁世凯的御厨,我也不会改这个毛病!我这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儿,你还是去找别人吧!祁副县长说,这样吧,要是你真戒不掉,那你就领着人家去外县吧,费用我给你报销。别在家门口惹事,我们也眼不见为净。
有了这么大的台阶,他才回到了政府食堂。
他的第三赖是嘴赖,多大的玩笑都能开,人家把他爹娘老子闺女媳妇都骂上,他也是哈哈一笑,从来不计较。有一次他爹死了,政府办公室的一帮子人去吊孝,几个司机给他开玩笑说,三儿啊,别哭那么凶了,你爹死了,还有我们老弟兄几个在,就当你爹用吧!他哭得更凶了,边哭边说,不哭不行啊!你们爹多,死个把不要紧,我就这一个爹,能不哭嘛!
虽然有如此多的毛病,但有一条,在做饭这件事上,他可从来不马虎,任何人都挑不出来他的毛病。锅碗瓢盆他都是自己洗刷,虽然带了两个徒弟,但他信不过他们。操作台擦得明光锃亮,任何一个角落你戴着白手套都摸不出灰来。青菜洗得青葱碧绿,码在那里简直像个小花圃。大家一进政府小食堂,饭菜还没上来,馋瘾就上来了。但谁要是进来摸摸他的东西,他会气得暴跳如雷。有一次办公室一个副主任说,呀!老三,你案板上养这么大个老鼠啊?他缠住副主任不让走,非要他把大老鼠找出来不可。副主任说,我这是给你开玩笑。他依然不依不饶,说,开玩笑不是这种开法,你把俺闺女领去随便睡都行,不能拿这跟我开玩笑!后来大家好劝一番他才罢休,从此没人敢跟他开这方面的玩笑。有一次,他蒸了一锅馒头,谁知道采买采购的发酵粉质量太次,蒸出来的馒头不是太好看。他二话不说就把馒头藏了起来,然后自己掏钱买了百十个包子。
我来不久他就发现我爱吃香椿炒鸡蛋,所以每次吃饭都有一大盘子这个菜。后来吃香椿的季节过去了,他就用自己腩制的香椿单独给我自己炒一小盘,这让我大为感动。但是有一次,我吃着这个菜不是那个味儿,咸得无法入口,但是我看看他在旁边站着看我吃,硬是咬着牙把它吃完了。谁知吃完饭我刚走出门口,他就在后面喊住了我。
赵县长,他说,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我说,好啊。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可没他们说的那么赖! 他直视着我,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
我大吃一惊,说,王师傅,你这话从何说起?我从来没听人说起过你什么。
从你在这儿吃饭,一年多来,你从来没说道过我一句,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比你当面扇我的耳光还难受!
我说,王师傅,你做的菜这么好,我不相信还会有人说道你。
那么,他说,今天的菜也好吗?
挺好的啊!
不咸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僵持了一会儿,我说,咸。
那就是了。我今天放了好几倍的盐,想着你终于该说道说道我了,可是你硬是把它吃了下去,说明我做的菜,根本不值得你计较是吧?
唉 —— ! 我长叹一声, 说,王师傅 ,我那是心里感激你,知道你总是为我做这道菜,所以不想给你找麻烦,才把它吃了下去。这完全是误会。你还不是很了解我,从小到大,我在吃饭上从来没提过意见,在家也是这样。
他说,赵县长,你们知识分子也不知道是咋想的,啥事儿都闷到心里。你知道我最佩服谁吗?周县长,他在这里当县长的时候,没有一顿饭不骂我,一端起饭碗就开骂,一直骂到吃完饭还在骂。他越骂我干得越起劲,知道他心里有我。如果他真对我有意见,一句话不说就让我开路了。我最怕你们有话不说闷在心里,吃完饭你们走了,我得猜你们的心思猜半天,恐怕你们没吃好有意见。
我说,王师傅,谁要对你有意见,我就对谁有意见。请你一定相信我!说了这话,我自己都觉得很苍白。我进入不了他的那种语境,他说的“说道说道”是批评还是表扬?若是批评,像周县长他们的“批评”,即使以骂的方式表达出来,也肯定不是批评。而我的批评,即使是笑着说,但只要一说出来,就是实实在在的批评。我真不知道他这是自信还是自卑。
五、为了告别的聚会
我挂职结束的时候,县里四大班子专门开了一个告别宴会。按照惯例,宴会开始前要请县委书记来一段祝酒词,这都是老套路。县委书记过去也是省里挂职下来的,挂到最后市里觉得他比较有水平,为了改变当地的干部结构,就执意把他留下来当县长,后来又当了书记。他曾经找我谈过一次心,据说这也是老套路,但我觉得那次谈心不能归到老套路上去。也许过去我们的工作背景差不多,也许我本来就是圈外之人,所以谈起来彼此都很敞开。我问他,在基层工作感觉如何。他苦笑一下说,累,心累。我问,为什么?他说,融不进去,你越是想融进去,他们就越是拼命想把你挤出来。我说,人家肯定都想融入你,还需要你融入人家?他笑得更苦了,说,开始他们是想融入你,但他们融入你的目的,最终是想让你融入他们。每任县委书记来的时候都豪气干云,想改变这里的一切,到最后什么都不能改变,如果有所改变的话,只能是县委书记变了,这里的一块砖你也变不了。
我大为诧异,下来之前就常常听说县委书记是土皇帝,一言九鼎,真实的情况怎么会是如此?我把这想法说了,他说,那些话都是没干过县委书记的人说的。说起来这个县有一百多万人,光四大班子领导就有五六十人,可真正操心管事的,就县委书记一个,最后所有的矛盾都堆在你这里。这就像我们这个国家一样,最苦的人是总书记,他没有一点退路。这种苦是真正的苦,因为它说不出来,说出来也没人信,连自己都不信。可是苦就在那里搁着,你都能看见,欲哭无泪。
这话是心里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可是又仿佛感同身受。我们俩都融不进去。他融不进去,是人进去了,但是心还隔着;我融不进去,是心打通了,但是人没进去。也许正是人没进去,心才容易打通。
书记的致辞还没开始,下面的说笑声就开始了。毕竟这不是正式场合,而且县四大班子的领导聚到一起喝酒聊天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当书记说到“……希望赵县长回省里之后,认真学习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全面落实科学发展观,从理论到实践上……”县长接过话筒说,好啦老兄,菜都凉了,客套话就别说了,我替你说两句吧!县长过去跟着书记当办公室主任,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经验丰富,左右逢源,工作也有魄力,是书记点名让他留下当县长的。在四大班子里,书记最敢批评的就是他。而最能顶撞书记的也是他。原来我以为他们有很大的矛盾,互相之间才会这么凶。有一次我跟党外副县长说起这事儿,党外副县长笑了,说,你太天真了,他们要是不好,敢这样吵啊?我说,好还吵啊?她说,对了,越好越吵,要是有一点不好,只会见面客客气气,绝对不会吵。这时候,县长清了一下嗓子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定个规矩,咱们关起门来说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先喝一大碗,下面谁不喝把王八画谁脸上!话音没落,底下笑声和骂声一片,男同志起哄说一定要现场办公,女同志嚷嚷着流氓!流氓!他起身喝了一大茶杯酒,然后走到我跟前说,赵县长,你通过这两年的锻炼,认真体会一下,是上面舒服还是下面舒服?
我还没接上话,党外副县长就接了过去说,你这个土流氓,人家赵县长是个知识分子,哪听得懂你这黑话?去滚一边跟他们喝去吧!
他用胳膊圈住党外副县长肩膀说,从你来之后,开创了贵我两党如此融洽的历史,功不可没,你说是不是?
是你个鬼!党外副县长也不挣脱,用筷子敲着他的手,故意装出气愤的样子。
说实话,我有点魂不守舍,也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应付了一阵子你来我往的喧闹和客套之后,我在角落里看到了祁福旺。他看见我在看他,就走了过来,笑了笑说,我想等他们都敬完再过来敬你酒。我说,我一杯也不能喝,一喝就吐。他说,我不会逼你喝,但是你得记住,你还欠我一笔账哩!
我一时想不起来,问他,欠你老兄什么帐啊?
不是请你给我那孙子起名字嘛!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吃过晚饭在政府大院散步,碰见他抱着孙子乐颠颠地逗着玩儿,看见我过去,说,赵县长,你看我这孙子咋样?
这不是个问题,但也最是个问题的问题。我做出欣喜的样子,过去看了看他孙子,又看了看他衣服上从上到下被孙子画的地图,说,挺好的,很像你,有虎气。
你给他起个名字吧,沾点儿你这大作家的光。
我随口答应了他,后来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今天又说起来,我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就叫个错儿吧!
叫个错儿?他有点意外,两只眼睛瞪得铃铛一般。谁错了?我觉得我没错,我孙子也没错儿吧?
我说,你真敢说都没错吗?我看你虽然不干县长了,可思维方式还是县长的,县长什么时候错过?但是,永远都没错不就是错?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他想了想说,你说的没错。
(原载《人民文学》2011年8月号,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2011年度短篇小说奖)
(邵丽,女,1963年2月生,河南省西华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2004年12月至2006年12月,在汝南县挂职锻炼,任县人民政府副县长。)
大 庙
张新科
老家司马楼是座千年古镇,地处三县交界。
司马楼人爱谝,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俺们司马楼,鸡鸣三县”。与司马楼毗邻的两个镇可不这么说,他们讲“司马楼人放个屁,能臭三个县”。至于何时与两镇结下的梁子,司马楼无人说得清。
司马楼中心有座寺庙。别的寺庙都有响亮的名字,这座庙却没有,马马虎虎地叫做“大庙”。这使我打小就有种莫名其妙的烦恼,但又无可奈何。
大庙就大庙吧。
大庙无名无分就够窝心的,还有一件让司马楼人更烦心的事,就是说不清大庙始建于何年何月。有说建于清初的,有说建于明末的,甚至还有说建于宋朝的。民国二十一年,乡公所来了个姓昝的乡长。“昝”字司马楼人不会读,不会读的字取半边,大部分人叫日乡长,也有喊处乡长的。一位私塾先生为此专门纠正过,说和“攒钱”的“攒”一个音。两天后司马楼人又忘了,仍然叫日乡长或处乡长。
昝乡长是个文化人,上任不久就雄心勃勃地整顿风化,倡导礼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庙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柘蓬寺”,缘由是庙内有一棵郁郁葱葱的百年柘树。昝乡长起的名字太拗口,司马楼人不认,仍旧口口声声唤作大庙。起名的事儿不顺,立誓为司马楼做件好事的昝乡长不死心,便踅摸起大庙的渊源来。寻遍县志、大户人家的家谱以及当地名人的诗文后,他最终得出司马楼镇兴盛于宋代的结论。“乱世毁塔,盛世建庙,就把大庙建成的时间定在宋代吧。”昝乡长别的话司马楼人不认,唯独这句话人人都认。
大庙从此建于宋代。
宋代的寺庙少说也得六百多年,多说就没个谱了,从此大庙在方圆百里内扬名立万。每逢过年遇节,不但司马楼和两个邻镇的人前来烧香磕头,其他地方的信众也纷至沓来祈福求愿。大庙一时佛烟弥漫,香客不绝。
那时,司马楼的家户都很穷酸,平常能吃上咸饭已属不易,白面、豆腐和粉条只有过年时才能沾上一点。但大庙的和尚却不一样,卖香火积累了点钱,白面、豆腐和粉条倒时不时能管个肚饱。因此,司马楼人人都想进大庙,但寺庙的规矩是走一个补一个,和尚寿命长,那些削尖脑袋想进大庙的没几个能如愿。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司马楼从昝乡长起换过八茬主儿之后,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来了位姓洪的主任。洪主任上任前,大庙早已断了香火,成了司马楼储存摆放农药、化肥、太平车和犁耙的场所。洪主任把庙内的和尚都赶走了,只留下一个二十来岁名叫新生的小伙子担任护庙人兼保管员。护庙兼保管是个好活,不用整天下地干活,自然也就不用早起晚归和风吹日晒了。新生之所以能留下来,纯属摊上个好名字。报名时他情真意切地说,“俺叫新生,希望新社会能给俺一次重新做人,获得新生的机会。”一句话说得洪主任心花怒放,夸赞小伙子觉悟高,特批他一人留了下来。
大庙作为司马楼最好最大的房子却被用做仓库,洪主任心不甘情不愿。脑瓜灵活的他去过几次县城电影院后,认为露天电影头上没个遮挡,夏天蚊虫叮咬,冬天冻得发抖,遇上刮风下雨天就得“歇菜”,于是决心将大庙改为乡镇电影院。洪主任是个大马金刀说干就干的人,从县城请来放映队后的当天下午,立即召开了司马楼男女老少都参加的动员会,说拆掉大庙内的菩萨,今晚就在里面放电影给大家看。
大庙内人头攒动,一时热闹非凡。
简短的动员会后,一帮手脚利索的年轻货腾空了庙内堆积成山的农用物资。接着,洪主任让大家自愿报名,开砸第一锤,说:“破四旧立四新,千年不遇,无尚光荣。”洪主任吆喝几声后,仍然没人敢站出来。最后,洪主任许诺:“谁开砸第一锤,今后大庙放电影,谁就可以挑最好的位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人群中站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叫铁锤。平常喜欢捕蛇逮鳖的铁锤和新生一样也是二十岁,在镇上两人是要好的朋友。实际上,铁锤早就想出来开砸第一锤,但被身旁的新生死死扯着袖口。
“洪主任,恁说话算数?”铁锤激动地问。
“恁这孩子,说啥哩,俺这辈子诓过人吗?!”
“恁要是说话算数,俺就砸了?”
“恁叫铁锤,由恁开砸第一锤,名副其实!”
铁锤甩开新生,双手抄起铁锤,三五步走到又高又大的菩萨跟前,运足一口气后,将铁锤抡过头顶,“咣当”一声砸在了菩萨身上。
大庙内的人都以为这一锤下去,能把泥塑的菩萨砸出个大窟窿。但眼前的情景让所有人惊呆了,菩萨身上只出现了一个白点。
铁锤又是重重的一锤,同样仅出现一个白点。
铁锤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老菩萨挺顽固的,继续砸,俺就不信砸不烂。”洪主任向铁锤吆喝。铁锤咣咣当当又砸了三五下,仍然是多了几个白点。
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庙内顿时死一般静寂。
“洪主任,菩萨的身子又大又硬,不好砸,脖子细,不如先砸菩萨的脖子。”铁锤想出了一个主意。
洪主任指示几个年轻货叠好两张八仙桌,让铁锤站了上去。站在桌子上的铁锤每夯下一锤,菩萨脖子上都会出现一个小窟窿。半个小时之后,当铁锤沿菩萨脖颈砸完最后一锤,菩萨头“轰隆”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了大大小小的泥块。
大庙内掌声雷动。
由于放映队急着拉银幕和调试焦距,砸掉菩萨头后,菩萨身子就没时间拆除了。洪主任说:“也好,就让这个老封建无头菩萨也看场电影吧!”
当天晚上,电影放映前,大庙内摆满了高高低低的板凳。等洪主任和铁锤陪同放映员饭后醉醺醺地走进大庙,所有的观众都激动地起立,拼命鼓起掌来。洪主任本打算让表现突出的铁锤和自己一左一右坐在放映员两侧。但铁锤说,他要坐最好的位置。洪主任说,放映员旁边就是最好的位置呀!铁锤摇了摇头,手指无头菩萨,说最好的位置是骑在上面。在众人帮助下,铁锤爬上了菩萨断脖处,将一片报纸垫在屁股底下坐了下来。
“居高临下,这里看得最清。”铁锤欢喜地说。
大庙内所有的人都羡慕铁锤。人人都认为,那个位置只有他配坐。
电影开始前,洪主任宣布,从今天起司马楼大庙电影院成立了。新生光荣地成为了大庙电影院检票员兼秩序维持员。洪主任语重心长地说:“新旧社会两重天,新生过去为牛鬼蛇神看门,现在要为广大社员看门。”一句话把新生说得满脑门子细汗。电影开始了,新生手持藤条,在大庙内走来走去,大人抽烟,小孩喧闹他都要管一管,不听话的还要照头上甩几下。
司马楼人爱看战斗片,放映员带来了好几部影片,洪主任最后选定的是《小兵张嘎》。铁锤和大庙内的观众一样,这部影片已经看过好几遍,但因为是第一次坐在电影院内看,依然激动不已。电影放映过程中,在大庙内来回走动维持秩序的新生不时仰头张望铁锤。瞥过几眼之后,新生感到毛骨悚然。原来,在闪动不停的昏黄灯光下,下午被敲掉的菩萨头好像又重新长了出来,过去的菩萨头不能动,现在竟转动不停……大庙内,还有一个人同样关注着铁锤,这个人就是铁锤的弟弟铁蛋。看到高高在上的哥哥手舞足蹈的样子,铁蛋从心底为有这样一位哥哥感到自豪。
电影在一阵接一阵的掌声中达到了高潮。
嘎子英姿飒爽的形象再次出现在银幕上,只见他在岗楼内与敌人机智周旋,趁敌不备,举起板凳砸死了值班的伪军。接着,用煤油灯点燃了楼梯。熊熊烈火烧得伪军呼爹叫娘,乱作一团。最后,一声巨响把敌人全部送上了西天……看到这个场景,大庙内所有的观众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鼓掌声、吆喝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声震云天。
“咣当!”一声巨大的响动盖住了大庙内所有的喧嚣。
铁锤从菩萨断脖处摔了下来。原来,激动的铁锤以为自己还像平时一样坐在露天晒谷场上,见场内的观众呼啦啦站起鼓掌,便呼哧一下站了起来……
尽管众人又是摇晃,又是掐人中,铁锤还是没有醒过来,用我们那里的话讲,叫摔“木愣”了。当天晚上,铁锤就被新生、铁蛋和几个年轻货抬到了县医院。在县城住了十天半月后,医生说,别治了,抬回去吧,患者成了植物人。那时候,“植物人”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个新鲜词。医生解释说,植物人植物人,顾名思义,就像棵树,尽管活生生地长着,但再也不会翻眼,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了。
铁锤“木愣”后,弟弟铁蛋代表家里给洪主任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把菩萨身子全部铲掉,说是无头菩萨害了哥哥;二是得让他哥哥每天晚上到大庙内看电影,还得坐最好的位置;三是他要到大庙内当帮工,学放电影。洪主任答应了铁蛋的全部要求。第二天,按照洪主任的指示,电影院新员工铁蛋叫来一帮年轻货当帮手,用大锯把无头菩萨大卸八块后,扔进了司马楼旁边的洪河里。
每天晚上,大庙电影院都放电影,票价内外有别,外地人收全价,本镇人半价。整个司马楼,除了工作人员外,只有一个人夜夜都能看免费电影,这个人就是铁锤。每晚放电影,铁蛋都搬把带靠背的椅子放在菩萨原来的位置,然后抱着铁锤放在椅子上。铁蛋认为,这个位置是电影院里最好的位置。倚靠在椅背上的铁锤睁着双眼,脸色蜡黄,无论放映什么样的影片,从电影开始到结束,纹丝不动。看电影的孩子们个个害怕铁锤,尤其害怕那双瞪得滚圆却一动不动的双眼,谁都不敢往他身边凑。几个顽皮的孩子甚至到处嚷嚷:“大庙倒了个老菩萨,现在又树了个新菩萨,烦人不烦人!”
司马楼的孩子们都讨厌面无任何表情的“新菩萨”,但大人们却理解铁蛋这么做的原因。这要归功于大庙内放过的一部阿尔巴尼亚影片,叫《第八个是铜像》。外国电影司马楼人看不懂,特别是这部电影,看过三四遍之后,司马楼的人才摆致过来,明白了七位游击队员冒死护送一座铜像的原因。《第八个是铜像》讲的是二战时期抗击纳粹德国的阿尔巴尼亚英雄易普拉辛的故事。易普拉辛在一次战争中被卖国贼萨里打伤,七位战友送他到波罗瓦医生家医治。养伤期间易普拉辛不但帮医生一家提高了政治觉悟,走上革命道路,还耐心教育受过萨里蒙骗的贫苦农民。后来,易普拉辛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为了纪念他,游击队员们为他塑了铜像,冒着生命危险,最终将铜像放在了英雄家乡的石碑上。
司马楼的人都说,铁锤是弟弟铁蛋心目中的易普拉辛。
不管别人怎么说,铁蛋每天晚上都带哥哥铁锤来到大庙看电影。有两次因为刮风下雨铁蛋没带哥哥到大庙,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哥哥往日的双手都是平展着的,但那两次却握成了拳头。从此之后,不论电闪雷鸣,不论鹅毛大雪,只要大庙放电影,铁蛋都会带哥哥去。铁锤的手再也没有握成拳头。为此,司马楼的大人训斥家中不肖子孙,都以铁蛋为榜样,说:“鳖孙一个,恁要是能有铁蛋十分之一孝顺,俺就算积了八辈子的德。”
检票员新生吃住在庙内,大庙电影院就是他的家。电影放映前,新生把庙内的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电影结束后,他又把弄乱的板凳重新归置好,把瓜子纸屑堆积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电影放映过程中,新生手持藤条,在大庙内转悠着维持秩序。新生口袋里还备着一条小毛巾,铁蛋全神贯注跟着老放映员打下手的时候,铁锤嘴里有口水流出,他都会及时揩拭干净。
几年之后,老放映员病退,铁蛋成了正式的放映员。铁蛋也带着哥哥铁锤住进了大庙。大庙成了新生和兄弟俩共同的家。
每到晚上,司马楼没有其他娱乐活动,镇上人唯一的享受就是看场电影。司马楼人人成了电影迷。《侦察兵》《红色娘子军》《奇袭白虎团》等战斗片在大庙放映的时候,虽然电影晚上才放,但当天清早大庙门前就排起了长龙。在司马楼年轻货当中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宁愿三天不睡觉,也要抢票进大庙。”
新生成了司马楼的排场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上前搭讪问好。年轻货主动递烟,有时还会送上偷来的西瓜和桃子。腼腆的大闺女小媳妇遇到新生,都会红着脸羞答答地问上一句:“新生,恁有啥破衣裳旧鞋子要缝补没有?”我那时正在司马楼上小学,也是个电影迷。虽然年纪小,用司马楼大人的话讲叫“生瓜蛋子”,但我的脑瓜子可不笨,发现了新生检票的秘密——入场人少时,他就从观众手中拿过电影票仔细核对日期;当电影快放映前入场人密时,他来不及看,随意将观众手中的电影票撕下一角,就让人赶紧进场。发现这个秘密后,我就等电影散场时从地上捡回被人丢弃的废电影票。第二天晚上,我专等电影开演前那一刻混在人堆里进场,将电影票撕下角的一端紧紧握在手心里,露出完整的另一端让新生撕。就这样,我不花一分钱看了几十场电影。生瓜蛋子毕竟是生瓜蛋子,年幼的我不像现在沉得住气,将这件事在小伙伴圈里谝了出来。当天晚上,司马楼有三十来个孩子持半截票入场,被新生发现,最后我们一个个从人堆里给提溜了出来。
要说司马楼最迷电影之人,非孙香香莫属。孙香香是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人长得白嫩标致,是司马楼年轻货眼中的“阿兰小姐”。那个时候,司马楼的年轻货都不正经,不向往电影中淳朴本分的正面女主角譬如《龙江颂》中的江水英、《海港》中的方海珍以及《沙家浜》中的阿庆嫂,个个迷上了《英雄虎胆》中王晓棠扮演的花枝招展的女特务阿兰小姐。孙香香回娘家时看过《三进山城》,不巧的是,放到最精彩的侦察英雄刘青山准备第三次进城时,电影机坏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孙香香馍菜不香,魂不守舍。有一天,孙香香打听到正好大庙晚上要放映《三进山城》,刚过晌午她就抹上喷香的雪花膏来到了大庙门口。
“新生哥,晚上放个啥电影呀?”孙香香明知故问。
“噫,这都不知道,还算个啥球电影迷。《三进山城》!”新生回答。
“能卖给‘阿兰小姐’一张电影票吗?”
“电影票天不亮就卖光了。”
“给俺加印一张站票吧,除了票钱,俺再给恁个鸡蛋?”
“给两个鸡蛋也不中。”
“《三进山城》在咱们大庙放几场?俺让家里那个死货今天半夜就起来排队买明天的票。”
“就今个一场,战斗片能在咱们司马楼摊上一场就很不容易了,还是洪主任求情求来的。”
听完新生的话,孙香香大失所望。
“回去吧,估计三个月后能再转到咱们司马楼,到那时恁提早排队买票。”
失落万分的孙香香没有走,却一下子变得嬉皮笑脸。
“新生哥,如果恁今晚能偷偷放俺进大庙,俺让恁看样东西?”
“啥东西?”
“鸡蛋。”
“恁刚才给鸡蛋俺都不要,更不要说是看鸡蛋了。”
“俺说的不是一般的鸡蛋,是大鸡蛋!”
正当新生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孙香香哧溜一下掀开了蓝印花布衫,露出了两个滚圆的“大鸡蛋”。
新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梗,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新生哥,如果恁答应,俺不光让恁看,还让恁摸摸其中一个大鸡蛋,左边的和右边的随恁的便!”
新生摇了摇头。
“那就让恁摸两个大鸡蛋!”
新生脸上冒出了一层薄汗,慌张地回答:“两个大鸡蛋一模一样,摸一个和摸两个没啥差别。”
说完,面红耳赤的新生惊慌失措地“咣当”一声关上了庙门。
大庙内的电影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放映了十几年,一天到晚双目圆睁的铁锤依然像棵树枯而不死,一声不吭地活着。
时光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原来在司马楼风光无限的洪主任被开除回家,新生和铁蛋也都娶妻生子。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司马楼先后冒出了三四家录像厅。日夜喧闹的录像厅播放的全是武打、凶杀和红男绿女谈情说爱的新奇玩意。大庙的电影票是两毛一张,而录像厅只有一毛,新奇加便宜,司马楼的大人小孩都去了录像厅。大庙电影院来的观众越来越少,过去一部片子要放好几个晚上,现在一个晚上能坐满就很不容易了。两年之后,大庙开始隔天放电影,尽管这样,一部片子两天也聚不拢半庙人。
九十年代初,司马楼年轻货和大姑娘小媳妇都到南方打工去了,看电影的人又减少了一大半。打工者挣钱后,寄回家里置办了电视机,留在司马楼的老人小孩不再花钱到电影院,而是窝在家里看电视。实在没有办法,新生和铁蛋分工包干在镇上逐家逐户推销电影票。
这次,新生来到了孙香香家。快五十岁的孙香香早已是四个孩子的娘。
“阿兰小姐,今晚大庙放《大红灯笼高高挂》,买两张电影票吧!”新生说。
孙香香笑弯了腰,说:“新生,恁可真会谝,还阿兰小姐呢,都成阿兰大娘了!”
“不管是小姐还是大娘,就冲‘阿兰’这两个字,也得买两张票去看看。”
“不买,不买,大庙放的电影俺在电视里都能看到。”
“《大红灯笼高高挂》可是新片子啊,电视里看不到。”
“现在看不到,过一段就看到了,花那个冤枉钱干啥!”
“《大红灯笼高高挂》可是个好片子,里面女主角颂莲的命可苦了,看了恁会感动流泪的。”
“电影里,人的苦是演出来的,俺才是真苦!”
“恁可是咱们司马楼有名的电影迷啊,支持支持大庙电影院吧!”
“俺支持的还少吗?!年轻时为了看电影,俺的两个‘大鸡蛋’都让恁白瞧了。”孙香香的一句话说得新生的脸再次红了起来。
“不买两张,就买一张吧?”新生不死心。
“一张票块把钱,俺老大在深圳打工挣钱不容易,不买,不买!恁到有钱的家户去推销吧!”
“看在恁是大庙老影迷的份上,俺给恁半价中不中?”
“五毛钱也是钱,不买,不买!”
新生还是没走,他想再磨磨。但哪里想到,孙香香却坏笑着冒出一句话。
“新生,恁要是还赖着不走,俺让恁再看一次‘大鸡蛋’,不过可别吓着恁,都成一对霜打的茄子啦……”
一天,司马楼人得到消息,放了二十多年电影的大庙电影院要关门了。
关门的那天晚上,大庙要放映一部不要钱的电影,司马楼不少人都去了。新生提前让人给在外地的我捎了口信,说有空也回来一趟吧,今后在司马楼就再也没电影院了。我是个念旧的人,从外地特意赶了回去。
电影开演前,大庙内围满了人。观众当中,没有年轻货,也没有生瓜蛋子,清一色全是老人。六十多岁的洪主任也来了,头发花白,四颗门牙也不见了,说起话来漏风听不清楚,没有人愿意花工夫搭理他。头发蓬乱的孙香香抱着一岁的小孙子在板凳上还未坐稳,不懂事的娃儿就屙了她一身,嚷着骂着就离开了大庙。
铁蛋依然先将带靠背的椅子放在菩萨所在的位置,然后把哥哥铁锤从里间抱了出来。多年前就离开司马楼的我再也没有见过铁锤。再见时,过去敦实的人儿已经变得骨瘦如柴,不成人样。
那天晚上,放的影片是《小兵张嘎》。据说是新生特意选定的。新生说,寺庙讲究轮回,从哪开始就从哪结束。
一句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落在大庙坑洼不平的地面上。
电影开始了。铁蛋一如既往,全神贯注地站在放映桌旁倒带、换片、调节光度和音量,忙个不停。新生依然手里拿个藤条在大庙内转来转去,中间还时不时走到铁锤旁边,掏出毛巾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电影在一阵接一阵的掌声中达到了高潮。
嘎子英姿飒爽的形象再次出现在银幕上,只见他在岗楼内与敌人机智周旋,趁敌不备,举起板凳砸死了值班的伪军。接着,用煤油灯点燃了楼梯。熊熊烈火烧得伪军呼爹叫娘,乱作一团。最后,一声巨响把敌人全部送上了西天……看到这个场景,大庙内所有的观众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鼓掌声、吆喝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啊呀!”一声吼叫压住了大庙内所有的喧嚣。
惊呼是新生发出的。原来,正给铁锤擦口水的他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现象,铁锤睁了几十年的那双眼突然闭上了……
铁锤死后一年,我得到消息,说老家一代流行建寺庙,大庙又要重塑菩萨了。大庙重新成为寺庙,可是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折腾。
起初,县城的一个老板来到司马楼,要将大庙改为百货公司。实力雄厚的老板许诺,百货公司开张吉日,为司马楼的每户人家免费发放五千克葵花油、五袋洗衣粉外加五双腈纶棉袜子。全镇的人都签字同意,唯独新生和铁蛋不同意。两人心里清楚,大庙改成百货公司,他们就没有栖身之地了。一番嘀咕后,两人乘车来到县城,找到了县长,说大庙建于六百多年前的宋代,是国家珍贵的文物,如果改成百货公司,就要大动干戈,大庙就毁了。两人还说些乱世毁塔,盛世建庙之类的话。最后还说如果县里同意建百货公司,他们就到地区和省里去告……
大庙被保存了下来。
又过了一年,另外一位有钱的老板来到司马楼,说要重建大庙,让司马楼的百年香火得以延续。
这一次,新生和铁蛋满心欢喜。但司马楼其他人不同意。这位老板同样有实力,说如果大家支持,大庙塑好菩萨那天,为每户免费发放十千克葵花油、十袋洗衣粉外加十双腈纶棉袜子。最后,全镇的人都欢欢喜喜地签字同意了。
有了寺庙就得有和尚。大庙重建,除了住持由老板指定外,其余的和尚都要对外招聘。过去,司马楼的人都隔着门缝瞧和尚,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听说其他地方新建的寺庙香火钱不菲,遇到过年,手里攥着一大沓白花花钞票的人都争着烧头香,队伍能排出两里地远。他们还听说,现在发了财的人都爱捐钱,寺庙里的功德箱啥时候都是满满的。
招聘的前一天夜里,新生和铁蛋都偷偷剃了光头。第二天,当两人来到招聘现场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比他们早到的十几个司马楼的人,个个都剃了光头,人挨人正排队等待面试。排在队伍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是六十大几的洪主任。
面试时,铁蛋说:“俺哥‘木愣’了一辈子,要多苦有多苦,俺得活好下半辈子,不为俺自己,为俺哥。”
老板说:“恁哥带头砸了老菩萨,如果今后有机会,恁不会再带头砸新菩萨吧?!”
一句话说得铁蛋哑口无言。
轮到新生面试了,新生激动地说:“俺过去为老菩萨看过门,懂庙内的规矩,今后俺也一定能为新菩萨看好门。”
老板说:“恁为老菩萨看门,老菩萨倒了,为电影院把门,电影院关了。恁说说这是咋回事?”
新生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面试结束后,洪主任和其他三人被录取,新生和铁蛋被淘汰。
新生和铁蛋一番嘀咕后,晚上找到老板,说:“反正俺俩在大庙窝了一辈子,现在啥都不会,不让俺们当和尚,大庙重新开门那天,俺俩就一头撞死在庙门上。”
老板说:“急个球啥,咱们聊会再说。”
一个钟头后,新生和铁蛋点头哈腰地与老板握手告别。
半年后,大庙修缮完毕。大庙四周的老房子都拆掉了,面积扩大了一倍。大庙正门口不但建了停车场,还在四周建了几十间门面,被出租当作香房或者用来兜售旅游纪念品。
大庙左右两侧最好的门面一间是新生的,另一间是铁蛋的。
开门当天,蜂拥而至的信徒争先恐后买票入庙烧香,光从新生和铁蛋那里就请了三四百块钱的高香。
司马楼的人还像原先一样爱谝,不过现在总喜欢说:“俺们司马楼,鸡鸣三县,俺们大庙,香火灵验……”
(原载《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获第十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短篇小说奖)
窦 腐 脑
康 健
窦五挑着祖传的豆腐脑挑子进驻马店市时,已经改驿城了。
这豆腐脑挑子是祖传,细枣木扁担,酱红色,两头尖,一头挑着豆腐脑缸,一头挑着鲜红的小方桌。桌子上码放着洗得干净的细瓷碗、调羹,景德镇的青花,画有小鸟鸣翠柳。柱头挂一筷笼子,一把乌木筷子,一走一晃,“沙沙,沙沙……”方桌的下面是一桶清水,洗碗用的。每天早上,窦五都是挑着豆腐脑挑子,从家里走出来,一悠一悠地上了街,一路上亮起嗓子喊“热里吧豆腐脑——”不时有人叫:“卖豆腐脑的,来一碗。”窦五就“哎”一声,把豆腐脑挑子从肩上卸下来,问:“要咸的还是甜的?”
因为他姓窦,祖传卖豆腐脑的手艺,人们就叫了他窦腐脑了。
窦五虽然仍保持着祖传的手艺,但却与祖传的卖法不同。祖传的卖豆腐脑营生,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赶集上店,没离开过屁股大点的汝水镇。如今的窦五却不同了,一是他把豆腐脑卖进了大城市驻马店,二是他的卖豆腐脑摊子是固定的铺面,就在健康街中间的腰上。
窦五个子不高,一双手臂却长,过膝,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显得指关节粗大暴突,似乎被剔光了肉。看麻衣神相的说,这娃子双手过膝,如刘玄德在世,料有帝王运啊。谁知窦五初中没上完就随着打工的人流四处流浪,走广州,下四川,去东北,最后还是回来挑起了祖传的豆腐脑挑子。那双好手捡豆子、晒豆子、泡豆子、磨豆子……真真的派上了用场。而且,有一天窦五吼了一嗓子“有为王那个坐江山——去到了驻马店里咦呀呐呀嗨——”看相人大惊失色,连连说:“假了!成了假皇上了!”
窦五笑笑,挑着豆腐脑挑子下了驻马店。健康路是条小街,却热闹!卖菜的,一年四季都有人卖青菜,菠菜、芹菜、白菜、茼蒿、莲菜、地菜、山韭菜……卖吃的,多为小吃,炭火烧饼、烩面、胡辣汤、包子、豆腐脑、臭豆腐干子、烙馍豆腐串……往南拐去,是一个花鸟市场,大棚,鸟有百灵子、画眉子、八哥、鹦鹉、叫天子、地溜子……花有月季、天竺、兰草、杜鹃、牡丹……街的两旁是铺面,多发廊。发廊的名字起得很雅,闲适居、君子兰、牡丹亭、静心处、凤凰传奇、钰莹小屋、江山美人等等,凡发廊门白天多半开,夜间大开,皆有粉红色窗纱遮掩,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屋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外面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屋里的白脸白腿。虽然挂着发廊的招牌,却是没见给人理发。这事日怪!
窦五的豆腐脑摊子在健康路的腰上,是一处平坦的空地,旁边有一炭火烧饼铺子。人们通常是吃一碗豆腐脑,再吃一个烧饼,饱了。两个铺子相得益彰,生意不错。开烧饼铺子的是对年轻夫妻,生了一个儿子放在家里,专心做买卖。窦五单身,谈了个对象叫梅花,在外地打工,不常回来,不过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手机上往来的信息已是有点“带色”了。
窦五在城乡接合部的桑王庄租了间房子,除了住还成了做豆腐脑的作坊。豆腐脑是汝水上的名吃,驻马店市做豆腐脑生意的也不是窦五一家,有好几家铺面。但其他几家的豆腐脑在做的过程中,已经不是传统的做法了,使用了豆腐脑精、增白剂,辣椒里有苏丹红。只有窦五的豆腐脑还保持着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和滋味儿,没变。他也不愿变。他想:如果手艺变了,要这双手还派什么用场呢?
早上,其他的豆腐脑铺子已经用自来水煮豆浆了。窦五起得更早,骑了三轮车带着塑料桶去了城外的汝水河,从河里灌满了清凌凌的河水,回到家里,用河水淘洗泡发的豆子。那双手可真是灵的很,像鱼儿一样游走在水里,翻着捞着烂豆子、杂草棒。干净了,上磨。窦五也用磨浆机,与时俱进嘛。“呜呜——呜呜——”磨浆机把豆浆磨得了,一大锅。窦五架上劈柴火烧,不多时豆浆开了,滚滚泛着豆香气,这叫豆汁。窦五一手掌勺子,一手持老汤点卤,一点一点浇去,豆腐脑渐渐凝结、凝结,豆腐脑终于如凝脂样的成了。窦五的豆腐脑制作路子从泡豆、捡豆、淘豆、磨豆、煮浆、点卤、成脑,一步也不肯少。还有佐料的配制,过去吃甜豆腐脑的人多,放一勺白糖既得。窦五不但卖甜豆腐脑,还卖咸豆腐脑。咸豆腐脑配的是用石臼榷出的朝天椒,碎芹菜、汝南大头菜、葱花、香菜末、芝麻盐,临了再浇几滴芝麻酱,那香味很远就冲人鼻孔。所以,驻马店有了这么一句歇后语:窦五的豆腐脑——一清二白!
有人劝窦五,喂,去河里取水干什么?费事。
窦五说:“老规矩不能改嘛。”
喂,老汤点卤多麻烦呀?
窦五说:“老规矩不能变嘛。”
喂,用石臼榷辣椒多麻烦呀。
窦五说:“老规矩不能……”
窦五的手被水浸泡得更长也更大,关节更显凸出暴起,骇人。但是干净、清爽。
窦五的豆腐脑卖得快。窦五卖豆腐脑的时间是一天两头,一早一晚。早上,晨雾缭绕,天光乍亮,豆腐脑摊子挑来了。烧饼铺子推来了。吃饭的人们上来了。窦五的电喇叭开叫了“香香的辣辣的甜甜的豆腐脑啊——”旁边就听打烧饼的小擀杖“嘚嘚嘚……”接着是“啪啪”两声,烧饼就出炉了。这个时候,发廊的女人红着眼睛出来了,打着哈欠,往垃圾桶里扔成袋的卫生纸。其他的店铺还没开门哩。
窦五卖豆腐脑很洒脱。且不说豆腐脑摊子里里外外都十分干净,但那卖豆腐脑时的架势,就吸引人的眼球。一只骨节突出的大手扣了一只青花碗,一只手持一铜勺,轻轻一撇一撇,满了,撒青菜,淋芝麻酱。一气呵成,手不颤,气不喘。吃饭的食客先是看到骨节突出的手,惊叹之余,又看到一张笑脸,心里先自潮了,暖了。
窦五租住的房屋是配房,简陋一些,月租不贵,是与别人合租的。房客都是打工的男男女女,鸟一样飞来飞去,只有窦五是常客。还有一个女的是常客,叫喵喵,带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娃。窦五知道喵喵是在发廊工作的,但从来不问。窦五只是有时替她发愁:这孩子咋带啊?
窦五早早就卖完豆腐脑回了家,晚上的豆腐脑下午才做呢。这会儿,人闲下来。喵喵正在睡觉。可小孩子睡不着,就满院子的跑着玩。小孩叫锁儿,长得很可爱,圆圆的一张笑脸,胖手胖脚的,跑起来小皮球样的,还带着一连串童稚的笑声“咯咯咯咯……”窦五还没有结婚,但很喜欢孩子。闲下来就和孩子玩,他的一双手派上了用场,手扣在一起如莲花状,锁儿站在手心里,如同一只小小鸟儿,扎撒着小胳膊,一下一下,嘴里还快活地呼喊“坐灰机喽!坐灰机喽!”
他们玩老鹰抓小鸡,玩藏猫猫,玩骑大马……玩累了,笑累了,锁儿就搂住窦五的脖子,拱在怀里闹着要听故事。窦五就逗锁儿,说,喊我一声姨夫,我讲一个故事。锁儿小嘴一嘟,连声唤“姨夫衣服,姨夫衣服。”
窦五的大手拍着小腿,一迭声地“哎哎,哎哎。”
屋里的喵喵听了,就说,占我便宜呀。你小,是我弟弟哩,该喊舅舅。
窦五一时红了脸,忙说,啥都中,啥都中。
喵喵有时夜里去发廊里坐高台,第二天早上才哈欠连天地回来。白天,有时也带男人来家里。这时窦五就忙叫上锁儿,走,锁儿,咱们去外边玩去。
夏天天长夜短,冬天昼短夜长。冬天的晚上,窦五挑着豆腐脑挑子出摊时,喵喵要出台了,看着活蹦乱跳的锁儿,发愁叹气。
窦五就说,你如果放心,就让我带着锁儿。喵喵涂着眼影,叹了口气,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带孩子,我放心,只是让你受累,我……说着,眼圈红了。
窦五就担了挑子,带着锁儿去了健康路。
打烧饼的小夫妻已经支好了摊子,和好了面,炭火正烘着哩。窦五先把摊子放好,打开蓄电池灯,让孩子坐好,才摁响电喇叭,“香香的辣辣的甜甜的豆腐脑啊——”
坐在一边的锁儿,感到新奇,小嘴也随着喊“香香的辣辣的甜甜的豆腐脑啊——”
来喝豆腐脑的人都被逗乐了,说,看,这孩子好玩。
打烧饼的小夫妻也乐了,一边打烧饼一边和窦五开玩笑。豆腐脑啊,啥时捡了个儿子?悄没声地当爹啦。
眼气啦?烧饼哥。这多省劲啊。
谁的?
我的。
真的?
假不了。
晚风里,烧饼的香味豆腐脑的香味,还有这逗乐的香味到处流淌。灯光把冬天的夜照得暖暖的。锁儿玩累了,饿了。窦五就给他盛一碗甜豆腐脑,先吹了一会儿热气,又尝了尝,才喂锁儿吃。打烧饼的夫妻也喜欢锁儿,拿了刚出炉的烧饼来,让锁儿吃。锁儿一口烧饼一口豆腐脑地吃,吃着停停,一双乌黑黑的眼珠看看窦腐脑,又看看烧饼铺。打烧饼女人指着窦五笑着问,锁儿,你喊他喊啥哩?锁儿小脑袋歪着想想,说,衣服。窦五有点卖乖,说,锁儿,喊爹,我的儿子不喊爹会中。烧饼女人撇撇嘴说,逞你的能吧,真把锁儿当儿子啦。
衣服姨夫衣服姨夫……锁儿跳着脚喊。
可是,有一天晚上,窦五卖完豆腐脑,挑着挑子,带着锁儿回到了住处的家。出事了!喵喵的门大开着,屋里很是凌乱。窦五开始以为喵喵外出坐高台了,锁儿哭着闹着要找妈妈睡觉。窦五两只手扣着形如莲花,锁儿站在手心里,两个小胳膊扎撒着像只小鸟,一会儿坐“军舰,”一会儿坐“飞机。”坐累了,锁儿就在窦五的被窝里睡了,睡得很香,哈拉子流湿了被头。
窦五因为要做豆腐脑,起得早。起来一看,咦,喵喵的门还是大开着,风吹着破门“吱咔、吱咔”的响。窦五心里有点沉,但还是继续拉水磨豆浆,烧火点卤,心想:锁儿醒了咋办呢?
天蒙蒙亮,房东李老汉来了,告诉窦五个不好的消息:昨晚上,警察把喵喵和一个男人抓走了。窦五着急地问,会咋样?房东说,罚钱或遣送回老家。
喵喵一连十几天没回来,可能是遣送回老家了。锁儿就由窦五带着,卖豆腐脑,看孩子。打烧饼的夫妻两个知道了内情,很是心酸了一阵儿,劝窦五说:“把锁儿送福利院吧,你还要做生意挣钱哩。”
窦五说:“不中!既然把他托付给我,我得带好孩子。”
打烧饼的夫妇叹了口气,说:“你还没有结婚,咋带孩子呢?”
窦五咬着牙说:“我就把他当儿子带着结了婚。”
这时,坐在旁边的锁儿忽然叫了一声“爹——”
窦五愣了一下,两只大手扎撒着,骨节乱抖,一把捧了锁儿,问:“你,你,喊我呢?”
“爹——爹——”
“啊?”
“爹——爹——”
“不!叫舅舅。”
“舅舅,豆豆……”
“哎——”
晨雾变得湿漉漉的。
老 别 杆
康 健
大槐树下摆着修自行车的摊子,石桌上还摆着一副象棋。
大槐树落下的荫凉场面似的大小,绿荫就罩着了进驻马店市的一条大路,一座小桥,还有一条溪水。这是进城市的要道口,从西边进城打工的人啊车啊,从东边出城的人啊车啊,都要经过这棵树下。在桥与溪水的夹角处,站着大槐树。站在这儿的槐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棵野树。
溪水不大,桥也不大。先时是石板桥,后来才修的水泥桥,是座拱桥,带了几个桥孔。进城打工的牛跃进走到这里时,不走了,住到了桥孔里。树底下摆下了修自行车的摊子,还有那副象棋。
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的光阴,大槐树并不见老,牛跃进奔六啦。那副象棋被手摸得乌木也似的,红字黑字还分得清,木棋盘已经磨烂了好几副。如今的棋盘是块石头,芝麻灰青,上面被牛跃进用自行车条刻出了棋路,中间竟开一缕天然纹路,形如楚河汉界。
修自行车的摊子,无非是扳子、钳子、起子、锥子、锉子、扒子等家什,树根处扔了几条红的黑的自行车坏胎,不远处放一盆清水,闲处立两支气筒,气筒上写着“打气二分”。树杈上挂一木牌,上写“修车”。经常有外出打工的老乡从这儿走过去,喊,跃进,走啊,到外面捞钱去啊!正在修车的跃进就会笑笑说:“钱是个龟孙,花完还得拼。”听到的人都说,这个人有点“别,”跟钱过不去。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牛跃进每天从桥洞里出来,先在溪里打一盆清水,把摊子散开,棋盘摆上,烧了开水,泡上一壶汝河岸边生长的“白云毛峰”悠悠地喝上,等着有人上门修车。没人的时候,跃进就捧了一壶茶坐在棋盘前,默默地打谱。晨昏时刻,大槐树下,乌鸦聒噪,一人一棋一壶的剪影,成了驻马店的一景。
这棵槐树有些年头,树干三四人拉手无法合围,树根虬突暴起,树冠荫翳蔽日,青天白日若有风轻扬,可是若狂风暴雨骤来,大树反倒纹丝儿不动。于是,这树下就成了人们避暑躲雨的好去处。炎炎烈日,人们都会手搭凉棚,望着绿云般晃动的树冠走到树下,顿觉凉风习习。乌云翻滚,人们疾走至树下,可免受雨淋之苦。
来来往往,人们便知道了大槐树下有个修车的“老别杆。”“老别杆”的绰号得益于这么几件事。夏天的一天,从西边走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娃子,肩上扛了鼓鼓囊囊的一只蛇皮袋,裤子上打了补丁,一双家做的布鞋裂了口子。男学生面皮黄黄,瘦如竹竿,唯有一双耳朵奇大,但灰扑扑地耷拉着。走到树下,看到棋盘,学生站着了,一双眼睛陡然亮起。正在修车的牛跃进瞥了他一眼,说了句“坐下。喝茶。”学生捧着壶猛喝了一气,喊道“好茶!”
牛跃进修罢车子,一问,原来这位男娃是大学毕业生,到驻马店市上班,因为家里穷,没钱买车票,步行几十里地走着来上班的。牛跃进见他盯着棋盘看,问,切磋一盘?学生放下东西,搓了搓手,坐了下来。二人便不说话,红先黑后,跳马架炮,两双黑手在棋盘上如同乌云翻滚,“中炮过河车对屏风马,”一时杀得天昏地黑……眼看日过中午,树影打斜,牛跃进执黑马跳了一个闲着,形成弃子。男娃执红炮当头,复持强子形成绝杀,其势凶狠异常。
牛跃进心里吸了口冷气,说:“好棋!”
男娃面对残局,喜不自禁沉浸其中。牛跃进把昨日套的兔子剁巴剁巴,加白菜粉条萝卜,来了锅热乎顿,亲自为男娃盛了一碗,端了过来,说:“小老弟,这碗兔肉祝你马到成功。”
男娃脸红着站起来,说:“你……你住在桥洞里,穷……穷成这样,我不能……吃啊。”
牛跃进脸色登时变了,很是恼火地问:“啥?不吃。看不起我是吧?”随手把饭碗“啪”地一下,摔在地下。
“叔叔啊!”男娃是哭着吃下兔肉的,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进了驻马店市。
还有一件事。市报社的老胡喜欢骑自行车到野外踏青,去时路过大槐树,停下车子,与牛跃进搭讪几句。老胡是个文化人,会写诗歌、散文,经常带着几个文学青年小刘、小李到野外采风,大槐树下是他们必停的所在。老许经常带些火腿肠啊方便面啊娃哈哈啊,送给牛跃进。牛跃进收下后,总是一句话“车子坏了,找我。”
春天的一天,老胡带小刘、小李下乡遭了雨淋,乡下是泥路,自行车推到大槐树下时,都成了“泥母猪。”牛跃进急忙接过车子,下到溪水中间,将车子洗啊刷啊,把车子洗干净。又是拿龙拧条,补胎紧链子,累得满头大汗。车子修好后,老胡摇动着铃铛“当啷当啷”脆响,连声夸奖:“好手艺,好手艺。”接着,老胡拿出了几块钱,塞到牛跃进手里。
牛跃进勃然变色,把钱往地上一扔,吼道:“啥?给钱。看不起我是吧?”
老胡招呼着小刘、小李忙骑上车子就要蹿。牛跃进紧赶两步,飞起两脚,把车子踢坏了,嘴里还嚷嚷着:“看不起人。叫你走!”最后,老胡还是由了牛跃进把车子修好,收了自己的钱,带人走了。
几件事后,驻马店市流传一句顺口溜:“大槐树下老别杆,白修车子不要钱。”
又是几年春草绿。驻马店城市的个头见长,高高低低的楼已经盖到不远处,与大槐树比高低了。这天,有人骑了一辆新凤凰自行车,带转铃的那种,铃铛一转,“当啷啷啷”脆响。近了,车上跳下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咯咯地笑弯了腰。牛跃进一看,是下棋的大耳朵,穿一身西服,打了领带,脚下的皮鞋贼亮。人也精神了,小白脸了,啤酒肚了,那双鸡爪似的手修长得水葱样的了,大耳朵支棱起来了。
大耳朵指指姑娘,介绍说:“师傅,这是我的女朋友。”
牛跃进点着头,疑惑地问:“车子坏了?修车?”
大耳朵面对棋盘翩然而坐,说:“切磋一盘如何?”
牛跃进洗了洗手,坐了下来,说:“你先手。”
“牛师傅,好手段。”大耳朵执红子在手,沉吟一笑说:“上回棋后,我查了《桔中秘》,你的屏风马故作失蹄,让了我一着。这回决一胜负。”
二人交手,棋盘上刀光剑影渐起,十多回合后,棋局进入了“六龙丽天”,情势已是白热化了。姑娘并不知道棋盘上的变化,只是蝴蝶般地在大耳朵周围转悠,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大耳朵不闻不问,飞炮挺车,步步紧逼,马八进二,车八进三。牛跃进觉得这娃子的心思太“凶,”眼见车一进一,杀气腾腾,就走了一着士五退六。大耳朵迫不及待直杀宫禁,车四平一。
赢了棋的大耳朵翩然骑上车子,一路银铃般的笑声去了。
大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牛跃进与大槐树相依相偎,吃饭修车,喝茶下棋,钱挣得不多,倒也自在快活。来来往往的修车人不少,来来往往下棋的也不少,来往的人们都习惯性地远远地手搭凉棚,对着大槐树仰望一阵儿,才走进大槐树下。秋天,正在修车的牛跃进觉得头顶上落了个什么东西,用手捞摸了一下,继续修车了。待车子修完,他低头一看,见树上掉下来的是条灰虫。哦,树生虫子了,是槐叮子,这虫子专往树心里拱,树上碗口大的疤都是它造成的。牛跃进修不下车子了,跑到野地里找来了棉花条、构树枝、黄黄苗,煮了一锅水。水放凉了,牛跃进一天三遍地往槐树上刷,刷着念叨着:“槐树王,槐树王,不生虫,不坏瓤。”春上,人们见牛跃进在树上爬上爬下,手里拿住自行车条这儿捅捅哪儿捣捣,累得满头大汗,就问干什么。牛跃进说树生天牛了,得把虫卵打碎。牛跃进又弄来石灰、硫磺、盐,用水搅和成白色的糊糊,一点一点往树身上抹。
老胡带着人走到树下,好奇地问:“这树是你种的?”
“不是。”
“是你家的?”
“不是。”
“是你亲戚家种的?”
“不是。”
“那你管它弄球哩?”
“都是个命哩。它罩着我,我护着它,有了情分哩。”
大槐树又回黄转绿。一辆小轿车“吱”地停在树下,车门打开,先是伸出一双白藕节似的细腿,一双猩红色的皮鞋,下来一位很有点明星范的姑娘。接着下来一位派头十足的领导,戴着一副墨镜。正在修车的牛跃进习惯性地往下看,只看到了黑红两双皮鞋,见黑皮鞋走到石头棋盘前停下来,才抬头看了看来人。那人摘了墨镜,喊了声“老牛”。
啊,是大耳朵!还有身边的姑娘,啊,换了,不是几年前的那个了?
大耳朵坐在棋盘前,用手指优雅地敲着石棋盘,说:“老牛,来来来,切磋一盘。”
牛跃进斜斜地打量着大耳朵,也坐了下来。
大耳朵用湿巾擦着黑棋子,说:“几年前下的那盘棋,你又让了我。《五双品梅花秘》讲得很清楚,六龙丽天,你让我执红,明显的是让我赢啊。”
牛跃进面无表情,用破布擦着黑手,说:“看过周廷梅的书了。好。”
大耳朵说:“你先手。”
牛跃进沉吟一笑,执红先行按海门童圣公的《梅花谱》开局。大耳朵执黑步步紧逼,棋风更显杀气和霸气。但牛跃进的中炮鸳鸯马,单提马,左叠炮,屏风马陷车,密不透风。大耳朵使出浑身解数,只落得人仰马翻,着着连失。最后一手,牛跃进提马跃河,雄视帅宫。大耳朵的汗都下来了,脸黑得紧,把手中的棋子捏出了细响。牛跃进站起身,去一旁修车了,只是远远地用眼觑着大耳朵。
大耳朵黑着脸带着姑娘,坐上车绝尘而去。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驻马店的个头不知不觉地长到了大槐树跟前,满世界的高楼连着片长,不几天桥两边都盖起了高楼。大槐树站在高楼的夹缝里,局促不安的样子。牛跃进闲暇时就会呆呆地看着高楼,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不时就有城管人员来来往往,用仪器瞄来瞄去,最后,用石灰水在树上、桥上刷了一个大大的字:“拆!”
说时迟那时快。不几天,拆迁的人员开着车来了,很威风凛凛的架势,车头上警灯闪烁。牛跃进慌了,张开双手护着大槐树,喊:“不许砍树!”
拆迁人员见多了这样的钉子户,根本没把一个瘦猴样的家伙放在眼里,砰砰啪啪,东西扔了个遍地开花,只有石棋盘没搬动。就连桥洞里的破被子、烂床垫、锅碗瓢勺,都扔进河里了。
牛跃进血往头上涌,一双眼睛登时血红如灯,一跃站在槐树虬曲的树根上,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大声喊道:“要想砍树,除非砍我!”
这下就出大事了,不和谐了,需要维稳了。拆迁队伍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不敢乱来了。相持一会儿,拆迁队伍走了,树下暂时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拆迁队伍杀气腾腾地卷土重来,吊车、推土机、警车把大槐树围了个密不透风。正当拆迁人员动手时,从树上飘落一块白布来,上写“不许砍树”!原来,牛跃进早已上了树,在树上搭了一个窝棚,住下了。事情有些出人意料,有些棘手。谈判专家出面,开展攻心战术,说得舌灿莲花。牛跃进在树上一边磨刀一边说:“树死我死!”谈判专家最后绝望地喊道:“爹,你老下来吧,就算我求你了。”
相持了半天,不知为什么将近晌午时,拆迁队伍撤了。这天傍晚,一个人走到大槐树下,坐在石头棋盘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棋子,“嗒,”“嗒,”“嗒嗒。”一会儿,牛跃进从树上下来了。
来人是大耳朵。暮色里,大耳朵有点闷闷不乐,手里的棋子摆来摆去。牛跃进也在对面坐下,看了看大耳朵的脸,又低下头去看棋局。这一看不当紧,牛跃进吓了一跳,大耳朵摆的竟是金城对局中的棋局。这棋局来自稀世的《传彭集》,是西北棋王彭述圣口述,王和生集撰的,有夙枰、残阵、近局类,莫非此人手中有王本?间或有他本……一股热血忽地上了牛跃进的头,再看大耳朵时的眼光竟有些乞求了。
大耳朵走了一子,叹了口气,心情很是沉重。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来,晃了一晃,说:“叔叔,金城对局让我头疼了几天,无论如何难求一解呀。”
果真!牛跃进的眼光在暮色里豁然一亮,忙问:“《传彭集》?”
大耳朵说:“是。一位老板送我的,可惜缘分太浅,我读着难解啊。”
牛跃进忙说:“让我看看如何?”
大耳朵看看暮色渐重,说:“天色已晚,光线太暗,可否到我的书房品茶细看。”
牛跃进略微沉思了一下,认真地看着大耳朵的眼睛,问:“远吗?”
大耳朵用手指指远处,说:“叔叔,就几步路,请。”
二人就相跟着走进了灯光喧哗的驻马店市里。
大耳朵的书房很是阔气,灯光很是柔和,古筝曲子低徊,明星范的姑娘浅斟香茗,知趣地退下。牛跃进手持《传彭集》,内心激动得难以自禁,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品啊,而且是何家仁的抄本,千载难逢啊!
大耳朵显得很有雅兴,很有滋味地品着香茗,听着古筝……牛跃进看的入了神,如饥似渴,手不释卷。当下,二人摆下金城对局,你来我往地厮杀开来。这一番痛快淋漓的对决,忽急忽缓,忽快忽慢,行如杨柳拂绿水,罢如雷霆收震怒。不知不觉中已过子时,牛跃进不舍地放下棋子,连连说:“告辞,告辞。叨扰了。”
坐上小轿车,大耳朵很是客气地把牛跃进送到门口,挥手告别。
牛跃进下车走回桥头时,以为自己走错了路。大槐树呢?桥呢?莫非走错路了?他转了几圈,才在黑暗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还有扒掉的水泥桥墩。借助微弱的光线,牛跃进在地下找到了枯枝败叶,认定了自己没有走错路,只是大槐树被挖掉了,桥被拔掉了。
“大耳朵贼,还我树来!”牛跃进对着无边的暗夜大叫一声,一头猛地扎下树坑,竟气绝身亡。
大槐树没了。
高楼起来了。
每年清明节时,总有几朵白花飘在小溪里,溪畔站着老胡、小刘、小李,眼里都湿湿的。
红叶儿红在秋天里
王中明
一
我是二十年后又见到红叶儿的。见到红叶儿时,她刚被120从施工现场拉过来。一根一米多长的钢筋从她的后背斜插进去,又斜着从左侧的髋骨上面伸出来。
红叶儿由于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被抬进手术室时,已近昏迷。望着那个满脸皱纹,浑身上下全是血迹的女人,一开始我并没认出她就是二十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我脑际,让我挥之不去的红叶儿。
认识红叶儿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
一个深秋的早上,太阳刚露头我便走出工地的大门,沿着石羊河右边那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两边全是荆棘和灌木的石子路往千峰寺林场去。
这个时节,天已经很凉了,凉得石羊河的水透明,凉得我都可以看到从自己嘴里哈出时泛起的白雾了。
千峰寺林场离我们当时干活的工地并不是太远,也就十二三里地的样子。按包工头老赵的指点,太阳升有两三竿子高时,我走进了千峰寺绵延数里的山坳。
正是深秋,山坳里有一山的红叶儿。我们这儿的红叶儿并不是北京香山上的那种红枫,而是柿树和木油树叶子在霜降后,经霜冻一次次的浸染,渐次由绿变黄再变红的那种红叶儿。
山高水阔,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窄狭,石羊河的水也不再像下游那样急速了。石羊河里的水在这里清浅了许多,安静了许多。一河床大大小小,挤挤挨挨的鹅卵石铺满了整个河道,河岸两侧杂乱地生长着的那些鬼柳树,一如夏季爱恋河水的孩子,兀自在堆满乱石的岸边迎风嬉戏。
生活在平坡里的我是很少见到过这种树的。听大人们说这种树的木料很绵密,属于那种既坚韧,又有弹性的物种。很小的时候,记得母亲曾从一家远门亲戚家里,带回过这种木料做的砧板。
包工头老赵让我去千峰寺林场是为了买一头牛。在当时,这差事比起在工地上掂砖、装卸沙灰轻松多了。包工头老赵这样安排,让我心存感激。也正是这种油然而生的感激之情,让我一路上都觉得心情非常好。心情好,再看山上的红叶儿,石羊河里的水、鹅卵石,以及河岸上的鬼柳树、绿油油的麦田和脚下的野菊花时,就觉得明丽了许多,温暖了许多,亲切了许多。
二
说实话,老赵对我和那些工友们并不是太关心,整天像催命鬼一样,只知道催着我们干活,很少对我们嘘寒问暖,动不动还会把嗓门提高了八度来骂我们。这不,为了赶工期,老赵一大早又把睡在工棚里的工友们吼了起来。
今天要浇大梁和柱子,这是老赵昨天晚上加班时安排好的。吃早饭时,老赵可能心里有事,饭吃得很急,一碗清水煮白菜豆腐,一对白面馍,三下五去二就吃了个净干。老赵吃过饭把碗筷一撂,这边起身那边就把红色的安全帽砍在了头上。
老赵戴好安全帽,又抹了下嘴巴,接着便对工友们吼着说:“别磨磨叽叽的,快点吃,吃完赶快上工,今天早早晚晚得把大梁浇住,浇住大梁给你们宰头牛吃。”
给工友们杀猪宰羊的话老赵说得多了,可一次也没兑现。这次,工友们以为老赵仍是哄大家开心,并没在意,依旧有说有笑的,该怎么吃还怎么吃,该怎么磨蹭还怎么磨蹭。
老赵乜斜着眼朝工友们看了一圈。从工友们那不屑一顾的脸上,老赵看出大伙根本没把他的话当真,便多少有些生气,见我吃过饭起身要走,就故意提了嗓门冲我喊:“白有兵,你过来。”
我扭过头,有点吃惊地看着包工头老赵。这是我到工地以来包工头老赵第一次这么叫我,平时老赵都叫我熊孩子。我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地回头看了一眼老赵,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没动。
“白有兵,你过来。”老赵缓了一下语气,又冲我叫了一声。
我以为老赵又要骂我。昨天和水泥砂浆时,老赵就骂过我了。老赵昨天骂我说:“你个熊孩子,往砂浆里掺那么多水泥干啥,还高中生呢,就不知道动动脑子,省着来。”我说:“我是按比例往砂浆里掺的水泥。”老赵把眼珠子一瞪说:“你知道个球,让你省着来你就省着来,以后和砂浆时,按我说的,往里面少掺点水泥。”跟着老赵来工地上干活,是父亲托了亲戚朋友和好多熟人才来的,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我能有什么好说的呢,只好唯唯诺诺地说:“行,下次少掺些水泥就是了。”
老赵个不高,再加上整个人又黑又瘦,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包工头。可工友们说老赵不但有钱,县里面还有人呢。人一旦有了钱,身上的那股子奸商味儿就浓了。望着老赵,我多少有点胆怯地往他跟前走。没走几步,老赵便对我说:“今天你啥也不干了,去千峰寺把我前天看好的那头牛弄回来,我已经给镇上的张屠子说了,你把牛弄回来让他杀了,晚上炖一大锅牛肉,让大伙过过肉瘾。”老赵给我说这话时,眼光再次来回往那些蹲着吃饭的工友们脸上看。
老赵见仍没人接他的话茬儿,便大声地冲工友们说:“你们都听着,别他妈的以为我哄你们,我这就让白有兵去千峰寺林场买牛,不过咱先丑话说前面,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大梁和所有的柱子浇住,要不然……”老赵话没说完却哼了一声,接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说,“牛就是弄回来杀了,也别想吃。”
一开始,别说大家以为老赵是开玩笑,就连我也以为老赵是在开玩笑。老赵这个人,对待我们一分钱看得像大锣似的,别说杀头牛了,连几斤猪肉都舍不得给我们割,不是骗我们是啥?话是这么说,但看着老赵的那个认真劲儿,又不像哄大伙开心。我再次看了老赵一眼,并略带了试探的口吻说:“让我去千峰寺买牛?”
老赵大声地说:“那还有假?”
我说:“千峰寺林场在哪,我咋去?”我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显得很高兴。你想啊,在工地撅着屁股下了两个多月的大劲儿,不仅骨头都累得发疼,两只手掌里,磨出的血泡都摞成摞了,能有这样美差,心里会不偷着乐?
没等我再问下去,老赵就黑着脸冲我说:“没吃过猪肉就不知道猪是咋跑的?你鼻子底下没嘴,不会问?”
我说:“赵叔,问是会问,只是我家离这儿远,千峰寺林场在哪个方向我都不知道,叫我咋问?”
也许是我的一声赵叔喊得甜,老赵这才朝我嘿嘿笑了两下,接着说:“那好,我告诉你。”老赵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工地的大门说:“出了咱工地大门往西南走……”老赵只说了这么一句,突然又不说了。
老赵略略停顿了一下,问我说:“石羊河你总该知道吧?”
我说:“石羊河我知道。”
老赵接着说:“知道石羊河就好,出工地大门往西南走,前面不远就是石羊河,到石羊河后你就顺着石羊河右边的那条官道,一直往上游走,啥时候进了山,再往前面走个二三里路,有一座山尖儿往东北方向歪斜的山,山下面住有十几户人家,那座山就是千峰寺。”老赵说到此,可能是怕我记不住路,又详细地对我说:“记住,上千峰寺得先翻过石羊河,啥时候看见一座漫水石孔桥,就顺着那座石孔桥走过去,过了桥别走两边的路,走中间那条,直接往山上去,走到半山腰,你会看到一座破庙儿,站在破庙儿上往西北方向看,你会看到一大片种着麦子的开阔地,开阔地的四周有许多的杨树、桐树、椿树和一些密生的刺槐林。透过刺槐林,你会看到七八间用土坯和寺庙里的旧砖头垒成的茅屋,那就是千峰寺林场。到场里后找那个姓孟的老头,牛我看过了,脑顶门上有朵白梅花儿,左后腿有点拐,价钱我都谈妥了,你只负责把钱交给他,把牛牵回来就行了。”
三
也许是兴奋的缘故,十二三里的路程,不到两个小时我就跑到了,并且没感到一点点的累。来到千峰寺林场,没看到一个人。我以为老孟在某个屋子里,门挨门把七八间破旧的茅屋都打开看了一遍,除了一间屋子里有两头正在吃草料的牛,并没有老孟的影子。这个时候老孟会去哪呢?放牛去了吧牛还在屋子里,难道老孟去镇上赶集了?不会,来时老赵都说好了,老孟在林场等着呢。要不要喊上几声?这空旷的林场,去哪喊?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隔着周围的树林大声地唤老孟时,突然听到一阵狗的狂吠。寻着狗叫的声音望去,我看见一个穿着红底白花呢子褂的女孩儿,从林场房子后面的一道田埂上绕着走了过来。
女孩儿倾斜着身子,一条胳膊弯里?了个篮子,另一只手里还牵了头牛,那头牛的身后又跟了头半大的牛犊。看那女孩儿走路吃力的样子,我想跑过去替她把篮子接过来,但跑在女孩儿前面的那只毛色发黄的狗,箭一般窜过来,凶狠地朝我狂咬。望着那只朝我狂咬的黄狗,我胆怯地停住了脚步。
我相信在我看到那女孩儿的同时,那女孩儿也看到了我。女孩儿并没有同我打招呼,而是一个劲儿地朝那只大黄狗嚷:“黄儿,别咬了,再咬打死你……”
那只被唤做黄儿的狗可能被女孩儿的怒斥声吓着了,赶紧掉头跑了回去。女孩儿继续嚷黄儿,但声音柔和了许多。黄儿不再冲我叫了,只是重新跑过来在我身前身后闻来嗅去。望着黄儿对我的不友好,我仍旧有点恐慌。女孩儿再次冲黄儿嚷了几声,黄儿终于从我身边走了。
我心有余悸地注视着黄儿的举动,生怕它偷偷地咬我一口。我一边注视着那只叫黄儿的狗,一边用眼的余光仔细打量面前的女孩儿。身着红底白花呢子褂的女孩儿,除了那双眼睛水灵灵的,身后还梳着一根又粗又长。乌黑发亮的辫子。那根辫子差不多都有一米长了,悬到腰际下面上。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我忽然想起《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这是千峰寺林场吗?”我的声音不高,还略带了些怯意。
女孩儿看了我一眼,脸颊稍稍红了下说:“是。”接着又问我:“你找谁?”
我说:“我找老孟,林场有叫老孟的吗?”
女孩儿并没有急着回答我,而是先把挎在臂弯里的篮子放下来,又把牵在手里的牛拴在一根木桩上,这才回过身来朝我看。女孩儿流盼的目光里分明带了一种狐疑。女孩儿犹豫了一下,再次问我:“你找谁?”
我说:“我找老孟。”
女孩儿一改先前的腼腆,先是用她那深潭般的双眼汪了我一下,接着嘿嘿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女孩儿笑什么,马上又说了句:“有啥好笑的,我真找老孟。”
女孩儿见我这么说,这才停住笑说:“你说的老孟就是俺爹!说吧,你找他有啥事?”女孩儿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看眼前的女孩儿应该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到哪去,自己一口一个老孟地叫,真是太失礼,太不懂事了。心里有了歉意,嘴上忙跟着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孟伯伯是你父亲,我不该叫孟伯伯老孟。”
女孩儿见我这么说,反而笑得比先前响亮了。女孩儿一边笑一边对我说:“没啥,人家都这样叫俺爹,你说找俺爹啥事吧。”
我这才对女孩儿说:“是俺队长让我来的,说是要买你家的牛,价钱啥的都和孟伯伯说好了。”
女孩儿先是“噢”了一声,接着问我说:“你的队长是不是姓赵?”
我赶忙回答说:“是。”接着又问那女孩儿说:“你认识我们队长?”
女孩儿只顾抿着嘴笑,并没有回我的话,而是说了句:“看你细皮嫩肉,说话文绉绉像个大学生,你是不是大学生?”
女孩儿这么说,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句:“不是。”
女孩儿有点穷追不舍的样子说:“不是大学生,那最少也得是高中生。”本来我还想说不是的,可我没说,而是冲她点了下头。
不知是因为女孩儿本身就爱笑,还是因为女孩儿见我有些作态,或是像女孩儿说的那样,有点文绉绉地让人感到可笑。女孩儿重新把篮子提溜起来,篮子里装的是红薯。女孩儿来到灶屋前的水池边,先是把红薯倒在水池里,然后一边搓洗着红薯身上的泥,一边冲我笑嘻嘻地说:“你稍等会儿,俺爹正在那边收红薯,一会儿就回来。”
我说:“他在哪儿?我还是去找他吧。”
女孩儿说:“离这好远呢,还隔了片洋槐林子,你等着吧,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要帮女孩儿搓洗红薯,女孩儿不让。我问女孩儿叫什么?女孩儿告诉我她叫孟红叶儿。我问女孩儿姊妹几个?女孩儿告诉我她姊妹三个,大姐已经出嫁了,除了父母,家里现在只有哥哥和她了。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直到红叶儿把池子里的红薯搓洗干净,也没见老孟回来。
太阳一个劲儿往中天爬,见老孟仍不回来,我有点着急地对红叶儿说:“我们工地离这还有十好里路呢,中午前还得赶回去,要不我先去找找孟伯吧。”
红叶儿看了我一眼,一边弯着腰往篮子里拣红薯,一边对我说:“你就等着吧,等俺把红薯放到锅里就去叫他。”
我赶忙说:“那好。”接着我又说:“要不我跟你一块去?”
红叶儿说:“想去你就去呗,反正你一个人在这里等也是傻等。”
走出林场往左面去,有一片刺槐林,穿过刺槐林是一片坦荡的山坡地。红叶儿走路特快,我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山里人可能打一出生就这样,爬山上坡的,练就的一双好腿脚。红叶儿见我跟不上,先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而后又回过头来一边望着我笑,一边冲我说:“你们平坡人,走个路慢死了。”红叶儿的话虽然有点嗔怪,里面却充满了柔情。
我望了红叶儿一眼,又望了下起伏的群山和山上那一片一片如红云般的红叶儿,笑了下,故意话里有话地说:“不是我们平坡人走路慢,而是我们一到山里就被眼前的风景给迷着了。你看那满山的红叶儿,多好看!”
不知是红叶儿没听出我话中的意思,还是听出了故意装着没听出来。红叶儿说:“红叶儿有啥好看的,看久了你就不觉得好看了。再说了,住在这山窝窝里,出个门,进个城都难死了,你说有啥好?要说好,还是城里好,看看人家城里人,吃的、住的、穿的、戴的哪一个不比俺山里人光鲜?”
红叶儿的话也戳到了我的疼处。是啊,像我们这样祖辈生活在农村或大山里的人,谁不向往城市人的生活呢。城市里有高楼,有大厦,有灯红,有酒绿,还有让人春心荡漾的摩登女郎……自己原来立志要考上大学,不就是为了想逃离农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吗?可如今,那一切的一切,全都因为家里太穷,母亲常年有病而交不上学费,不得不在临近高考的最后一年辍学在家。在那个只有通过考试,才能走进大学校门,才能容身城市,才能走向仕途的年代,对于像我和红叶儿这样的农村孩子来说,辍学就意味着憧憬和幻想的破灭。
红叶儿的一席话让我神情沮丧,沮丧的神情让我的思想开始游走,以至于红叶儿后来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清楚。红叶儿见我走了神儿,便提高了嗓音冲我说:“想啥呢,连话都不说了,问你话呢?”接着又说:“你们赵队长前天来俺家买牛时我见过他,爹让我叫他赵叔,赵队长临走时还跟俺爹说要在城里给俺找份工作呢。”
本来我想对红叶儿说别信那姓赵的,那人奸猾得很,但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包工头有钱,能办事。”
红叶儿说:“他说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接着说:“可能是真的,他能把那么大一所楼的工程包下来,一定会认识好多人。如果他真想给你在城里找份工作,一定不是什么难事。”说实话,我说这话多少点违心。但为了不把红叶儿心里的那点美好愿望打碎,我只能这样说。我有点近乎讨好地又冲红叶儿说了句:“深山出俊鸟,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咋也能在城里找份工作,说不定将来你还能嫁到城里去呢。”见我这么说,红叶儿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而脸上却泛起了一片红云。
望着红叶儿羞涩的模样,我的心怦然动了一下。我想再说点更好听的来讨好红叶儿,可没等我找到恰当的词,红叶却用手往前面一指对我说:“看见了没有,那个人就是俺爹。”红叶儿说着,往前急走了几步,然后冲正在地里捡拾红薯的那个人叫了起来:“爹,赵叔派人来找你。”
四
老孟把那头要卖的牛赶到我面前,就是刚才跟在红叶儿身后的那头半大子牛犊。我绕着那头牛前后左右转着看了一圈,又摸了摸那头牛的左后腿。不错,正是包工头老赵说的那头:牤牛犊子,脑顶门上有朵白梅花,左后腿有残疾。这头左后腿有残疾的牤牛犊子总共一百八十五块钱,这是包工头老赵和老孟讲好的价钱。说实话,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头牤牛犊子能卖这个价也算高的了。记得前两年我们生产队开始分地分农具时,一头大犍子作价二百,一头驴作价八块多钱,大队的东方红拖拉机一台才作价五百元。转眼才过去两三年,一头牤牛犊子就能值二百来元,并且还是一条腿有残疾的牛,早知道牛的身价长这么快,不该把家里仅有的那头牛给卖了,可不把那头牛给卖了,又去哪里弄钱给母亲治病呢?我一边从怀里往外面掏钱,一边在心里惋惜着,纠结着。
老孟从我手里接过钱,嘴里边说着老赵这个人不错边数着钱。老孟数过钱,一脸笑容地把钱往上衣里面的口袋里一揣,又伸了伸上衣的下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这才笑着对我说:“你把牛牵走吧!”
来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不就是一头牛吗,把它牵回去就是了。可当我真去牵那头牛时,我才发现,原来那头牛连鼻圈都没有扎。没有牛鼻圈,自然就无法把牛牵在手里。望着那头牛,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老孟见我站在那里发愣,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憨厚地冲我笑了笑说:“不会赶是吧?你等着,我给你搓根绳,你牵着它走。”
老孟一边和我说着话,数叨着老赵出手大方,人咋好,咋厚道,一边从屋子里拿出一捆山白草。老孟把白山草放到门框前,然后坐在门框上把那捆山白草抖开。老孟从抖开的山白草里先捋出一小撮,一头用脚踩了,一头握在手里,然后用力拧搓几下,跟着再捋出一小撮山白草续上,继续搓拧。就这样,几分钟的光景,老孟就拧搓出了一根又细又长又结实的草绳。
老孟把拧搓好的草绳挽了个套儿,一边往那头牤牛犊子的头上套着绑扎,一边对我说:“你就拽住这根绳,它不会跑的,这头牛很老实,听话得很。”
老孟送我出了林场,又往前送了我几步,而后再次对我说:“这头牛老实得很,听话得很,别着急,牵着它慢点走,到不了中午就能到家。”老孟一边嘱咐我一边把那根用山白草拧成的绳递到我手里。接过那根草绳,我先用手拉了拉,试了试它的结实度,而后又看了看牛头上绑扎的草绳是不是牢固。当我确信一切都没问题时,这才谢了老孟,牵着那头牛往山下去。而就在此时,我看到那个穿着红底白花呢子褂,留着一根长发辫儿,像李铁梅的红叶儿正站在林场院子里朝我这边张望。
我以为红叶儿是在为我送行,心里多少有些甜蜜,便朝红叶儿挥了下手,可红叶儿像是没看见我似地站在原地没动。我一边牵着那头牛往山下面去,一边不停地回头朝红叶儿那儿看。直到林场前面那片逐渐升高的树林遮去了红叶儿的身影,我才死心塌地地牵着那头牛往回走。
我一边牵着那头牛往山下去,一边在心里回想着红叶儿的音容笑貌。那头牛一开始真的很听话。按老孟的交代,我走得很慢,那头牛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走得也很慢。顺着石羊河右岸往回走上四五里路后,我有些急躁了,心想:马上就要晌午了,还有七八里的路程呢,照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工地啊?心里这么一急躁,就想牵着那头牛走快一点。谁知越是这样,那头牛越是走得慢。
为了能让那头牛跟着我走快一点,我拖一阵,拽一阵。我越是拖拽,那头牛越是拧着身子不肯往前走。虽是深秋的中午,太阳已不那么热烈,但我还是被折腾得满头大汗。不行,再这样下去,别说中午前能到工地了,就是太阳落山恐怕也到不了工地。心里一着急,便随手在路边折了根拇指般粗细的鬼柳树枝条,心想:再不走,我就用条子抽你。
我继续拖拽着那头牛往前走,可那头牛挣扎着就是不肯往前再挪一步。我真的火了,一边拽着那根牛绳拉着它往前去,一边举起手里的鬼柳树枝条,猛力地往牛的屁股上抽。边抽嘴里还边骂着:“妈的,我让你不走,我让你不走。”不抽还好,谁知我这么一抽,那头牛反而哞哞地叫着,又蹦又跳又踢,最后竟然挣脱我手中的草绳,尥蹶子往石羊河左岸跑去。
当那头牛挣断我手中的草绳跳入石羊河往左岸狂奔时,我一下子懵了。老孟说那头牛很老实,我根本没想到它会不跟我走,更没想到,几枝条子抽下去,它会从我的手中挣脱,撒腿而去。望着那头在宽阔水面上狂奔的牛,我吓坏了,来不及细想,跟着便跳进了石羊河。
牛的四蹄把石羊河清浅的秋水溅起了一大片一大片浪花儿。牛在河里比我跑得要快得多。我慌不择路,顾不上看脚下水的深浅,只是一个劲儿去追那头牛跑。可没跑几步,只觉得踩在脚下的鹅卵石一滑,整个人平身子摔在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我的衣服,一股彻骨的寒意霎时传遍了我的全身。我顾不上寒冷,顾不上疼痛,慌忙从河水里爬起来。当我抹去脸上的水珠,睁开眼再看时,那头牛已经窜上石羊河的左岸,钻进岸边连着山梁的灌木丛里不见了。
我害怕极了,连滚带爬地爬上石羊河的左岸,先是顺着那头牛留下的足迹往前找,可找着找着,竟什么也找不到了。找不到牛,我该如何向包工头老赵交差?交不上差,别说包工头老赵不愿意,要骂我,会扣掉我两个多月来的工资,甚至连那些等着吃肉的工友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我?我急得要哭,可四下里依旧寻不到牛的影子。
五
弄丢了牛,我自知没脸再回工地了。我漫无目的在石羊河左岸的灌木林和长满山茅草的山坳里,像蛇一样穿梭着。我看了看天空中的太阳,太阳已爬到了中天。这个时候我的胃也开始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我已经彻底失望了。走出山坳,钻出灌木丛,我再次来到石羊河的右岸,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我想让阳光多照照,暖暖身子,可身上的汗劲儿一下去,反而觉得更冷了。不能就这样等下去。我从草地上站起来,再次抬起头朝远处的山坳和丛林里寻望,企盼着能在某个地方看到那头牛的身影。可是没有,我由失望开始感到绝望。
找不到牛,工地是肯定不能回了。我可以想象到老赵黑着脸骂人的情景,想象到工友们对我的不屑和讥讽。我想就此逃离,逃到一个谁也见不到我的地方。可我又怕老赵到我们家去找我,说我拐走了他的一头牛。那样,父亲不仅会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很可能还会因此加重母亲的病情。
回也不是,逃也不是,一时间,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就在我心情沮丧,左右为难的时候,山梁上那一片一片的红叶儿让我突然想起了刚才在林场见到的那个身穿红底白花呢子褂,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名字叫红叶儿的女孩儿来。想起那个名字叫红叶儿的女孩儿,我又想起了老孟,心想,那头牛会不会又回林场了呢?
我抱着唯一的希望,再次来到千峰寺林场。老孟见我两手空空,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又二话没说就问我:“是不是把牛弄丢了?”老孟的话让我有点感触,强忍住从鼻孔里发出了一个“嗯”字。
“没关系,它不会跑远的,先上屋吧!”老孟一边冲我说,一边冲正在灶屋里做饭的红叶儿喊:“红叶儿,把你哥的衣裳找出一身先让你这个哥穿上。”红叶儿答应着从灶屋里出来,手里还拿了块刚蒸好的红薯。
红叶儿从灶屋里出来一看是我,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好像突然明白发生什么似的冲我嘿嘿一笑说:“真笨,连头牛都牵不住,把白梅花儿弄丢了吧!”说着还把手里的红薯往我手里一塞说:“饿了吧,先吃着,我去给你找衣裳换。”
红叶儿的话和举动让我心里暖暖的,但我却拿着红薯没有想吃下去的意思。老孟在一旁说:“都这个时候了,先吃几块红薯垫垫饥。”
我有点茫然地望着老孟问:“白梅花儿是谁啊?”
老孟笑着说:“白梅花儿就是那头牛,你红叶儿妹子给它起的名儿。”之后又说:“放心吧,它不会跑哪的,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吃过饭我让红叶儿他哥帮你把牛送去。”老孟的话对我是个安慰,但见不到牛,我心里仍旧不踏实。我凄惶地朝老孟脸上看了一下,怯怯地问:“它真会回来吗?”老孟笑了下说:“你放心吧,它会回来的。它不回来会上哪?”
老孟的话音还没落地儿,红叶儿便一手掂着衣服,一手掂着鞋子来到我跟前说:“人到这个时候还知道饿呢,牲口也一样。说实话,白梅花儿有时候比人都聪明,只是它不会说而已。”红叶儿一边说一边把衣服和鞋子递给我,之后又安慰我说:“放心吧,我知道白梅花儿在哪,你先把衣裳换了吧,我去找它。”说着把衣裳往我手里一塞就要去找那头名叫白梅花儿的牛。
我刚换过衣裳,还没顾上从屋子里出来,就听老孟在院子里冲我说:“这闺女,还真把它找回来了!”
老孟这么说,我鞋子没穿好就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哪有那头牛的影子?就在我怀疑红叶儿是不是真的找到了那头牛,老孟是不是在骗我的当儿,我猛然看见红叶儿赶着那头牛从一片树林里钻出来。看到那头牛,塞在我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扑通一声落了地。也许是激动的原因,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心想:坏了,弄不好感冒了。
六
红叶儿是个极热情的女孩儿,中午蒸了一锅红薯,还做了一锅葱花儿面条。红叶儿和老孟都劝我在他们家吃,我就饱饱地吃了。吃饭时老孟就囔,吃过饭老孟还囔,说:“这孩子,一出去就是一天,出去的时候我就对他说,办完事早点回来,别耽误吃晌午饭了,答应的怪好,到头来还是不见他的影子。”我知道老孟是在嘟囔红叶儿的哥哥。
在红叶儿家吃过午饭,仍不见红叶儿的哥哥回来,老孟就对红叶儿说:“叶儿,我看等你哥是没点了,你在家看好门,啥时候回来啥时候让他把地里的恁些红薯弄回来,我帮你这个哥把牛赶给老赵。”
红叶儿却说:“爹,你别去了,还是俺去吧!”
老孟说:“你一个女孩子家,不方便,还是我去吧!”
红叶儿说:“女孩儿家咋啦,女孩儿家就不会赶牛了,白梅花儿是俺养的,它听俺的话。再说了你腿疼才好,走那么远的路万一病再犯了,娘又不在这儿,谁照顾你啊,还是俺去吧。”
红叶儿这么说,老孟也就不再强求什么,只是说了句:“路上小心点,下午早点回来。”
见爹同意了,红叶儿先拿眼瞟了我一下,而后才对老孟说:“知道了,俺会早点回来的。”说着就去牵那头牛。
那头牛仿佛对我仍还有一股子怨气,我要牵它它不让。红叶儿说:“还是俺牵着它吧,你跟在后面算了。”红叶儿来到那头牛犊跟前,先是伸手在牛的头和脸上抚摸了一番,而后又对那头牛嘟囔着说了句:“白梅花儿,别想那么多了,跟着我走吧!”就在红叶儿说这话的时候,我好像看见红叶儿的眼里有泪花在闪烁。是啊,别说是一头牛,就是一只小猫小狗在一起待久了也会生出情感,更何况这头牛是被卖掉宰杀的呢?
从林场里出来,红叶儿牵着那头牛走在前面,我就跟在那头牛的屁股后面。红叶儿走得很慢,那头牛也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
石羊河的水清澈透明,河水撞击着鹅卵石,时不时会发出一种汩汩的声响。阳光照射在河面上,会荡出一层金色的波纹。有鸟雀在鬼柳树没有落尽黄叶的枝丫间啁啾。望着眼前的景色,我没话想话地问红叶儿说:“白梅花儿是你给它起的名字?”
红叶儿笑着说:“那当然。你看它脑顶门上的那朵花,像不像一朵白梅?”
我说:“像,像极了。”接着我又问:“它那条腿是咋坏的?”
红叶儿说:“下雨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下来摔坏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有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为了打破沉默,我突然又对红叶儿说:“红叶儿,秋天的红叶儿,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这么说,红叶儿便嘻嘻地笑着对我说:“你还说俺的名字好听呢,俗死了。实话对你说了吧,俺在学校里根本不叫红叶儿,俺叫孟霜。”
我问:“为啥?”
红叶儿说:“俺出生的时候正是秋天,爹问俺娘,一个丫头片子,取个啥名呢?娘就看着山上的红叶儿说,就叫她红叶儿吧!爹就说,红叶儿就红叶儿,反正就是个代号,叫啥都行。上小学的时候,俺也没怎么觉得自己的名字俗,可上到初中后,俺越来越觉得红叶儿这个名字不好听,俺就自己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字——霜。俺觉得霜这个字既含有秋天的意蕴,又含有秋霜染过红叶儿的意思,而且,每当到了霜降,早上起来看到那一地的白霜,还能令人联想到冬天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儿。你想想,那该有多美啊!”
我没有插言,一任红叶儿在那里解说。想想觉得红叶儿说的蛮有道理,但又觉得不全是。红叶儿这个名字是俗了点,可霜这个字给人的印象却又有点儿太冷了。于是,我便随口说了句:“看你的性格,我觉得你叫红叶儿更合适些。”
红叶儿收着笑,叹了口气说:“唉——反正现在也不上学了,叫啥都无所谓了。”说着把话一转问我说:“说了大半天,你还没有告诉俺你的名字呢?”
我说:“我的名字才土呢?”
她笑着问我:“咋土了?”
我说:“我叫白有兵,你说土不土?”
她说:“白有兵,这名字土啥?”刚说完,却嘿嘿一笑说:“白有兵,听不清了叫白有病,你父母给你起名字的时候,是不是想着让你啥都有就是白有病啊!”
我嘴里说:“我没问过父母,也许有这种可能吧!”心里却在想:父母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一定让病魔给缠得怕了。
七
我们从个人说到父母,说到兄弟姐妹,说到家庭,又说到上学,还说到了红叶儿哥哥的婚事。红叶儿说:“媒人给俺哥介绍了个对象,哥去了女方家几次,也跟那女的见了面,女方家里都同意了,女孩儿别的也没说啥,就是嫌俺哥没上过高中,学问有点低。”
红叶儿说着看了我一下,见我在认真听,继续说:“听说那女孩儿上过高中,上高中时学习特别好,要不是因为家里穷,姊妹们多,交不起学费,不得不辍学,那女孩儿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我说:“那女孩儿最后同意了没有?”
红叶儿说:“同意是同意了,只是她们家里人一张嘴要了好多彩礼钱。”红叶儿说到此,略微顿了一下,接着说:“下个星期天俺哥就要订婚了。爹之所以要把这头牛卖了,就是为了给俺哥订婚换东西。”
红叶儿还想说什么,可没等红叶儿再把话说出来,我却对红叶儿说:“你哥都订婚了,你啥时候订?”
这话问得有点唐突,我以为红叶儿会生气的,谁知红叶儿脸一红说:“爹说俺还小,不让俺订那么早。”
我接着说:“这辈子谁要是能找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真是烧高香了。”我知道我这样夸红叶儿多少有点献媚,有点小虚伪,但红叶儿听了,还是很高兴的。
红叶儿说:“俺长的才不漂亮呢。”
我说:“漂亮,谁说你长得不漂亮那才瞎了眼呢。”红叶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脸却更红了。于是我跟着又问了句:“你要是订婚,会不会也跟人家要好多彩礼?”
见我这么问,红叶儿飞快地望了我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地冲我说:“我才不呢,我要是喜欢谁,一分钱也不会要人家的。”
我说:“要是我呢?要不要?”
红叶儿见我这么说,本来就泛着红润的脸颊一下子更红了。红叶儿红着脸把头往别处一扭说:“不理你了,你心眼坏。”说着牵着那头牛急匆匆地往前走去。
红叶儿扭过脸不再理我,只顾牵了牛往前走。我怕红叶儿生气,赶忙讨好般地冲红叶儿说:“别生气,我是给说着玩呢。”
红叶儿虽没有把脸扭过来朝向我,却冲我说了句:“我才不气呢,我就知道你是说着玩的。”
我说:“其实……”
没等我把话说出来,红叶儿忽然停下着脚步,扭过脸,先是冲我看了一眼,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想问你,这儿是不是追牛时碰伤的?还疼不疼?”
我嘴里说着还有一点,心里面却有一股暖融融地热流迅速传遍我的全身。我看了下红叶儿,心怦怦地乱跳。望着红叶儿那双仿佛汪了一潭深水的眼睛,我真想把红叶儿揽在怀里,但我终究没敢。我怕我的粗鲁举动惹怒了红叶儿,更怕她一怒之下把我和牛扔在那里。我就这样在隐忍和克制中同红叶儿有说有笑地把那头牛赶到了工地。
老赵见我去那么久才把牛赶回来,以为我在外面偷了懒,本来想骂我的,见红叶儿也跟着,就没骂。老赵看到红叶儿像看到了自己的亲女儿。老赵笑着问红叶儿说:“这闺女,你咋也跟来了?那么远的路,累不累?”
红叶儿说:“不累。”又说:“俺不跟来,白梅花儿也不会来。”说着就把我去买牛的经过全说了一遍。
老赵在听红叶儿讲我跳到石羊河里追牛时,不但没气,反而还哈哈笑着冲我说:“你这个熊孩子,就是笨,连头牛都牵不住,还不如人家红叶儿呢。”
老赵这么说,红叶儿赶紧把话抢过来说:“不怨白有兵,怨俺家的白梅花儿太通人性了,一般它是不会跟生人走的。不信你牵着它走走试试,走不上二里路,它也不会跟你走。”
我知道红叶儿这是在替我辩解,老赵也只是随口儿说说,他并不想和红叶儿较什么真儿,所以把红叶儿的话接过来说:“好好好,不说这了,不管咋说把牛弄回来就行。这样吧,你先在这儿歇歇脚,等叔忙完了送你回去。”
红叶儿说:“不了,趁天还早,俺得回去。”
老赵说:“叔让你等你就等着呗,急啥急!”
老赵的话让红叶儿有些犹豫,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就在红叶儿犹豫的刹那,站在一边的我忙劝红叶儿说:“我们队长好心好意留你,你就多等一会吧,要不,晚了我送你。”
老赵见我这么说,先是冲我瞪了下眼,然后说:“去,去叫张屠子去。”老赵这么说,我也没再说什么,看了眼红叶儿,撒腿便往镇上去。
我把张屠子叫到工地时,红叶儿真没走,正坐在包工头老赵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有说有笑呢。我走到老赵的办公室前,伸手推开门,先是瞟了红叶儿一眼,然后才冲老赵说:“张屠子来了。”
老赵见我把张屠子叫了来,一边起身和张屠子打招呼,一边对红叶儿说:“你就坐在这儿等着,哪也别去,一会儿我送你。”老赵从屋子里出来和张屠子说话,我本想留下来陪红叶儿再说几句话的,可包工头老赵却回过头来冲我说:“去,找几根绳来。”
我把找来的绳子递给老赵,老赵又让我叫了几个身体壮实的工友。张屠子晃着他那身差不多二百来斤的膘,挥着一双油腻腻的手,招呼着工友们先把那头牛的四蹄捆了。红叶儿见状,忙从老赵的办公室跑出来,一边抱着那牛的头一边说:“我不让你们捆它。”
老赵见状,忙走来劝红叶儿说:“这闺女,别傻了,都牵回来了,不杀它上哪给你哥弄订婚的钱?”
老赵这么说,红叶儿虽然不再说其它话,可却揉着眼里的泪花儿对那头牛嘟嘟囔囔地说:“白梅花儿,都是俺不好,是俺把你骗到了这里,如果有来生,俺当牛,你当俺,你也骗俺一回……”
老赵把红叶儿劝到屋子里,张屠子指挥着工友们把那头牛的四蹄捆好,然后抬起来倒挂在一根木柱子上。张屠子这个人,据说爱上杀猪宰牛是因为特爱吃刚宰杀过的那些猪身上温热的膘子油。见过的人都说张屠子杀猪时,总是一手舞着刀,一手从刚开膛过的猪胸腔里抓过一把热油,捂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还咂咂着嘴,那个样子,吃得周围里人直反胃。
那头牛在木柱子上一边努力地往上昂起头,挣扎着,一边哞哞地哀嚎着。牛的哀嚎声,在工地上空,显得极其凄凉和悲壮。那头牛不仅一直哞哞地哀嚎,而且眼里还不停流出了如黄豆般大小的泪珠儿。
牛的每次哀嚎,都会让我的心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那场面有点太悲壮,我不想看下去了。就在我准备转身走时,我看见张屠子手脚麻利地把一柄闪着寒光的刀捅向那头牛的脖颈,紧接着,一股鲜血从牛的脖颈里窜出来,窜了很远,很远。
张屠子在宰杀那头牛的时候,我不知道红叶儿是不是看到了那令人心寒、悲壮、惨烈、血腥的场面,我的心像被人揪住一样疼痛的时候,我看到红叶儿再次从老赵的办公室里跑出来,一边向那头牛扑去一边哭喊着:“白梅花儿,是俺害了你!白梅花儿,是俺害了你……”
老赵和我这边把红叶儿连哄带骗地拽到屋子里,那边张屠子指挥着人把那头牛的血一点一点地用盆子接了。接完血,待确定那头牛真正死亡后,又和众人一起把那头牛从木柱子上取下来,平放到一张铺有塑料膜的木板上。
张屠子再次挥舞着手中的那把刀,从牛的脖颈、四蹄和肚子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割下去,直到把牛的皮剥去,把牛肚里的五脏六腑取出来。
张屠子把那头牛宰杀干净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赵让张屠子从那头牛的后腿上割下六七斤上好的牛肉,用铁丝串了,装进一个事先备好的,干净的尼龙袋里,然后提到红叶儿面前说:“给家里带回点肉,后天你哥订婚好用。”红叶儿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揉着眼。
老赵知道红叶儿还在心疼那头牛,便安慰了一句说:“一头残坏牛,有啥好可怜的,走吧,趁天还没黑透,我送你回去。”说着一边从屋子里推出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一边把提在手里的那块血红的牛肉往车子把前面挂。
我看见红叶儿的眼都揉红了,心想:这个老赵和红叶儿家是啥关系?他咋对红叶儿那么好?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我突然特别恨老赵。就在我回过神来想和红叶儿打招呼时,我看见红叶儿已坐上老赵的自行车走了。这时,我才想起身上穿的衣服和脚上的鞋子还是红叶儿哥哥的。
想起身上穿的衣服和脚上的鞋子,我急忙朝大门外跑着去追红叶儿,我边跑还边冲红叶儿喊:“红叶儿,等等,衣服,衣服。”红叶儿好像听到了我的喊声,但可能没听清我在喊什么,也许听清了,无法从老赵的后车座上跳下来,只好朝我挥了挥手,而后便和老赵,还有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一起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八
晚上,工友们都饱饱地吃了一肚子牛肉。跑了一天,我觉得有些累,刚想往床上躺,一个工友过来拉着我说:“有兵,睡那么早干啥,来,打会儿牌。”我说冲那个工友笑了一下说:“我不会。”
工友说:“不会打,不会学吗?来来来!别和兄弟们装啥清高了,快过来!”勉强玩了几把,工友们见我真不会,又把我轰了出来。趁工友们打牌的机会,我把红叶儿哥哥的衣服和鞋子全部换下来洗了。我这边洗着衣服,那边还在心里盘算着:等衣服晒干了,就向老赵请假,再去一趟千峰寺林场,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和鞋子给红叶儿送去。
一天,我看工地上的活不是太多,便瞅准机会向老赵请假。我想趁中午吃饭的时候借辆自行车骑着去趟千峰寺林场,一是把红叶儿哥哥的鞋子和衣服还了,二也好趁机再见见红叶儿,和红叶儿说说话。
谁知老赵不仅没准我的假,还黑着一张脸对我说:“把东西放这儿吧,哪也别去了,吃了饭就上工,看你上午抹的球墙,像把抓的一样。”如果老赵当时把话说到这儿,也许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可是没有,老赵说过前面的那些话后接着把话锋一转说:“就你这熊孩子,人小心眼儿还挺多呢,让你去买回牛,还惦记上了。”
我懂老赵话的意思。老赵的话正好戳到了我的疼处,但我不愿承认。我说:“我得把人家的衣服还了,再说我自己的衣裳也得拿回来。”
老赵说:“不就是一身破衣裳吗,有啥稀罕的,我给你拿回来就是了。”
我不知道老赵为什么要阻止我去千峰寺林场,心里就恨,骂老赵狗日的。刚骂了一句,忽然想,老赵这狗日的,是不是打上了红叶儿的主意?谁知我心里这么一想,火气一下子窜到了脑门子上。我不但没听老赵的话,反而还提高了嗓门,火药味儿很浓地说:“今天你准不准假我都得去。”谁知我这么一说,老赵火了,不仅口口声声骂我熊孩子,还要我滚蛋,扬言还要把我两个月来的工钱全部扣了。
一想到老赵对红叶儿所起的觊觎之心,再加上两个多月来在工地所吃的苦,受的气,心想:她妈的,有啥了不起的,大不了老子不在这儿干了。谁知这么一想,心里的火气更旺了。我顺手抓了根鸡蛋般粗细的木棍,忽然指着老赵骂了起来。我说:“我知道你龟孙不让我去千峰寺林场安的啥心。你不让老子去,老子今天偏要去,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骂完我又接着骂:“要扣老子的钱是呗,你扣扣试试,告诉你姓赵的,别以为老子好欺负,现在就把老子的钱给结了,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包工头老赵见我气势汹汹一手提了根木棍,一手指着他骂,竟一下子愣住了。平日里都是老赵骂别人,哪有人骂过他。老赵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一时找不到了骂人的词,愣在那里直翻白眼,甚至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当时正在气头上的我,心里想如果他老赵敢骂我一声,我一定会一不做二不休,手起棍落,不打他个半死,也得打他个头破血流。说实话,当时我已经破上了,什么都不讲了。
也许是我骂老赵的声音太大了,附近几个正在干活的工友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跑了过来。工友们也许谁都没想到,一个看上去细皮嫩肉、文文气气的我会跟老赵骂架,还要打老赵。工友们可能怕我真打了老赵把事闹大了,一边劝老赵别和我一般见识,一边连拉带拖地把我拽走了。
跟老赵这么一闹,工地是肯定没法再待下去了。我也是赌气,跟老赵结过账,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两个月的工资,一共二百八十六块钱。我手里攥住钱,一口气跑到了集镇上。当我来到集镇上时,我有点后悔起来。心想不在这干了,能去哪呢?家是肯定不能回了,回到家父亲不仅会骂自己,说不定还会换来一顿暴打呢。回不了家,又没有活干,到底该何去何从?他妈的,真没地方去老子就回学校重新上学。
我也是心里憋了一股子气,脑子一热,攥着两个月来挣到的二百八十多块钱,二话没说,搭车进城去了我原来的学校。来到学校,我先找了校长,又找了我的班主任,一个一个向他们诉说了自己两个月来的经历,说到动情处我还抹了眼泪。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出于怜悯,反正校长和班主任都答应让我重新回学校上学。
两个月来炼狱般的生活,让我懂得该怎样珍惜这次回学校读书的机会。在学校,我刻苦,我努力,我发奋,我起早贪黑,拼着命学。常言说,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考上了那所位于豫北平原的医学院。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时,二话没说,揣那张通知书就去了千峰寺林场。
我去千峰寺林场是想告诉红叶儿我考上了大学。如有可能,我想向红叶儿表白一下我对她的爱意。可当我来到千峰寺林场时,林场的主人已经换了。听新承包林场的那个人说,老孟一家去年秋天就离开这里了。当我问及老孟那个叫红叶儿的女儿时,那人说红叶儿早已嫁人了,听说是嫁给了一个姓赵的包工头的儿子,进城享福去了。
走出千峰寺林场,一种从没有过的失落感让我感到特别的郁闷和悲伤。后来,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情走进大学校门的。四年的大学生涯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我学到了许多医学知识,还谈了个对象。毕业后我和我的对象被分配到了本县的第一人民医院。之后不久,我就和我现在的妻子结了婚,有了孩子。
生活中,有许多事,许多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渐渐被淡化,有些甚至会被遗忘掉。可那段我所经历的打工生活,尤其是去千峰寺林场买牛的那件事,还有红叶儿的音容笑貌,却总是让我历历在目,久久不能释怀。每当想起那段经历,心里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多少年来,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我处处留意着所有与红叶儿有关的人和事,总是有意无意地想知道红叶儿的下落。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我的一个病号口中听到了一则有关红叶儿的消息。那个病号说他们工地有一个叫红叶儿的女人,那女人的丈夫不知道患了一种什么怪病,不死不活的,只能终天躺在床上。听说那女人家里还有两个大学生,为了供养两个大学生,那个女人在工地上干活比男人都卖力。
这个世界上叫红叶儿的女人一定很多,我不相信那个在工地上干活比男人都卖力的女人会是我心中留着一根长长的发辫儿,又爱说爱笑的红叶儿。想起红叶儿,有时我还会想起那头脑顶门上有朵白梅花儿,左后腿有着残疾的牛。
本来那头像众多的牛一样牛,原本也有一条鲜活的生命的,可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呆太多的时间,甚至它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都还不清楚呢,却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是因为它身有残疾不能拉犁耙地,还是因为它生性温情善良,抑或贪婪残暴?虽然有些道理我说不清,但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那头叫白梅花儿的牛是头不幸的牛。像我们人类,虽然每个人都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却因着信仰、欲望的不同,而有着不尽相同的命运。这就好比千峰寺山上许多树的叶子,在经历过霜冻后,大多数都在发黄后凋敝了,而只有柿树和乌桕树的叶子,会更加绚烂。
红叶儿的命真大,一根钢筋就那样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却没有伤及要害处。红叶儿说她这次之所以大难不死,完全是主在暗中保护了她,她感谢万能的主!
红叶儿躺在病床上,时不时会有家人和一些亲戚来看望她。老孟来了。老孟同二十年前比显得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深刻了许多。除了红叶儿的家人和亲戚,我没有看到红叶儿的丈夫。另外来看红叶儿的还有许多主的信徒。她们相约之后,会三五成群地来到医院。这些人,总有点神经兮兮的样子。他们有时也会向我们的医生传道,在受到批评后,或是趁我们的值班医生离开的刹那,再抓紧一切时间向一些病号们传道,仿佛世界末日真的马上就到的样子。有时他们还会聚在红叶儿住的病房里,一脸虔诚地一边哼唱着主歌,一边为红叶儿祈祷。
三个多月过去了,红叶儿该出院了。就在红叶儿准备出院的前两天,作为主治医师的我,特邀红叶儿到一家名叫清香斋的饭馆小坐了一次。
那天晚上,从我们走进清香斋,到饭菜端到桌上,红叶儿一直愁苦着脸。憔悴的面容,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大病初愈的样子,眉宇间总是隐忍着一种对过往生活的感伤。
吃饭的时候,我给红叶儿夹了菜。我想尽量把话说得幽默一些,以期红叶儿能够笑上一笑。但红叶儿好像完全失去了笑的功能,一个晚上,红叶儿一次都没笑过。
尽管红叶儿一个晚上没笑过一次,但从和红叶儿的交谈中,我还是零零碎碎地知道了许多先前我所不知道的故事。比如关于那头牛的,关于老赵的,关于张屠子的,还有关于红叶儿自己的……
(原载《奔流》2016年第7期)
窝
张运涛
要不是亲眼所见,小北真不敢相信河湾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咋说呢?像个大工厂。不,像车间,一个大的露天车间。到处都是沙场,大型载重车来来往往,好像河湾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火热的汽车拉力赛。河面上隔不多远就能看到一艘抽沙船,敞着篷,喷着黑烟。
上次回王畈还是三年前,长途大巴只到县城,然后再换车到陡沟。27千米的路,汽车却摇了近两个小时。陡沟镇不靠高速路,更不靠铁路。怎么发展呢?政府盯上了河沙,沉寂了成千上万年的淮河被唤醒。大货车日夜不停地朝外运沙,到县城的路被这些严重超载的卡车轧得坑坑洼洼。小北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敢再走县城,抄近路。近路有五千米不通车,得涉水过河。小北不怕走路,怕颠簸,一颠头就晕。
娘打电话,前几天下连阴雨,屋后墙淋倒了。小北并不意外,土墙,几十年了,搁城里早成文物了。小北跟二巧一合计,决定回去把窝垒起来。
王畈人习惯称自己的房子为窝,尤其在外人面前。窝是一种谦虚的说法,简单,不足外道,就像读书人口中的寒舍。也确实,跟城市动辄上百万的楼房比, 小北的房子只能叫窝。
老窝快30年了,挤在人家的楼房中间,小北自己都脸红。王畈这几年,起了好多楼房。那些房子,一幢挨一幢,摩肩接踵排在路两边。小北有点眼热,两口子在东莞打工已经十一年,手里攒的钱足够起一座小楼了。拖到现在,一是因为没时间,二是家里只有娘和小儿子,起了也多半闲置着。不过,打工终不长久,城市再好,到底没有自己的窝。跟娘商量,娘坚决反对。你们都不在家,起了也是浪费。这土坯房,冬暖夏凉的,多好。娘说得有道理,王畈早就成空壳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孩子。王畈大部分时间都是无声无息地,像一个昏昏欲睡的老人。小北回来得少,不是嫌王畈土跟不上外面的形势,他是怕多花钱,来回折腾一趟至少得一千块。这两个年节,小北都是让老娘带着小儿子去南方过。娘没出过门,也算旅游了。
地里的小麦一片一片地倒在地上,可能跟前阵子的连阴雨有关。小北拐了个弯,来到自己的地头上。地还是那块地,地里的小麦却长得悽悽惶惶的。其实,凄惶不凄惶已经与小北无关,地早租给人家种了。出来头几年,小北还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夏收秋收。后来一算账,不划算,打的粮食还抵不上路费,就租了出去。现在的农民,谁还指望地?
王畈本来是菜园。小北小的时候,整个西坡都是菜地,一畦一畦的,地瓜,豇豆,芹菜,蒜苗……一天到晚都有人忙碌,媷草,施肥,收种……现如今,哪个还用心伺候庄稼?放眼望去,一色的小麦。小麦省心,往地里一播,净等着收了。
还没进村,就碰上了大胡子。
小北,你娘可是差一点就见阎王了。大胡子停下四轮,熄了火。要不是你娘在厨屋做饭,非砸住她。
小北一惊,这事娘可没跟他讲。
大胡子接了小北递过来的烟,你娘命大,算是躲过一劫。
小北帮他燃着,大胡子爹,回头咱再聊,我先回去看看。
小北的窝在村子最西头。东屋山那儿原来是一个小水塘,把小北的房子跟村里其它人家隔开。后来水塘露底了,小北的房子还是孤单着,与别的房子隔了一片低洼地。小北老远就看到堂屋后墙上的那个大窟窿,窟窿里支着几根粗檀,可能是娘刚找人顶上的。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的,小北那时候已经十多岁,还有印象。地基用了砖头,一米高,墙是土坯。房顶呢,换了几次了。最早是茅草,厚厚的,冬暖夏凉。风吹日晒的,茅草就薄了,挡不住雨水了,又都换成自家预制的水泥瓦。水泥瓦主要原料是沙子,再掺点水泥、石子,朝自制的模具里一填,就成了。那时候,土和沙子不值钱,人工也没有纳入商品的序列,到处都是这种笨重的水泥瓦。瓦模子毕竟不规范,成品出来后扣不严,过了几年就换成现在的机制红瓦了。
叫它窝,没错吧?
一大早,小北就带着淮东去上坟。
转眼,爹已经走七年了。查出爹患癌症那年,小北正好有了第二个儿子,淮东。名字是爹取的,淮河东岸,意思是走到哪儿都不能忘了自己的窝。第二年,爹就撒手走了。爹死后,小北这是第一次回来过清明。小北急急地赶回来,除了重起房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正好赶上清明。往年吧,不回来也就算了,远。今年可真是没啥说的了,人家公家人都开始信这个了。全国统一放假,上坟,扫墓,祭拜先人。
爹的坟地在一片种满了树的高地上,西边偎着一条小溪,虽说一年三季没见过水流,但好歹也算不缺水。按阴阳仙的说法,这里是风水宝地。坟头头天已经上好,清明这天只需要来烧纸磕头。小北上供的是苹果,没用馒头。爹喜欢吃苹果,就由着他吧。小北跪下磕头,心里念叨着,爹,我来给您送钱来了。本来,这话应该对着坟地说出来的。王畈人都这样,烧纸磕头的时候唠叨几句,就像坟里的人还在跟前。有儿子在,小北唠叨不出口,总觉得太矫情。小北让儿子也跪下,给你爷磕几个头,保佑你考上大学。
大胡子是听到鞭炮声才过来的。大胡子是小北没出五服的爹,他没出去打工,在家里带着一班人干建筑。大城市房地产热,乡下也差不了多少。大胡子在这一带很有名气,给人家起房子,也买地起房卖。要是在城里,大胡子有一个很响亮的称谓,房地产商。不用说,香车美女都有。大胡子虽说在乡下,这两样也一样不缺。不过,大胡子的女人可是地道的自家老婆。至于能否称得上美女,不好说,城乡标准不一。她在大胡子的工地上干些杂活,暗地里做监工。车也有,而且两辆,里外都是泥,着实沾不上香的边。四轮专门拉沙拉砖拉水泥钢筋,换工地时顺带转移建筑设备。另一辆是五菱之光,稍微体面些。
大胡子跪到小北爹的坟前,大哥,我跟小北都来看你了,给你送点钱,你在那边只管花。要是冷,十啦一儿我们再给你送点棉衣过去。
两个人正在坟地里回顾小北爹过去的点点滴滴,大胡子的电话响了。
……又涨了?涨了更得买。……你抓紧吧,听说下半年还要涨。……好,就这样。挂了电话,大胡子还在自言自语。啥都涨价,就是粮食不涨。
您是说水泥钢筋?小北问。
你在城里不知道?房价一直涨,水泥钢筋能不涨?大胡子像是突然想起了小北塌了的房子,你那房子?
起!小北咬了咬牙,早晚要起的。越等越贵,钱都不值钱了。不起房子,早晚会像废纸一样。再说了,回来没个窝偎着,还叫家?
大胡子说,不能再等了,再等还得涨。
要是能起到路两边就好了。出来进去,方便。小北叹了口气,看着大胡子,盼着他给拿个主意。
大胡子哦了一声,都想挤到路两边,怕是不好弄。
是不好弄,小北一边忙着收拾祭品,一边说。去年我锁田爹电话里答应过我,说是路边给我留了一块。昨晚我过去问,锁田爹又说要宅基地的人太多,分不公。
路两边都是肥肉,哪还等你?批给人家一块,你锁田爹净得三五千块。大胡子压低声音,批给你,你给他多少?
没回来的时候小北就听人说了,路边的宅基地俏,得花点暗钱给琐田才行。农村自古就这样,支书就是土皇帝。大集体时代,队长是农民头上的天,干完活得多少工分、分多少粮食,都是队长一人说了算。队长到哪家,哪家都供神似的,荷包蛋,好酒好菜。现在有进步了,农民讨好的领导又升了一级,由村组长变成了支书。只要村支书罩着,计划生育啊宅基地啊低保啊,左邻右舍会眼馋死的。受了益的人家也不瞒,瞒也瞒不住。在王畈,谁都没有秘密。哪家一年收入多少,哪家得了一笔外财,总有人给你算得八九不离十,让你自己点头。小北那时候还怀着希望,锁田是支书不假,可锁田也是他小北的爹啊——比大胡子都近。
晚饭后,大胡子又来了。
大胡子爹,我想把那个老塘角垫平,两间房子的场应该有吧?小北不死心,一下午都在路两边转悠。小北其实并没觉得住在路两边有多好,可人家都这样,他也不能让人家说道啊?送钱是不可能的,侄子给爹送钱他锁田好意思收?传出去,谁都没脸面。
老塘就是一水塘,无名无姓的,是王畈和秋湾的自然分界。老塘一年四季水都清亮亮的,像一个新婚的小媳妇。不过,那都是20年前的事了。现如今,别说老塘了,连塘角都是干的。见了底的老塘,像一个扒光了衣服的老男人,露着瘦骨嶙峋的肋巴骨,没有生机。再加上它天然垃圾场的职能,简直不忍目睹。
老塘角?西头大圣占了。大胡子笑,现在哪个笨啊。老塘角虽然低洼,好歹紧靠大路,百十车土就可以垫平。如今垫土可不比过去,省心多了,人家拉来一车土你数给人家20块钱就行了。
小北怔在那儿。
大胡子自顾自地说,算下来,大圣也花了小3000。
天已经暗了,小北进屋开灯,请大胡子进去坐。
大胡子站在外面不动,半真半假地说,你这房子,我可不敢再进了。
小北只好又出来。房子在暮色中,像一头断了条腿的牛,硬撑在那儿。
您给算算,起两间两层的小楼得多少钱?
整浇还是楼板?大胡子问。
整浇?小北不懂。
整浇就是楼顶预制,防渗水,一个整体下来。当然,花钱也多。
那就整浇吧。既然整了,哪在乎多那两个钱。
娘可能是洗碗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甩着手上的水出来了。大胡子,你可是当爹的,不能啥事都由着他。小北跟你能比?哪来钱起新房?
钱比命要紧?大胡子觉着这娘儿俩真是好笑。你个老不死的,命当然不金贵,可你那小孙子的命金贵呢。
小北有了同盟,更起劲。大胡子爹,您给评评看,这房子还能住人?我娘还要凑合着住,要是出了事,这南北几个村,还不骂死我?
淮东生下来刚四个月,小北两口子就南下打工走了。淮东一直跟着奶奶,如今已经是王畈一年级的学生了。农村里,哪个不是在为孩子折腾?她这个老不死的命不值钱,孩子咋办?娘其实知道孩子只是个由头,可这个由头太理直气壮了,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你以为我不想住楼啊?娘应该是被大胡子的话吓着了,声音已经低了八度。楼多好,风雨都挡在外面。钱呢?没钱咋起啊?
大胡子说,两间两层,加上人工,也就十万吧。
十万?娘惊叫了一声。平时上了百的钱娘都觉得是大钱,更不用说成千上万了。十万堆在那儿得多高?娘想象不出来。这可不是烧给死人,随便印个数上去就行了。
大胡子说,啥都涨了,水泥,钢筋,人工——小工一天都得一百了,一座楼下来还不得十万?
那,工钱得多少?娘惴惴地问。
一万多点吧。
一万多?娘这次没有叫出声,眼睛却瞪得圆圆的。光工钱就一万多?
大胡子说,咱们都谁谁啊?甭提工钱。
多少钱也得起!我们在外面能打一辈子工?干不动了,人家不要我们了还不是得回来?回来总得有个落脚的地儿吧?住哪?这缺了一面墙的破土屋连窝也也算不上。小北趁大胡子在这儿,趁热打铁,把娘问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按说,小北也不愿费事。啥房子不是住?只要是自己的家,啥样的房子住着都舒坦。这不是没办法了嘛,塌了,不起还咋住?小北在工厂住的是福利房,超过五年厂龄的员工夫妻都有。说是房子,大小也就跟过去的瓜棚类似,搁一张床就满了,外观像火柴盒,但里面却挺讲究的。地板砖亮晶晶的,天花板上画着树,一年四季绿着。住有四年了吧?房子还是原来的模样,小北两口子谁也没朝屋里添过一样东西。没地方放不说,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小北的根在王畈,王畈是他的根据地,大后方。少了窝的根据地还叫根据地?
大胡子安慰娘,如今钱好挣了,不像过去。
娘不吭声。小北一看娘被说动了,话就更坚定。你不怕人家笑话,我们做小的怕人家骂啊。
钱老是放那儿,贬值。不如起座房子,那可是不动产。当了这么多年包工头,大胡子理论上有一套。
就这儿了,起吧。小北的手在暮色中朝下压了一下,坚定地说。
大胡子附和道,对,别再想那路边了。
哪个要住路头上哟,娘马上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路头上有啥好?白天不让人安生,黑了也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夜里路上没稽查,可以死命地超载。大胡子愤愤地骂,啥路也顶不住这些拉沙车折腾。
王畈也学外边,招商,搞了个沙场。奇怪的是,沙场不仅没有给王畈的老百姓带来一分钱的好处,反倒把路搞坏了。一下雨,路上一汪一汪的,都是水,看不出深浅。天一晴吧,车来车去的,荡得满世界又都是灰。
前儿黑,柱子的院墙就是拉沙车撞倒的吧?娘问大胡子。
大胡子说,柱子可是占尽了便宜,听说讹了人一万呢。
不是啥好事,娘不屑地说。今儿个撞倒了你的院墙,明儿个谁能保证不撞倒你的房子?你说,住那路头上,有啥好?!
塌了一面墙的房子你都敢住,你还怕汽车撞倒你的房子?大胡子取笑娘。
路再金贵,也轮不上家家都挤在两边像供神一样供着。小北看不到娘的表情,但听声音,娘有安慰小北的意思,也有对他琐田爹的不满。一个当爹的,为了钱,连自己的侄子都不顾了。
扒房子的时候,小北没请人。想请也请不来,整个王畈都空了。门窗拆下来,前几天刚撑上去的檀抽掉。房顶是不敢上了,干脆直接推倒。少了一面墙的房子就像人立着一条腿,早站不稳了,用力推了几次,房子就趴下了。墙是土墙,只有那一米高的砖基还可以重新捡回来做新房子墙壁的填料。
当初这房子起成时我跟你爹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操房子的心了。娘手里忙活着,嘴上也一直没停歇,叨念这房子的前前后后。你不知道,起座房子有多难!
是啊,起房子搁谁家都是大事,咋不难?人都说,要想一辈子不得安生,就娶两个老婆;要想一年不安生,就起房子。过去难,是因为缺钱。现如今只要有钱,啥事都难不倒人。娘哪知道,真正难的,是在外打工的日子。背井离乡不说,活得哪像自己?但小北没跟娘说这些。说出来有啥用?净让娘担心。
坏了!小北正在瓦片之下翻找可以烧火的小木条,被娘突然的惊恐语调吓了一跳,手一抖,被一根锈铁钉戳了。
那些燕子儿咋弄啊?娘直起身子,房子扒了,燕儿窝没了,燕子儿去哪儿啊?
手指钻心地痛。都啥时候了,娘还操燕子的心。小北忍着,怕娘知道了,又是一惊一乍的。
唉呀,这可咋弄啊?!娘又惊呼起来,手里捧着半个燕儿窝。
肯定是屋顶塌下来时砸烂了它。也好,小北早厌恶了它们。每年一开春,燕儿窝里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燕子。燕儿窝就筑在屋后坡第二根檀上,当门地上常年都有燕子屎。燕子屎砸到人身上也就算了,有一次竟然落到饭桌上,差一点落到菜碗里。
天暗了,小北把厨屋的电灯扯出来。灯泡功率不大,倒了的正屋在灯晕中像一头牛,刚做了一天的活,此刻正卧在地上歇息。
娘招呼小北,饿了吧?我弄饭去。
村东头有人叫喊,有气无力的,像是老人在嚷自己的孙子。小北洗洗手,也钻进厨屋。娘,为啥独独咱家起在这个荒凉地儿啊?
看你问的,还能叫你爷你奶住这儿?娘吹了吹锅里溢出的蒸气。你姥爷父族大,垫宅子有的是劳力。
忙活了三天,总算清理完毕。其实也没啥能再利用的,屋脊上的檀也不是啥好树,出过大力不说,虫又蛀了几十年,早朽糟了,劈了烧锅倒是好柴火。箔呢,因为雨水浸泡,沤得甚至能当粪。能够重新利用的还有土坯墙,省得再从外面买土垫地基了。
那天晚上,娘备了几个小菜,还杀了只正下蛋的母鸡。娘一大早就去跟大胡子定好了,晚上来家吃饭。
外面还有点凉,只好在厨屋里将就着。娘一边忙着朝小桌上摆盘子,一边招呼大胡子。平日里你们都不在家,你这个大胡子爹可不少帮我们。人家忙麦收,你大胡子爹怕咱冬天没柴烧,拉了满满一四轮麦草送来;听说咱房子塌了,你大胡子爹又派人过来弄几根檀顶上……你大胡子爹一直惦着咱们呢。
都是自家,甭这么客气。话虽这么说,大胡子脸上却满是功劳。
人少,娘也没客气,陪坐在大胡子身边。喝到中途,娘也站起来敬酒。大胡子笑,你这老不死的,今儿个咋恁客气?坐着喝坐着喝!
娘不坐,一仰脖儿,一杯酒见了底。娘紧跟着咳嗽了几声,让小北重新满上,又恭恭敬敬地端给大胡子。他大胡子爹,你大哥撇下我们走七年了,小北又长年在外,这屋里也没个男人支着。我们娘儿俩有啥对不住你的,你就看在你大哥的面上,多担待。
大胡子被娘的认真劲吓住了,也站了起来。
娘拉他坐下。他大胡子爹,我们家起老窝你还记得吧?
咋不记得?大胡子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我17岁吧?不,16,是82年吧?
承包到户的第二年,你当时还是小屁孩!娘扭头问,小北,你有印象不?
咋会没印象?小北那时已经11岁了。我记得,这儿当时是一片小树林。
大胡子点头,对,这儿是片杨树林,洼地。
真洼啊,娘叹了口气。光垫这片宅基地费的功夫,抵得上起三间房子了。
大胡子说,那时候,都那样。
小北听娘说过无数次了,生小北那年淮河水满了,树梢上都是水草。娘夸张了,西坡的庄稼是淹了,也泡倒了村西头几家人的房子,人却没有一点损丧。不过,王畈的屋基从此越来越高倒是真的,谁不怕河水上来淹了自家房子?
他大胡子爹,你也知道,多亏了南园他那几个舅。取土倒是不远,就在西边的堰沟里。坡陡,沟深,一架子车土得几个壮劳力伺候。要是搁现在,干的是苦力,吃的又不好,谁还来?娘说话带了鼻音,小北生怕娘在人家面前掉眼泪,赶忙劝大胡子喝酒。南园是娘的娘家,离王畈不远,隔一个村子。那儿家家都姓罗,小北小时候跟娘去姥爷家,见到生人,娘不是让他叫舅就是让他叫姨。小北问娘,我咋那么多舅啊?娘笑,舅多好啊,舅多咱家的活就不愁做不完啊。
少喝点酒,多吃菜,娘给大胡子搛了个鸡翅。那时候,哪有建筑队?人家来帮工,都是人情。
别提过去了。小北生怕娘伤心,劝慰娘。那时候谁家不是这样?都苦。
人不能忘本啊。那窝,一土一木都是人情哩。娘陷在回忆里。房子起好,亲戚朋友都来看。我专门回了趟娘家,请小北的那些舅来。酒菜是我赊的,我早想好了,咱就是要饭,也得长一次脸。菜端上桌,我在厨屋里憋不住,就是想去堂屋说两句话。说啥呢?临了,又说不出来。嗓子好像突然哑了,只吐了几个字,有劳你们了……
都是你娘家人,吃稻草他们也不能说啥。大胡子想用玩笑逗娘。
人情无价啊!娘沉浸在自己的悲戚中。
办了几桌?小北没话找话,一个劲地想把娘的注意力引开。
两桌。娘找了个空杯子,示意小北倒酒。出过力的,我都请来了。
小北不知道娘的意思,问,你还能喝?
你别管!娘发现酒只倒了半杯,让小北倒满。酒满敬人!这杯酒,算我给你大胡子爹先赔个不是。
大胡子正莫名其妙,娘一仰脖,又干了。他大胡子爹,你别生气,这新房子呢,还得让南园他舅的建筑队来起。咱不能让人家说咱王畈人忘恩负义,你说是吧?
小北没想到娘把戏唱到这儿了。大胡子先是一怔,站起来也干了杯里的酒。咱姓王的,哪个忘恩负义了?
娘脸上红红的,笑意盈盈。
陡沟镇以南,说起大胡子没人不知道。大胡子人活道,能拢住人。他的建筑队,除了活细,赶工,价钱也公道。满脸的大胡子像是他建筑队的广告,谁家要是起房子,自然就会想到他。
也有一些小建筑队,捡一些大胡子干不过来的小活做。娘说的南园那一班,就是其中之一。领头的是二魁,不用说,小北也叫舅,远门子舅。二魁弟兄仨,一个比一个强悍,哪个都没有愧对那个魁字。大魁四十多岁还跟年轻人比赛扛粮包,伤了腰,从此不能再干重活。三魁跟小北一样,一家人都在南方打工。只有二魁还在卖力气,带一班人搞建筑。小北家起房子那年,大魁二魁正当年,都是主力。
看到小北从南园回来,娘老远就问,你二魁舅肯干不?
他们还有得挑?巴不得现在就开工!小北要起的两层小楼,搁大胡子那儿,不算啥大活儿。搁二魁那儿,就不一样了。
小北把合同交给娘,放好。这东西可重要哩!
厨屋本来就逼仄,再加上堂屋挪进来的物什,几乎没有多余的空。娘接过那几张纸,赌气似地塞到她枕头底下。多金贵的东西?还能比人金贵?
小北说,金贵不金贵,能把责任分清了。这中间要是谁在工地上受了伤,咱可不负那责任。
小北,你咋能这样呢?娘脸色黯然,在床沿上坐下。
小北问,咋样了?我二魁舅自己提出来的。他用的都是老弱病残,出了事他不负责谁还敢再请他?
能出啥事?娘嘟囔着,一脸的不满。都是亲戚,小伤小痛的你就是给人家看,能花几个钱?
没事更好。小北说,丑话说在前头不更好?
咱起房子那年,你老强舅和黄泥时一脚踩到碎玻璃上,大脚趾头差点割掉找咱赔钱了?你大魁舅从屋山上摔下来昏死过去了,找咱赔钱了?还有你联想舅,架子车翻倒砸到他身上,腿瘸了好几个月,人家找咱赔钱了?……不知道娘是因为激动还是故意夸张,小北的印象中,老强舅的脚趾头离掉还差得远,大魁舅摔下来拍拍屁股又起来了,联想舅也只是瘸了几天而已。
娘,现在都兴这样,以防万一。小北耐着性子跟娘解释。你没看电视上给人家大楼擦玻璃的?跟蜘蛛一样悬在半空中,不签生死合同,人家敢让你去干?过去打擂比武还先讲好打死不偿命呢。
娘不知道这些,娘只知道以前可不是这样。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上梁你不回来?
我回来干啥?小北问。钱都包括在里面了,合同里写着哩。
上梁是大事,屋山上贴上“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红联,再燃放一挂鞭炮,昭告天下,主家的房子就要竣工了,原来在这一带活动的小鬼恶神们赶紧一边去吧。这是过去,现在都起平房或楼房,不叫上梁或放梁,叫上顶、封顶。上梁也好封顶也罢,规矩还照旧,只不过鞭炮更长了,红联也与时俱进了,变成“下脚喜逢吉庆日,上顶笑迎八方财”之类的了。
你不回来咋管饭?娘不相信地看着小北,你是说,那纸上也提前写了不管饭?
不管饭。小北点点头,现在都不兴管饭了。我把钱给二魁舅了,他们吃饭也好,分也好,不关咱的事了。
啥不关咱的事了?我当回家,吃顿上梁饭!娘盯着小北,那眼神,好像不在主家热闹一下,就不算起了房子。
小北不自在起来。娘,现在不是过去那个时代了。都是一包到底,给钱了事。
能花多少钱?娘站起来。那么多钱都花了,就少那一顿饭钱?管饭!你那纸上咋写的我不管,这饭,一定得管。恁大的事不管饭,我还咋回娘家?
不是钱不钱的,是减少麻烦。小北喃喃地说。
怕麻烦,你不回来不就成了?娘重新坐回去。我不怕麻烦,我自己弄。
小北算了算,将近二十个人,一顿饭再少也得一千块——南园人出了名的能吃能喝。
小北啊,你南园那些舅,一顿饭能赶过来人家的情?娘的语气既像是央求,又像是劝慰。
下脚那天,小北才见到二魁的兵马。王畈这一片,把打地基叫下脚。下脚是起房子的第一步,得燃放鞭炮,赚个好彩头。小北早找人算好了下脚的确切时间,就等时辰到了。
人也不算少,就是年龄偏大。那个年龄最大的,应该有60多了吧?小北记得,30年前人家就叫他老强。老强一直没结婚,是个寡汉条子。年轻时给哥嫂没命地干活,现在哥嫂老了,侄子们谁也不愿意养一个闲人,老强就跟着二魁他们混饭吃。
他舅,看你那鞋,哪还辨得出颜色?晚上换上你外甥的,我给你洗洗。老强的裤腿挽得高高的,脚上的鞋耀眼得很,可能是捡哪个侄子的,跟他身上的衣服明显不搭。
老强说,不用了,三姐。干净着哩。这鞋穿着舒适。
你那脚趾头,不碍事吧?娘关切地问。
脚趾头?老强不明所以。
娘提醒说,忘了?那年我起房子,你和黄泥时踩到玻璃了……
哦,老强想起来了。那也叫伤?不碍事一点都不碍事。人家大魁从房上摔下来不也没事?
老强跟娘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起房子的事。放梁那天,三魁跑来报信,说嫂子生了。大魁在墙头上憨憨地笑,不小心,摔了下来。墙不高,大魁没防护,爬起来直揉屁股。第一句话不是叫疼,而是问男孩女孩。三魁吞吞吐吐,好像是男孩。娘怪三魁,报的啥信儿啊,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娘催大魁回去看看,大魁不好意思,一直坚持到黑。
老强转身问旁边的年轻人,一把,你今年多大?有没有30岁?
一把就是那天大魁老婆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也是这一班人里最年轻的。一把并不是啥官,是村里人送他的外号。小时候一把好奇,将手伸到机器里摸皮带,胳膊被卷了进去……后来,那只胳膊就不管事了,死秧子一样耷拉着。一把早习惯了用一只胳膊料理自己。听说,他还能打麻将。
一把说,再过几个月就要过29个生了。老强感慨地说,一把多大三姐这房子就多长了。
是啊,都快30年了。娘笑了,大魁摔那一跤还像是昨天。
三姐是该起新房子了,老强说。
这不,又让你们来受劳……娘再次给他们散烟。
老强笑,我来数数,这里面有几个当年来做过活的。
不用数,他舅,我早看到了,四个。娘笃定地说。
一把在一旁插话,三姨,加上我爸,就五个了。您要是烧地锅,明儿个还让我爸来给你砌锅台。您也听说过吧?我爸砌的地锅,好使。
王畈的新房子里,砌地锅的已经不多了。烧地锅得用柴火,不像煤气来得干净。可地锅做出来的菜香,蒸出来的馍也暄,老辈人还是喜欢地锅。大魁砌的地锅,就像大胡子的建筑队,用着顺。
娘似乎对地锅不太关心。新房没有屋脊了,也没檀了,燕子上哪儿筑窝啊?问得突兀,又像是自言自语。
老强一想,是啊,人都起平房了,没脊没檀的,燕子住哪儿呢?
屋檐底下呗!二魁凑过来。人想省地儿就想出起高楼的点子,燕子找不到檀筑窝了不也得想法子?
一把也证实,我前儿个看到我三魁爹的新屋檐底下有个燕儿窝。
燕子飞来飞去的,多喜翘啊!娘仿佛看到燕子正在新房子里飞。
燕子可不像人,燕子简单着哩,通风有阴凉就行。老强说,三姐只管放心,房子起好了,保准明年一开春燕子就来咱们家筑窝。
燕子是神物,知道哪家人厚道。二魁也安慰娘。这两年,二魁也学得伶牙俐齿了,知道咋哄人了。
那边,时辰到了,小北点响了一万响的大鞭。
娘在浓浓的白色硝烟中,举着纸烟,殷勤地散。工地上,很快就热闹起来。
原刊2016年2月《湖南文学》
年 夜 饭
张运涛
母亲就像一台机器,每天老早就发动起来,天不黑不熄火。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梳头洗脸,而是招呼她的猪,蓬头垢面去煮猪食,喂猪……
母亲喜欢喂猪。偶尔也发发牢骚,说她一辈子都在喂猪,十三四岁就开始帮着家里割猪草,打猪食。嫁过来,还是喂猪,年年一头。牢骚归牢骚,喂猪的时候母亲依然乐呵呵的。父亲这边家族大,姑啊舅啊的,多。要是过年不杀头猪,得买半扇肉回来。
冬天的热被窝实在是让人留恋,等我起床,猪不叫了,也不闹了,吃饱喝足,正懒洋洋地卧在那儿哼小曲哩。
妈,今儿不是杀猪吗,咋还喂它啊?
啥话啊,犯了法的人死之前还得管顿饱饭呢。猪犯了啥法?猪这是……母亲哽在那儿,一时没找出合适的词夸她的猪。
舍身取义,我接过来。妈,您这一说啊,猪可伟大了。
啥伟大不伟大的,它是畜生,畜生有畜生的命。母亲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猪。说起父亲来,倒像真是在说猪。去去,赶紧叫懒猪起来,不知道今儿个杀猪啊。还真把自个儿当官了,杀猪这等大事都不当回事了。
我听出来了,母亲一肚子怨气呢。父亲是村支书,虽说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可总让人感觉他跟那电视里的领导一样忙。县长、乡长去给贫困户、军属户送温暖,父亲这样的村官也得跟在屁股后面。小年那天的电视新闻提到了王畈,父亲激动地指着电视画面,快看,你们老爸马上就要上电视了。电视上,副县长带着一帮人正慰问曾在村小学做过民办教师的代表们。我和弟弟小亮不敢眨眼,生怕漏过了父亲的镜头。可大大小小的领导们一大堆,电视又这么小,哪还有一个小支书的空儿?主持人都“明天同一时间再见”了,我们也没看到父亲的身影。父亲讪讪的,其实,我就在乡长的左手边。小亮说,咱家早该换个大电视了,电视再大一点,咱就能看到老爸了。
父亲起来得晚,吃饭却快,三下两下碗里就见了底。母亲说,看吃饭这劲,还真像猪。见我在一旁笑,母亲又收起脸。还不抵一头猪呢,猪能换钱,能供咱吃肉,你爸能干啥?
碗一扔,父亲开始拨电话。我能干啥?你忙来忙去的,不如我一个电话。
我们家杀猪的日子年年都定在腊月二十九,这是父亲当上支书后母亲总结出来的规律。二十九了,温暖送完了,领导也该回家过年了,领导一回去村支书就算放假了。按说,这年猪应该早杀的。早杀,母亲才有更宽裕的时间处理猪肉,该卖的卖,该腌的腌,该晒的晒。
父亲的电话是打给老曹的。这方圆十几里,也只剩老曹一个屠夫。养猪的少了,屠户这一行就没饭吃了。过去是家家都喂猪,一进腊月,村子里每天都能听到猪的嚎叫声,热闹得跟奥运会头天晚上的焰火晚会一样。母亲对我感叹,唉,你小,不知道,那可真是人欢猪叫啊。我忍不住笑,是人欢马叫!母亲不以为然,哪有马?明明是猪嘛。也是,哪有马?连猪都少了,喂猪不划算。养猪场倒是多了起来,规模也越来越大,一场就是成百上千头。
电话是老曹儿子接的,父亲才记起来,老曹病了,还住在镇医院哩。
母亲揶揄道,不是一个电话就能搞定吗?还支书呢,连个杀猪的都找不到。父亲嗫嚅着,到底没出声,勾下头接着拨电话。父亲这是心虚哩,陡沟街逢单是集,腊月二十九是今年最后一个集,屠夫们都在街上忙。人家还算给面子,要他再等等,等罢了集,就来帮支书杀猪。
我正在屋里看电视,院子里哐当一阵响,虽然有点沉闷,但还是能听出来金属撞击的声音。跑出来一看,不知道是谁把姥爷留下的那个看不出质地的帆布包扔在了地上。帆布包油腻腻的,看不出颜色,里面都是杀猪的刀具。姥爷过去也是屠夫,说起来,跟我们王畈的老曹还算是师兄弟哩。据说当年姥爷特别宠母亲,走哪都带着。十年前,姥爷得了食道癌,眼见着大鱼大肉却咽不下去,活生生给饿死。姥娘迷信,怀疑姥爷是杀生太多招了报应,死活不让舅再去杀猪。姥爷的那套杀猪工具就废了,扔在过道里。来来去去的他们嫌碍眼,要扔掉。母亲舍不下,偷偷地背了回来。好歹,留个念想,母亲讲的时候笑呵呵的。
父亲挑衅地问母亲,咋了,你也想杀猪?父亲的意思是,你一个女人,还能杀了一头比你还重两倍的猪?
母亲学着父亲的口气,咋了,我不能杀?
我也不相信母亲能杀猪。别说一头猪,我甚至怀疑母亲是否具备掀翻一只小狗的力量。母亲却煞有介事地开始磨刀,长的短的,大的小的,还有笨重的砍刀,尖尖的通条……父亲这才严肃起来,劝母亲,再等等,你哪杀过猪啊。等到晌午,杀猪的就能过来。不急!
我也担心。母亲虽说曾经无数次地看过姥爷杀猪,杀猪的程序她闭着眼也能说出来,可毕竟没动过手,万一杀不死咋办?这大过年的,忌讳多着哩。
说得轻巧,都二十九了还不急!要是啥都指望你,咱这年也别过了。母亲言语铿锵,继续磨她的刀。
姥爷死的时候我才几岁,姥爷杀猪的场面我是一点印象都没存。我被母亲磨刀的声音弄得异常兴奋,想亲眼看看母亲到底怎么把刀捅进大肥猪的心窝。妈,你这可真是磨刀霍霍向猪羊啊。
母亲不喜欢听我满嘴文绉绉的洋词,她才小学毕业,听不懂。磨完刀,在盆里化了点盐水,再撒些葱花,母亲吩咐我到时候注意接猪血。
猪圈门打开,父亲和小亮把猪堵在墙角。父亲学着屠夫老曹的样子,去提猪尾巴。好不容易捉到猪尾巴了,猪拼命地吼起来。父亲一惊,撒了手,活脱脱一个没进门的小偷先听到院子里狗在恶叫的神情。
这猪,还真大。父亲的表情和语言都一样,讪讪地。
母亲嘟囔父亲,去,出去找两个帮手。天天喝,人都喝虚了。
来帮忙的两个男人啧啧地夸我们家的猪,说至少也有三百斤。母亲很受用,人家夸猪肥,还不是夸这家的主妇能干?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嫌家里的猪喂不大,母亲眼眶里就噙满了泪。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反倒是自己不会喂猪了。那猪到了我们家也是可怜,一年到头清汤寡水的,连糠都供应不上,更不用说麸子了。现在好了,喂饲料,猪是见天长。可肉呢,连我们小孩都不喜欢吃了。
猪被摁到门板上,没命地叫,整个王畈都听得到。那声音,高亢激昂,好像也有了年味。母亲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捅进了猪的心窝里。血喷出来,母亲跳开,我吓得大叫,猪血只接了一个盆底。
母亲就掂着刀站在那儿,眼睛无措地看着慌乱的人群。那一刻,我发现母亲不是母亲了,她像一个班师回朝的士兵,不经意间已经成就了一桩英雄伟业。
发现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到她身上,母亲立刻松弛下来。放下刀,拍了拍手。拍手是母亲不自在时的下意识动作。母亲手上没灰,只有鲜红的猪血,拍不掉。
猪毛还没完全褪尽,屠夫就赶过来了。小亮炫耀地跟屠夫讲,母亲如何如何神勇,手起刀落,那头三百多斤的猪就被放倒了,血流了好大一盆。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真是一对能人,男人是支书,女人也不差,连杀猪都会。母亲忙着跟人家解释,自己哪会杀猪,只是捅了它一刀,碰巧就捅死了。剩下的,都是人家屠夫做的。
半扇肉很快就分完了,都是提前定好的人家。虽说这猪也喂了饲料,毕竟是自家养的,自家杀的,没病没注水,吃起来放心。现如今,还有多少能让人放心的东西啊?
大树也想要点,赶集回来晚了,没赶上。母亲随口问,皮店今儿个萝卜啥价啊?王畈人,家家种菜,都关心周围集市上的菜价。
大树说,两块钱斤半。
两块钱斤半?母亲惊叹了一声。整个腊月,是我们菜园子的黄金期。像萝卜,平时最高也就五毛钱一斤。到了腊月,就得八毛,九毛,甚至一块。一年里,也就这几天菜价能翘起来。母亲肯定是后悔了,早知道,提前一天杀猪,今儿个也带百十斤萝卜去赶皮店了。
大树临走时跟父亲说,东坡沟渠里躺着个要饭的,没啥动静,怕是不照(行)了。父亲赶紧给乡里的民政所长打电话,说是村东坡有个流浪汉,怕是不照了。父亲到底是村支书,知道用流浪汉这个词儿,不像大树他们。放假前乡里专门开过会,强调节日期间更要注意外地流浪到本地的人员。一旦发现,马上报告给乡民政所。支书们都知道,所谓的注意,意思就是只要发现,马上转移到邻乡的地界上。万一人冻死在自己的地界上,乡里是要承担责任的。当然,这样的转移也不是义务劳动,转移一个流浪者民政所得支付一百块钱的转移费。
这事我也知道,报纸电视上经常有这样的新闻。文明城市评比啦,上边下来的各种检查啦,民政部门都会集中力量转移当地的流浪者。他们把流浪者集中起来,用大巴运到其它城市。说实话,我有点喜欢流浪汉。他们符合年轻人对漂泊、远方及未知世界的向往。虽说他们衣装不整,蓄着长发,神情却是骄傲的,嘴里喋喋不休,眼睛虚着,一副目中无人的自信神采。
李所长在电话里说,王畈离皮店近,你马上组织人转移。李所长我也认识,来我们家吃过几次饭。
父亲说,这大过年的,谁愿意沾这晦气事啊。
李所长急了,吼声离老远都能听得到。你马上找人,钱不是问题,特事特办,三百,你看怎么样?你先垫上,年后一上班我就支给你。
父亲也只是发发牢骚,依他的工作热情,别说三百,一百他也照样会安排人去办。听说陡沟镇所有的村支书中,他是最积极的一个。再说了,要是人真死在王畈的地界上,乡里有责任,他这个村支书怕也脱不了干系。
父亲接着给老宽打电话。老宽啊,我给你找了个好活,你赶紧过来吧。三百你还不干?啊?到县城了?哦,不讨馍了?讨钱?
平日里,老宽可是这类活的不二人选。老宽是我们王畈的寡汉条子,有点弱智,也没什么牵挂,村里凡是没人愿意干的活都交给他。可老宽不在家,去城里了。往年年前年后老宽就在附近村里讨些馍,够一个正月吃的就行了。今年老宽想进城看看,听说城里早时兴给钱了,老宽想去城里讨点钱花。我们都有些意外,老宽不讨饭了,这个正月他怎么过。父亲更是垂头丧气,如今,连老宽都知道钱比馍更要紧了。
天阴,黑得快。一进腊月,天好像短了许多,噌噌噌,一天就没了。眼瞅着天一明就是大年三十了,家家祭祖迎新的,谁不想图个喜庆吉利?这个时候要找人转移垂死的流浪汉,难。
老宽不在家,我去弄。不就是转移个人吗?有啥难的。母亲自告奋勇。声音却是低了八度,好像自觉这个要求很无理。
母亲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怕是跟那三百块钱有关。母亲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能走路时不愿意坐车,能吃下的不舍得扔掉,紧巴日子过惯了。况且,这事民政所平时只愿意出一百块,行情突然涨到三百,萝卜当肉卖,母亲能不心动?再说了,三百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按皮店今儿个的菜价,得200多斤萝卜卖呢。
赶紧弄你的饭吧,父亲揣起手机出去了。
杀猪饭年年都是老一套,猪血,下水,杂碎,母亲弄得很利落,三下五去二桌子上就满了。男人们在屋里划拳喝酒,母亲扯上我,不声不响地骑上三轮车出了院子。我一骗腿坐到三轮车的车帮上。傍黑的时候,我就按母亲的吩咐冲洗干净了车上的猪血猪油。
风好像就等在大门外,一俟我们出门,就朝身上贴。远远近近总是有鞭炮响,孩子们早等不及了。
母亲嘱咐我别开矿灯,说是得等出了村。我知道母亲是怕人家笑她,村支书的老婆,还挣这等低贱钱。母亲好像也看出了我的不情愿,兰,咱家你也看到了,你爸那支书还不是个名誉?咱家门头大,客多,攒不下钱。你爸那人,死要面子,领导一来他就朝咱家领,还说领导们都爱吃我擀的面条。鬼——谁信啊!不过,咱王畈离镇上也确实太远,人家大老远来了还能让人家回镇上吃饭?
母亲不说我也明白,我都上高中了,什么不知道?不说弟弟小亮了,光我一年的学费就得两千多,再加上生活费,一年下来还不得小一万?
东坡的干渠并不远,几分钟就到了。我打开矿灯,干渠里没水,干着。野草也枯了,软绵绵的。人躺在上面,倒是挺舒适的,风刮不进去,比外面暖和多了。那个人蜷伏着,脸朝下,看不见面容。头发却是预料中的,坚硬地蓬乱着,有点像我们学校附近美发店里的那些时尚小青年。衣服呢,脏兮兮的,灯影里更是辨不清颜色,或者是蓝,或者是黑,也有可能是红。母亲上前去把那人翻过来。是个男人,气息微弱,并没有死。母亲对死亡是有认识的,那年姥爷死之前,母亲抱着我一直守在跟前。姥爷先是大口大口地倒气,后来眼神也暗淡下去,才算咽了气。
流浪汉虽然没精神,可眼神还利索,盯着母亲看。
母亲叫我把车上的馍递过去。馍是刚蒸的,热气腾腾的,里面包的是新鲜的猪肉。我从没有离一个流浪汉这么近过,递馍的时候手直颤抖。我跺跺脚,掩饰道,这天,真冷!
流浪汉饿极了,一个馍几口就进了肚子。母亲很有经验,没有把一兜馍都给他。母亲说,别急,多着哩,够你吃的。
人是铁饭是钢,真不假啊。流浪汉吞下三个馍后,男人样回来了,喘气声也粗了。可能是还没完全缓过劲,一直没顾上说话。吃完,他又顺着沟渠的坡道仰头躺下了。我小心地朝母亲身边凑了凑,妈,咋弄啊?
母亲问,你说咋弄?
他穿得单薄,又没被子,在这儿躺一夜还不冻坏?
母亲说,那可不。过来,搭个手把他弄到车上去。
毕竟是男人,沉着哩。母亲蹲下去,扯着流浪汉的一只胳膊朝背上拉。流浪汉的身子软绵绵的,却知道配合,顺势傍到母亲背上。母亲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我只好冲过去,撑起流浪汉另外半边身子。
母亲感慨道,老了,不是十年前了。
我问母亲,弄到哪儿啊?
母亲反问我,你说,哪儿暖和?
家里暖和,总不会弄到家里吧?这大过年的,谁也不愿弄一个流浪汉回去伺候着啊。不过,听母亲那语气,心里肯定早就有底了。
那边有几个稻草垛,咱去给他扒个窝儿。母亲边走边牢骚,你爸他们天天忙着给人送温暖,送到哪儿了?尽做些面子活。真正需要温暖的地方,又不见他们了。
翻过干渠,再穿过七亩田就是母亲说的那边。那边属于另一个乡,皮店,跟我们王畈田挨田,地挨地。
严格来说不是稻草垛,是稻草堆,一堆连一堆。母亲在两个草堆接头的地方给流浪汉扒了个小窝。地上散乱着厚厚的稻草,形成一个天然的床垫。
我把布兜放在流浪汉身旁。兜里只剩下三个馍,我后悔拿少了,三个馍只够流浪汉吃一顿的。母亲提醒我,他还可以去要啊。明儿个就过年了,去哪儿要不到几个馍吃?
我催母亲赶紧回去。这漫天地里,一片漆黑,多瘆人啊。母亲却不急,手伸过去,试图安慰安慰流浪汉。
母亲后来跟我说,那手有了点温热劲,可还是软绵绵的。这让她又一次想到了垂死的姥爷,姥爷的手也是这样,软绵绵的,很是无助。不过,母亲毕竟感觉出了流浪汉的力气。虽然小,到底有了生机。母亲的语气里,有希望,也有担心。
走之前,怕小窝进风,母亲又返身抱了两抱稻草堵上入口。矿灯电不足,昏黄的光晕照着流浪汉亮晶晶的眼睛。显然,流浪汉舍不得我们离去。
远处村子里传出零碎的鞭炮声,像是怕黑的调皮孩子,偶尔把头探出黑暗偷偷向外瞭上一眼。小孩跟大人的心思总是不一致,他们总是嫌天黑得太晚,怎么还不到大年三十?鞭炮声里裹着年味,裹着喜庆气,还裹着孩子们的迫不及待。
其实,当个支书家属也不错,要不然,哪有这样轻松挣到三百块钱的机会?这可比大树累死累活地赶皮店集卖萝卜省劲多了。想到此,母亲有点得意。虽说三百块还没到手,可母亲这个支书家属比别人更相信政府,政府都是母亲的熟人哩。他们一来王畈,都是吃母亲擀的面条。不管人家的喜欢是真是假,反正每次有人来,母亲擀得都很认真。如今可不同大集体时代,饭是派不下去了。王畈更不比镇上,没饭馆,饭只好“派”在支书自己家。过罢年一开春,不用去找,李所长自己就会来,来吃母亲做的腌肉、腊肉。到那时候,李所长要是装马虎母亲可不答应。
母亲说,讨饭也不容易啊,一般人,脸还真抹不下来。
母亲说,啥时候,咱们国家要真是没有了讨饭的,那才真是小康呢。
母亲说,敢情这和谐啊,就是大家都不讨饭也能过上好日子的意思。
听不到我附和,母亲扭头看我。兰,妈说的对不对啊?
我说,妈,我得纠正你一下,你作为领导家属,得注意用词。人家不是讨饭的,是流浪汉。还有,咱今天做的,也算构建了和谐社会啊。
母亲笑了,哈,啥和谐啊?还不是为那三百块钱。
三十早上,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吃罢早饭,我和母亲清洗完一家人昨天换洗的衣裤,又开始忙着包饺子。父亲跟弟弟小亮的任务是清扫供桌,贴春联。房子是两层,有点旧,可一收拾,又变得亮堂堂的。
到了中午,雪花开始变大,白白胖胖的,软软地砸下来,地上很快便铺了厚厚的一层。母亲看着漫天翻飞的雪花,有点后悔昨晚那两抱稻草堵得太死。人要是冻坏在里面,谁能看得见?
正是母亲这个小心翼翼的“坏”字,让我也开始心存恐惧。过年了,好多字都成了忌讳,不能说。比如死,比如鬼……来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会自责一辈子的。母亲以前跟我絮叨过很多遍,说姥爷临终的时候手软绵绵的。那时候正是冬天,母亲拉着姥爷的手哭个不停。最后,姥爷还是走了,手就那样软绵绵的,凉下来。流浪汉软绵绵的手让老是让母亲放不下心,担心他捱不过这天气。
下午,我和母亲给菜过油。堂屋里不断传出笑声,一个压抑着,一个很尽情。不用猜,电视里肯定又在播赵本山的小品。父亲爱看赵本山,只要有赵本山,父亲的嘴就绷不住笑。
兰,过了油咱去东坡看看吧?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到底撑不住,想再去和谐一次。我笑,妈真是啊,都大人了还脸红。
母亲也笑,我脸红了?瞎说。你弄点吃的,我去找两件棉衣。猪狗都得过年,更何况人。
我将油炸过的菜一样捡一点装进塑料袋里。小亮突然在外面喊,爸,妈,我姐偷吃丸子!
父亲走过来,兰,咋越大越不懂规矩了啊?不是跟你说过吗,过年的饭菜,一定得等烧罢纸磕罢头祖宗们尝过后咱才能吃。
我怎么不懂?小时候,一年到头盼过年,过年就能吃上好东西了。好不容易盼到过年这天,巴着眼看着那些好东西却不让吃。父母反复告诫我们,谁要是提前偷吃了过年的饭菜,那可是要烂舌头的。谁不怕烂舌头啊?烂了舌头,啥好东西也吃不成了。我跟小亮只好摁下尝尝的念头,极不情愿地等着那些繁琐仪式的结束。
我红着脸辩解,我没吃。我这个年龄被人家指认贪吃,还真不好意思。
小亮更来劲,你没吃,藏在袋子里还不是想偷吃?
正好母亲出来,提了一袋子旧衣服。菜都过了油了,鸡肉排骨都炖着哩,不耽误吃年饭。我们娘俩出去一趟。
父亲明白母亲这出去的含义,满脸愠色。昨晚上不是已经安顿好了吗?还去?
母亲怯怯地说,这么冷的天,我怕……
父亲截断她,你这不是找事吗?女人家……
女人家怎么了?还支书呢,连我妈的觉悟都没有。我坚定地站到母亲这边。按理说,流浪汉转移到皮店的地盘上,父亲的工作就算圆满完成了。可母亲不是支书也不是村长,母亲只是一个农村妇女,送温暖不是她的工作,是良心。
我不依不饶。知道我们这是干什么吗?在国外,这叫“临终关怀”。
瞎说啥啊?好好的,临什么终!母亲虽说文化不高,临终这样的话还是听得懂的。
我赶紧纠正,我说错了。妈,咱也套用个新词,送温暖。
母亲喃喃道,连个棉袄都没有,哪有温暖送啊?
我知道,母亲心虚并不是因为没棉袄送,而是因为那三百块钱。要是李所长没有许下这笔钱,母亲兴许就跟父亲一样高尚,一样当之无愧地叫“送温暖”了。
偏偏小亮不解,还在一边夹楔。妈,你们去哪儿啊?我也得去。
母亲说,你不能去,你跟你爸在屋里看电视。
越是不让去小亮越要去。母亲急了,低声且坚定地斥责他,你不能去!大小也是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家人呢。
我听出来了,母亲这是自己作贱自己呢。女孩怎么了,女孩就不怕沾了晦气?女孩肩上就没有扛着一家人?我赌气,我不去了,让小亮去吧。刚刚在我心目中高大起来的母亲又矮了下去。
母亲一副无辜的样子,不能让他去。咱们娘俩去也就算了,怎么能让你弟弟去呢?
其实,母亲是怕那流浪汉这个时候真的临终了。去年,大树的爹就死在年三十这天,愣是没敢发丧。大过年的,家家都在辞旧迎新,谁不嫌晦气?
路上,母亲说,要是那人真的冻坏了,那咱转身就回,不再沾他。也怪不得咱们啊,搁平日,说啥也得安顿好人家。
到了皮店那边的草垛前,小窝堵得严严实实,还是昨天的老样子。母亲忐忑地挪开稻草,脸上慢慢豁亮开。流浪汉好好的。我也走上前,那人虽还萎靡着,到底比昨天好多了。眼睛呢,也有神了,对着我们眨巴着。
母亲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挪到稻草窝里,父亲不穿的旧毛衣,秋裤,一顶七成新的鸭舌帽,还有吃食,红薯丸子,肉丸子,青菜丸子,炸鱼块,肉包……母亲心细着哩,还拿了卷卫生纸。
流浪汉把毛衣套到身上,眼睛转向我们。我点点头,不错,挺合身的。
那些菜摆到报纸上,好几样哩。流浪汉并不急,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发出音。天还早着哩,有等不急的人家已经开始燃放鞭炮了,噼噼啪啪的,欢快,喜庆。谁家的年夜饭开始了。母亲指着报纸上的吃食,吃吧,吃吧,今儿个过年。
流浪汉这才开始了自己的晚餐。敢情是好长时间没用过筷子了,流浪汉拿筷子的样子很不自然,像个外国人。
吃过晚饭,流浪汉撕卫生纸的时候又抬头看了看我们俩。我矜持地点点头,以示鼓励。看来,这人以前还是挺讲卫生的。
流浪流站起来,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朝我另一只手里塞了两块糖。包糖的纸都快磨掉了,上面还有他的体温。看起来,藏在他兜里也有些时候了。我有些惭愧,从昨晚开始,我就一直在为如何跟他直接交流困惑,人家却毫不犹豫地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走之前,母亲再次仔细把窝里的稻草铺平。这次,流浪汉主动伸出一只手,轻轻捉住母亲。母亲的脸,顿时红了。说实话,那一握,其实朴素着哩,特别绅士。
母亲站起来,拍了拍手。我装着没看见,把头扭向一旁。
整个世界,满眼都是白,漫无边际,天与地像连成了一片。雪填满了沟壑,填平了坑洼,把一切都埋在了下面。枯草没了,被翻耕过的土地也没了,满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白。
母亲问我,兰,知道人家为啥不急着开席吗?
我不假思索,不好意思呗。
母亲说,人家是等鞭炮响呢。年夜饭啊,炮没响,咋能随便开吃?
原刊2011年6月《飞天》
乡村字典四题
胡天翔
猪
那是个星期天。娘在大锅里煮红薯馏馍,在小锅里炸酱豆。蘸酱豆,亮子吃两个大馍。喝了红薯茶,把碗端进灶屋,亮子见爷爷在吸烟袋哩。
亮子,咱去白小庄剃头吧。爷爷问。
不去,俺看卖猪哩。亮子说。
去,给你买瓜子。爷爷说。
不去,白小庄狗多。亮子答。
亮子七岁,在王庙小学读一年级。星期天,亮子和爷爷去过白小庄,一溜的狗跟着叫,亮子害怕。爷爷笑笑,把烟袋塞进褂子兜里,推着那辆“凤凰”出了院子。家在村东头,爷爷骑着“凤凰”出了村子,往东干渠走。春三月,太阳越升越高,又红又大。爷爷越骑越远,越来越小,成了一个黑点。后来,“黑点”翻过干渠,看不到了。过干渠往东两里路,就是白小庄了。
回到院里,亮子见爹和娘在拌猪食。要卖猪了,让它吃个肚儿圆,多卖两个钱。红薯捏碎了,倒涮锅水,撒红薯叶,添麦麸子,爹拿木棍搅拌着。拌了一大盆一小盆。猪早饿了,头伸到猪圈外,嗷嗷地叫。娘拿起木棍敲它,猪往后退。猪食放进圈里,猪大口大口地吞,好像知道再吃不到似的。喂了猪,爹让亮子去看王大国来了没有。王大国是陈店镇上的猪贩子。
亮子站在村口往东干渠上望,干渠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日头爬上树梢了,猪都尿了两泡,还没王大国的影子。
王大国说一早来哩。爹说。
王大国多精,他等猪消了食再来。娘说。日头正南了,王大国的三轮车来了。车斗里还站个扛秤的。看到院子门口堆的砖、水泥、沙子,王大国说,一民老弟,都准备好了,是不是卖了猪就要盖新房了?爹说,拿啥盖,瓦还没买哩。王大国说,买瓦用不了你一头猪钱,都知道你会养大猪。老乡,哭啥穷,攒恁些钱弄啥,别让老鼠咂了。扛秤的说。
可惜了猪的两泡尿。拽着、赶着,把猪弄出圈。拴猪的绳子系到树上,三个男人动手了,猪被掀翻了,蹄子不停地蹬,嗷嗷大叫。爹和扛秤的使劲摁住猪腿,王大国用麻绳捆了两个左腿,又捆了两个右腿。四条腿都捆上了,猪站不起来了,躺在那儿哼哼。称猪是要下力气的,王大国让烟,三个人点上了。
爹找来一根细檩。细檩插进铁条缠的提扭里,秤钩子钩住拴猪腿的麻绳,爹和扛秤的弯腰弓背扛了起来。猪又嗷嗷叫起来,头乱扭。三百多斤的大秤,王大国把秤砣挪到了秤梢,停在二百八十斤的秤星上,不升不降。有恁重?王大国不相信。爹和扛秤的又扛了一回,还是二百八十斤。信了。
一斤猪肉五块钱。王大国没给现钱。他给爹打了个欠条:欠胡一民一头猪钱,280×5=1400元。王大国。王大国的字像鬼画符,一笔一画扭得像草秧子。爹接过欠条,看了看,装进褂子兜里。爹信王大国的条子。
午饭是擀面条。卖了猪,娘炒了两个鸡蛋。喝了一碗,亮子又盛一碗。正喝着哩,院门口进来一个人。那个人推的是“凤凰”。是爷爷骑走的 。柱子,你咋来了?爹问。那个叫柱子的人沉声地说,一民哥,不好了,俺俊清伯走了。啥,柱子你说啥?爹问。咋啦?俺爹咋啦!娘问。一民哥,俺俊清伯走了。柱子说。
柱子从白小庄来的。对爷爷的死,柱子是这样说的。吃了午饭,爷爷在五保户“白瞎子”家里睡午觉。后来,“白瞎子”醒了,爷爷还没醒。“白瞎子”又吸了一锅烟,爷爷还没有醒。剃头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了,“白瞎子”喊:老伙计、快醒醒,剃头的来了。爷爷还是静静地躺着。“白瞎子”拉爷爷的手,才发觉爷爷已经走了。
爷爷在梦里走了。没有痛苦。
爷爷回来了。爹和叔用架子车拉回来的。爷爷静静地躺在堂屋明间的灵床上。"报丧炮"响过了,村里的亲戚和邻居来吊丧,娘和婶哭,女人们劝慰着。爹和叔商量着给爷爷治丧的事。
第二天,爹去陈店镇上找王大国要猪钱。天没亮,爹就在绑架子车。要买酒买肉、买米买面、买油买菜,还要买丧葬品。爹用绳子把架子车连在“凤凰”的后座上,让亮子坐在架子车上。要买的东西多,爹让亮子看架子车。
王大国给了猪钱。王大国还赊给爹一扇猪肉。把猪肉抬到架子车上,王大国说,是你家的猪哩,刚杀的。王大国说,肉钱不用急,啥时有钱啥时还。猪贩子王大国还是有大义的。
东西买齐了,回到家,天快晌午了。院子里都是人,两个姑姑来了,在哭,有人在劝;男的坐在一起说话。离得远,来得迟的两个姑奶奶没进村子就哭,娘和婶劝了好一会。晚上,亲人们止了悲伤,坐下来吃饭。院子里,哀伤的气氛淡了些,空气里有了肉味和酒香。
爷爷下葬那天,爹没有让亮子去。三天后圆坟,爹让亮子去了。青烟袅袅,黄裱纸化成了灰烬。亮子跪在坟前,给爷爷磕了三个头。亮子跟着爹绕着坟正着转了三圈,反着转了三圈。
爷爷走了,卖猪的钱花完了,没钱盖新房子了。爹又赊回来两头小猪。年底,两只小猪长大了,都卖给了王大国。爹买了一个猪头,是献给爷爷的祭品。
除夕夜,爹给爷爷烧纸。亮子给爷爷磕头。亮子听见爹给爷爷说:爹,今天是三十了,有馍你先吃,有肉你先吃,出了正月,咱就盖房子……
(原载2013年8期《四川文学》)
牛
要拉麦秸了,爹让亮子牵牛。
麦秸是烧锅的引火,是牛的草料。东地离家二里远,麦秸垛在地里,隔天去背包麦秸,麻烦不说,还怕被人一把火点了。爹就把麦秸从地里拉回来,垛在宅子里。
爹拉着空架子车在前面走,亮子牵着牤牛跟着。亮子家喂了两头牛。一头是牤牛,一头是母牛。母牛快下牛犊了,奶包坠得像个大葫芦,不舍得让她干重活。牤牛三岁了,头大如斗,四肢如柱,尾巴一甩起疾风,牛虻都不敢趴在它屁股上。三岁的牤牛,比十一岁的亮子还高。
碎麦秸杂乱地堆在地头。一条长凳垫在车把下,爹用叉子装麦秸。不用压车把,亮子就去南河里放牛。南河不远,水边野草茂盛。车子快装满了,爹就喊:小亮,小亮,牵牛来。来啦!来啦!亮子应。牤牛正吃草哩,挣着脖子不走;亮子掰根荆条抽牤牛的屁股。牤牛走了。
要扎车了,亮子得压车把。牤牛拴在长凳上。爹试了试架子车的轻重、平衡,又朝架子车后面装了几杈麦秸。架子车的车帮上绑了四根长棍。装完麦秸后,车帮和长棍都看不到了,只剩两个轮子驮着一座麦秸山。爹用粗粗的绠绳在架子车的麦秸上束个X形。
在平坦的路上,牤牛拉车不费劲,架子车很顺当地向前走。进村,架子车要越过一面土坡。坡不长,下坡十来米,上坡十来米。上坡有点陡,一个人是拉不上去的。下坡时了,亮子紧拽牛绳,让牛走慢点,架子车稳稳地下到坡底;上坡了,亮子牵着牛快步向上走,拉架子车上去。
拉回来的麦秸,杂乱地堆在宅子里。鸡子们咯咯地跑过来,不停扒拉着,寻麦粒。树上的小鸟也飞下来,一只、两只、一群鸟儿落了下来。人来了,鸡子们不怕,仍咯咯地叨着麦粒;小鸟却吱吱叫着,飞到树上。有两只鸟儿飞进了堂屋西山的耳洞里。
亮子家的堂屋是去年四月盖的。四间堂屋,红砖红瓦,大出封。爷爷走了两年,亮子家的新房子才盖起来。房子是杨铁头领人盖的,工钱还欠着哩。
一晌午,拉了三架子车。人要吃午饭,牤牛也该歇歇。娘用涮锅水和了两盆麦糊子水,娘给母牛端一盆,亮子给牤牛端一盆。吃过饭,还牵牛拉麦秸。每次,亮子一回来,别的鸟儿都飞到树上了,那两只鸟儿总是飞进西屋山耳洞里。耳洞里有它们的窝?它们在那里孵小鸟?想着、想着,亮子明白了。亮子就盼快点拉完麦秸,好掏鸟窝,捉小鸟。
最后一架子车,麦秸装得多些。装好车,爹照例要扎车。爹用右脚踩着车把,左脚使劲蹬地,双手使劲拉绳。怕绳子倒回去,亮子在爹身后紧紧拽住绳头。爹低头,弯腰,身子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绳扎好了,爹出了一头汗,拿脖里的毛巾擦了。歇了一会,爹把叉子插在麦秸上,把长凳横架在车把上。套上牛套,亮子牵牛拉车回家。
架子车下坡了,亮子还在想着掏鸟窝。亮子牵着牤牛悠悠地向上走,牛连拴架子车的绠绳都没拉直。上坡了,爹发觉架子车太沉了,直往下坠。爹明白了牤牛没使上劲,抬头就喊:小亮、小亮,快牵牛。亮子醒悟过来,晚了,架子车往坡下退,拉直了绠绳;牤牛向上走,拉紧了牛套。只僵持一会,牛套被挣断了,牤牛蹿上坡,架子车像炸堤的洪水滚到了坡底。爹被车袢绳带倒了。亮子也被牤牛拽倒了。牤牛跑进了村子。亮子跑下坡,爹已站起来了。爹的胳膊上、腿上,有几处刮破了皮,向外渗血。爹伸手扯住亮子的耳朵:你咋牵的牛!嗯!你咋牵的牛!嗯!亮子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吭声。
牤牛跑回家了,娘牵着来了。好在架子车没有翻,爹解开绳子,用叉子把麦秸正了正,娘帮着扎好车,爹把牛套结好,套上牛。亮子牵着牛,娘用叉子在后面推,架子车爬上了土坡。
用酒精清洗过伤口,爹躺在床上睡了。爹累了,明天再垛麦秸。
亮子把牤牛栓到杨树上,耳朵还火辣辣地疼。亮子找来一根竹枝,狠狠地抽牤牛的屁股:该你跑你不跑,嗯!不让你跑你非跑,嗯!牤牛被抽得绕着树转圈,哞哞直叫,把小鸟都吓飞了。抽了两圈,亮子想起还要掏鸟窝,就丢了竹枝。
真巧,西屋山下有棵楝树。树有一把粗,亮子抱住往上爬。爬到耳洞处,老鸟吓得从洞里飞出来,亮子伸手进去掏,摸到了毛茸茸的小鸟。亮子捉住一只,贪心不足,又捉了一只。鸟儿握在手上,热乎乎的,吱吱叫,用小嘴啄着亮子的手,痒丝丝的。下树了,亮子一只手拿着两只小鸟,一只手抱树。一对老鸟护子心切,俯冲过来,要叨亮子。亮子手忙脚乱,一下子没抱紧树,摔了下来。
小鸟羽翼刚满,飞了。亮子没有翅膀,直坠而下。
娘来了,爹来了,又还喊来杨铁头,用架子车拉亮子去了王楼。看病的王九开说:“骨头折了,赶紧往县城送吧!”在正新路上,拦了一辆大篷三轮车,爹和亮子被拉到新蔡县城。
亮子住院了。右腿轻微骨裂。
住了半个月,亮子回家了,走路得拄拐。亮子回家了,牤牛却不见了。娘说,给你看腿,爹把牤牛卖了。亮子就怕爹再打自己。爹没打亮子,还去陈店镇上买了猪牛羊的骨头,让娘给亮子熬汤喝。骨头汤补钙。一个月后,爹带亮子去县城做了复查。医生说恢复得很好,没事了,不用拄拐了。
亮子回来的第二天,母牛下了牛犊子,一个牤牛蛋子。爹很高兴,牛犊子三天,爹又去了趟镇上,割了一大块猪肉,瘦肉娘包饺子了,肥肉炖成“刀头”敬老天爷。爹还放了一挂长鞭,院子里炸满了鞭炮屑,一片红。爹还让亮子跟他去南河里挖螃蟹。爹掂着铁锨,亮子提着小铜,往南河去。亮子的腿真好了,一点也不瘸。挖回来的螃蟹敲碎了,拌成牛料,给母牛下奶。小牛犊吃饱了奶,长得快。
一年,小牛犊能长成大牤牛嘛。
(原载2013年8期《四川文学》,2013年18期《小小说选刊》转载)
麦
我家有十亩地。北地五亩,东地也是五亩。
十亩地,一亩种了油菜,九亩种了麦子。薅了东地的油菜,拖磙碾好晒场,又要收麦了。先收北地的麦子。边割边拉,四把镰刀忙碌一天,收的麦子不到两亩。其实,说是四把镰刀,我十二岁,妹妹十岁,两个孩子能出多少力。割麦累得母亲腰酸背疼,拉麦靠父亲装车架把,就连黄牛拉套也比我出的力多。
忙了三天,北地的麦子才割完。我牵牛,父亲驾把,母亲用叉子推车,最后一架子车麦子拉进晒场,太阳已落到树梢了。母亲说,早上天气预报说没雨,要不麦秆不垛了。母亲还望着北边说,他家的麦秆都在场里堆着。北边是田大河家的晒场。父亲往北看了看,说,人家的麦子晒两个日头就能打场了,咱不能和他比。父亲还说,明天还要割麦,怕天变了,还是把麦秆垛起来吧。
垛垛也累人,先歇一歇。父亲燃了一根烟,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母亲让我进看场的棚子里拿收音机,再听听天气预报。在收麦的日子,天气预报就是晴雨表啊。虽然,有时候收音机预报的并不准。天气预报说没雨,父亲还要垛垛。把架子车扣到麦垛上,我踩住它爬上垛。父亲和母亲一叉接一叉地把麦子甩上垛,我一脚脚地踩实了。麦子垛完,星星已长满了夜空,如宝石闪着光;站在高高的麦垛上,我觉得抬手就能摘下一颗。
垛好麦子,母亲牵牛,父亲拉着架子车回家了。我躺在棚子里的床上听单田芳说《三侠五义》,等父亲吃过饭来换我。听完评书,父亲没来,饥饿的感觉却来了。我拽了一把麦穗,揉碎麦芒,吹去麦壳子,把一粒粒饱满的麦子塞进了嘴里。新麦的清香却让我更饿了。出了棚子,我站在地头向村里望。村东的树林里隔一会儿就亮起一束光,那是打着手电筒来看场的人。那些光都往别处去了,不是父亲。九点多,父亲才打着手电筒,胳膊上搭条毛毯来了。阿黄也跟着父亲来了,它绕着我的腿转圈。
循着路的白光,我向村里走去。阿黄也跟着我回家了。它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跟在我屁股后面。走到树林里,迎面过来了一束光。那束光照到阿黄,一个孩子的声音说:狗。阿黄倏地蹿走了。那束光落到我的脸上,刺得我捂住了眼。一个大人的声音说:小华,别瞎照!是田大河和他儿子田小华。他们也是来看场的。我不想理他们,径直往前走了。
因搭地边,我们家和田大河家有过纠纷。去年秋播,父亲先耩的豆子,田大河后耩的玉米。田大河竟把我家的豆子翻了出来。父亲和田大河评理。田大河说父亲没留地墒沟,父亲说田大河不该多耩半耧地。说着说着,两个人吵起来,要不是村里人拦住,还差点打起来。从此,两家人见面都不说话。
到了家,饭在锅里留着。两个馒头,半碗炒茄子,一碗黄豆稀饭,我一阵狼吞虎咽。给牛拌了草料,母亲和妹妹在堂屋里睡了。给阿黄扔了半个馒头,我把院子的门锁上了。我睡在过道的西屋里。
我往床上一躺,一会儿就睡了。夜里,我正做梦割麦哩,却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拍打院门。从床上坐起来,我听见有人在喊:亮子!开门!亮子!开门!是父亲。打开院门,才发现下雨了,院子里都是水,雨滴噗噗哒哒落在屋瓦上。父亲进了屋,身上竟然湿漉漉的。脱了湿衣服,拿毛巾擦去身上的雨水,父亲裹着毯子睡了。父亲咋回来了?下雨了,棚子漏水?父亲睡了,我也不好问。吹灭灯,我躺在父亲的脚下睡了。是一场阵雨,一会就停了。挨着父亲,我感到父亲的腿凉凉的。
清晨,太阳出来了。母亲已经知道父亲夜里回来了。吃早饭时,母亲把馍筐放到桌上,说,夜里咋回来了?是不是棚子漏水?父亲拿起一个大馍,说,不是棚子漏水,是给大河家垛垛。母亲停下叨菜的筷子,看着父亲说,冒雨给他家垛垛,你忘了他咋耩的地了?你看你,那是一场的麦子嘛!夜里雨来得急。一刮风,大厂、铁头都去了,没垛完雨就下了。父亲说。其实,母亲也不是真责怪父亲,不过借机发点牢骚。
吃过早饭,母亲把父亲的湿衣服扔在水盆里,洗了、晾了。拿着镰刀去东地里转一圈,父亲回来说,麦地里粘脚,歇一天,明儿再割麦。
说是歇一天,屋里的活也不少。找出一大卷破化肥袋子,母亲拿针线补袋子上的窟窿。把牛从圈里牵出来,父亲拿起铁锨和粪箕子清理牛粪。我和妹妹也被母亲分了活,捡黄豆种里面的瘪豆子。
收了麦就该秋播了。
父亲刚清完牛粪,阿黄却在院门口汪汪地叫起来。
田大河来了。田大河从镇上买了两瓶白酒,杀了个公鸡,喊父亲去他家吃午饭。田大河说,一民哥,大厂、铁头都去了,今天下不了地,干不成活,咱们喝两杯。父亲说着不去不去,田大河还是连推带拽地把他拉走了......
又是个晴天了,还是四把镰刀,东地的四亩麦子一天就割完了。
我和妹妹都没有割麦,帮忙的是田大河和他媳妇刘小娥。
(原载2018年6期《百花园》,2018年14期《微型小说选刊》转载)
豆
豆腐——
换豆腐哦——
清晨,吆喝声在村口一响,我就坐不住了。
我在烧锅,母亲在炸酱豆。豆秆在锅肚里滋滋啦啦地燃烧,那吆喝声却如鼓点在耳边敲打;炸酱豆的香味飘满灶屋,我却想着鲜嫩的豆腐。
娘,俺去换豆腐吧。
急啥,炸好酱豆再去。
酱豆好炸,五六把火一烧,锅就滚了。要掀大锅起馒头和稀饭,母亲让我拿着面瓢去堂屋里搲豆子。豆子在堂屋东间的瓦缸里。缸上面盖着锅簰。锅簰上压着两块砖头。拿掉砖头,掀开锅簰,蹬腿、弯腰,头伸进缸里,我搲出一满瓢豆子。怕豆子洒了,我把瓢里的豆子又抹进缸里一些。
秋天,我家种了三亩豆子,收了八袋黄豆。种麦买化肥卖了四袋,轧豆油、轧人造肉用了一袋,晒两盆酱豆用了半袋,就剩半缸豆子了。半月月把,母亲才同意换块豆腐。可能年轻的你会说,打豆浆喝也不错,可是一九九○年的农村没有豆浆机啊。
我端着豆子出来,妹妹在院子里等我。她拿了一个大瓷碗,要和我一起去。平常,妹妹不乐意做我的跟班:我下池塘里捉鱼摸蛤儿,让她端个盆,她都噘嘴;我爬树摘梨打枣,让她递根棍,她都瞪眼。今天,听母亲说我去换豆腐,她却愉快地跟着我。我知道她是想监督我,怕我偷吃豆腐。看我出去,小狗阿黄也摇头摆尾地跟着。这个小东西,它也要监督我嘛?
换豆腐的叫庞大成,是前村庞围子的。进了杨楼,庞大成在村口吆喝过了,就挑着担子来到池塘边的水井旁,摸出烟袋嘴,边吸烟边等村里人去来换豆腐。我端着豆子正走着,田大河赶上来了。他端着一小胶盆的豆子。他看着我端的豆子说,真干净,我得排在你前面,要不然庞夹子(因和螃蟹的读音相近,村里的人喊庞围子的人叫庞夹子)该挑毛病了。说完,田大河快步走了。其实,他一个大人,就是不加快脚步,我也跟不上啊。
来到井边,我看见有六个人围着庞大成和他的豆腐担子。他们等庞大成过缸子。庞大成换豆腐不用秤。庞大成带着一个白色的瓷缸子,他用缸子量豆子:一缸子豆子换一大块豆腐。等了好一会,我才把面瓢里的豆子端给庞大成。他把豆子倒进缸子里:不到两满缸子。庞大成竟切了两大块豆腐。庞大成端着豆子让大家看,说,看人家的豆子干净又饱满。庞大成还指着刚离开的田大河说,那货端来的豆子又瘪又脏,我真不想换给他,让他回家啃他媳妇的豆腐吧。庞大成的话,让大家乐得前仰后合,杨铁头笑得碗里的豆子都洒了出来。
两块豆腐端回来了。按母亲的计划,中午煎一块,留一块生臭豆腐。
母亲要洗衣服,我和妹妹在院子里踢毽子。正踢着呢,阿黄却呼地跑了出去,在院门口地汪汪叫着。这狗东西耳朵灵,有个啥动静,它都跑出去叫两声,我们懒得管它。可是,这次阿黄的叫声越来越急促,呜呜呜地乱叫。我们还听见一个女孩在大声地喊:大姐!大姐!母亲放下衣服,甩着手上的泡沫子就出去了。
原来是小姨来了。
小姨是骑着大舅家的自行车来的。从外婆家到陈店街四里路,从陈店街到杨楼六里路,一共十里路呢。妹妹和小姨亲。小姨给她买了一个粉红的蝴蝶结,她别在马尾辫上,拿着小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拉住小姨的手一口一个小姨地叫着。我坐在院子的阳光里,无聊地翻着一本连环画。母亲边洗衣服边和小姨说话。母亲问外婆的腿还疼嘛,问大舅母还那么扣嘛,问人家给小姨介绍的对象相见了嘛。小姨说外婆还得拄拐,说大舅母连自行车都不想借,说那个男孩挺老实已定亲了。说到那个男孩,小姨声音很低,不过我还是听见了。
母亲把衣服洗净、晾好,屋檐的影子已缩到墙根。该做午饭了。不年不节的,家里没鱼没肉;虽然养了五只母鸡,还指着它们下蛋,就是母亲舍得,小姨也不让杀啊。母亲就在小锅里炕油馍。豆腐是煎了,两块豆腐都煎了,不是做菜,是炖了豆腐汤。母亲还切了一个大萝卜,加了一把粉条、两根人造肉,炖了大半锅豆腐汤。我们都吃饱了,还给父亲留了两碗汤,三个油馍。
吃过午饭,小姨和妹妹在院子里说话,母亲却把我叫进堂屋。母亲又要给小姨带东西了。母亲常说她和大姨三姨四姨都出嫁了,三个舅舅又不当家,小姨偎着外婆受苦了。可是,我们家又能有什么呢?吃盐灌灯油,都指望卖鸡蛋换钱;一年到头,我和妹妹才换一身新衣服。钱、衣服,母亲都给不了小姨。母亲只有给小姨装点黄豆。
找来一个化肥袋子,我用手支着袋口,母亲拿着面瓢去缸里搲豆子。看吧,一瓢豆子倒进袋子里,一顿煎豆腐没了;又一瓢豆子倒进袋子里,四盘炒豆芽又没了。看母亲一瓢接一瓢地搲着,我都心疼。这不能怪我霸家,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啊。第六瓢豆子搲出来,我掂一掂袋子说,够了吧中了吧,咱还得留种哩。母亲看了看缸里的豆子,还是又搲了两瓢。用绳子把袋口扎住,母亲掂着袋子放在堂屋条几前的地上。
母亲出去了,我却鬼使神差地朝袋子踢了几脚。
太阳西斜,小姨要走了,母亲进堂屋把装黄豆的袋子掂了出来。
把袋子放在自行车的后架上,母亲拿绳子正绑着,袋子里的豆子却漏了出来。
黄橙橙的豆子一粒粒落到地上,不停地跳跃着、滚动着......
(原载2018年6期《百花园》),获《百花园》优秀原创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