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报告文学
巨星陨落:范长江在确山的最后时光
冬 夏
范长江,1909年10月16日出生于四川内江,1970年10月23日逝世于河南确山。他是中国杰出的新闻工作者、社会活动家。20世纪30年代,他的著作《中国的西北角》《塞上行》《西线风云》轰动全国。他是“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现“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前身)创始人和主要领导人之一,是新中国新闻事业创始人之一,曾担任新华通讯社副总编辑、人民日报社社长、中央人民政府新闻总署副署长等职。20世纪90年代,中国记协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范长江新闻奖”,该奖成为中国新闻界最高奖项之一。2000年,国务院确定11月8日为中国记者节。这一日期,源自范长江等人于1937年11月8日在上海创建“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
寻找确山“五七干校”旧址
从驻马店市南行18千米至确山,从确山县城往西20千米至瓦岗镇,从瓦岗镇向南8千米,是芦庄——当年国家科委确山“五七干校”所在地,也是范长江罹难地。
这里丘陵环抱,两河相交。一路行来,丘陵起伏。山坡上,是挺拔的水杉、茂盛的栗子树、苗条的速生杨,绿意满眼。顺着一条窄窄的小土路,我们来到薄山林场芦庄林区场部——当年“五七干校”旧址。
院落内,有多排灰砖红瓦平房,木质屋檐。平房内,白粉墙灰砖地。这些建筑,是“五七干校”留下的。最引人注目的建筑,是礼堂兼食堂,简洁轩朗,有七间大,南向坐落,一侧设多个打饭窗口。另一侧,是一排水泥洗碗水槽,水龙头已不知去处。食堂内,木梁柱裸露,灰水泥漫地,木条窗棂,两扇灰白色薄木门板,油漆剥落殆尽。山墙上,依稀可见红色标语:沿着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胜利前进!
关于范长江在干校住过的房间,来之前已听到多种说法。向北京的范苏苏先生(范长江先生长子,退休前工作于中国文联)求证时,范苏苏表示:“听曾经在确山干校和父亲一起生活的老同事说,他的住处在林场进门右边第一排房子。”
章道义,现任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名誉理事长,“文化大革命”前他是中国科协科普事业部宣传出版负责人,“五七干校”时是校生产组成员,是范长江干校生活的见证者。他回忆道:“范长江是当时科协头号审查对象,自始至终,都在一连菜班劳动,被单独安排在一连男同志集体宿舍东头一小间隔断里居住。”这排房子,“75·8”洪水时被冲垮,后重建。重建的房子,靠西边又有塌毁。靠东边(也就是范长江当年居所),房顶也塌了。驻马店林业局(林场归属单位)一位领导表示:“会尽快把塌房修起来。”
我们在林场细细寻觅,找到了干校遗留的一张木床,2米长、0.9米宽,较粗糙。干校当年建的储水塔,仍能用。当年用的锄头,已生锈。60余岁的农场老职工魏明庚,保留着父亲魏增华的一本红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语录》,上面写着:“国家科委确山五七学校赠”。落款是“魏增华,1970年1月”。
1969年10月到11月间,范长江下放到干校;1970年10月23日,范长江含冤而死。他在确山干校,生活了一年时间。这一年时间,他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最后的悲剧又是如何酿成的呢?
范长江生命的最后一年
1966年6月21日,时任国家科委副主任、全国科协副主席的范长江被科协造反派“揪出”,他们上纲上线说他写了“黑诗”。
1968年,他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三反分子”。“1969年10月底或11月初,范长江是由专案组派人送至干校的。由于专案组只派了一个人,所以要求我们路上帮助照护一下。我们同在确山县委招待所住了一宿。”章道义回忆道。到干校后,范长江分在菜地组劳动。干校有20多亩菜地,供应干校四五百人吃菜。干校仍然把范长江看作 “阶级敌人”,分配他和几个审查对象一起,每天干最脏的活,从厕所淘粪,倒到菜园粪坑里,每天来回担若干趟。
对于一个多年没参加体力劳动、已60来岁的领导干部、我国新闻界的前辈来说,这是很折磨人的,也是一种羞辱。“到干校后我们不关在一起了,他仍被监督劳动,让他挑粪,他不说话,人也消瘦了。”原科协干部王麦林的回忆,印证了此事。
这一年中,范长江和家人被完全隔绝。“专案组切断了父亲和家里人的联系。父亲写给母亲的信,专案组原信撤掉,换成纯事务性的通知单,装信封里寄来。”范苏苏回忆。范苏苏至今还保留着两张通知单。第一张日期是1970年4月7日,内容是:“通知:范长江提出:1.要一双39 号雨鞋;2.要一个蚊帐,五月以前寄来。专案组。”另一张通知单日期是1970年5月17日,内容是:“通知:1.所寄蚊帐、雨鞋、毛巾,范均收到;2.把范的布票寄来。专案组。”即便如此,一年之后范长江投井自杀,仍让家人深感意外。
“听闻父亲过世,很久很久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范长江次子范东升表示。“从他个人性格而言,他开朗热情,广交朋友。没有运动前,在家里他时常发出爽朗的笑声。1970年,‘文化大革命’已开始数年,父亲什么场面没有经历过?”范苏苏当时也有疑问。干校一年,范长江怎样一步步走进绝境的?章道义曾做过细致剖析。章道义认为:“首先,由于所谓‘黑诗’的大帽子,始终压在他的头上。其次,是他一次又一次上书申辩都没回音。所谓‘罪行’却层层加码。”干校这一年,他孤独至极。除专案组找他谈话外,没人敢和他说话,家庭被完全隔绝,干校内更没人敢向他嘘寒问暖或透露消息。他内心的痛苦、焦虑无处排解,无人倾诉。“我们常常看到他独自一个人挑着两只大粪桶,默默地在厕所与通往菜地粪池的路上一趟一趟地往返。累了,就放下扁担,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吸一支廉价的纸烟。”章道义回忆道。“文化大革命”前范长江没挨过整,没经历过复杂的官场斗争,有些老干部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打击迫害比他厉害得多,家人处境也悲惨得多,都挺过来了。“范长江终究还是一个书生、文化人。”章道义感慨。
悲剧的发生,还有个直接诱因——那些天专案组对他的追问、审查越来越紧,并准备开他的批斗大会。这成了“压塌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范长江来干校后,专案组用了近一年时间收集“证言证词”,对他进行面对面声色俱厉的追问、审查,抛出一个所谓的“历史反革命”的罪证,使他在长期看不到中央文件,也听不到文件精神的情况下,想不明白了。“这等于是对他一辈子革命生涯的全盘否定,他怎么能够接受呢?”章道义感叹。
巨星陨落
“在他去世前的那天中午,他从厕所挑粪出来,和我正好走了一个对面,我看他脸色非常不好,铁青铁青的,十分疲惫、心事重重的样子,眼也不抬地往前走,心想他是不是病了?真想停下来问问他。但那时不能,因为那些天,专案组正在审问他,我也担心某些‘极左’人士见了,说他又在和什么人有什么接触,使事情更加复杂。没想到,那天夜里就出事了。”章道义回忆道。1970年10月23日早上五六点钟,同宿舍的人发现范长江不见了。大家开始四处寻找,干校四口井找遍了,最终找到位置最偏僻的一口小井……
老红军出身的工人许瑞红把他的遗体从井里捞上来,报请确山公安部门验尸后,装入木工班给他打的一口薄薄的棺材中,埋在干校西边的一个山坡上。
范长江在“文化大革命”中四年的表现,中科协退休干部齐仲说,完全可以用“英勇”两个字来形容。高尚人格在那黑暗、残酷的环境里受到了考验,得到了升华,他不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在那种环境下,能够做到不趋炎附势,不说一句假话,敢于向丑恶的现象表示强烈的不满,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范苏苏道。范长江曾写过一首纪念鲁迅的诗:“横眉冷对众虎狼,俯首甘随牧牛郎。层层迫害骨愈坚,种种欺蒙瓦上霜。手无寸铁兵百万,力举千钧纸一张。坚持真理勇战斗,先生火炬照四方。”这首诗,也完全可视作范先生一生的写照。
纪念亭棠梨树
确山百姓未曾忘记陨落于此的新闻巨星,始终以真诚的感情怀念着他,用淳朴的方式纪念着他。
81岁的林场职工李长峻,曾被干校抽去赶马车,始终记得这个“胖,魁梧,长得敦实,爱看书爱看报,话很少,但对群众好”的“落难大官”。谈到范长江之死,他几欲泪下:“南跑几千里北跑几千里,那么大的干部,在芦庄遭罪,想起来也怪伤心。林场别淘那么多井就好了。”
2012年,芦庄百姓在范长江罹难地,自发修建了一座纪念亭。离林场场部数百米,一条狭窄小土路的右侧是座灰色大理石纪念亭。亭是六角,亭檐翘起,线条精巧。六根石柱,浮雕花纹。亭周边是石质护栏。亭子大方规整,亭内立碑,碑正面书“尊敬的范长江先生,我们永远怀念您”。落款是“确山县瓦岗镇芦庄村全体村民敬立”。碑后刻字:“为杰出的新闻家、社会活动家范长江先生而立”,还有“生为民族英魂永存”八个大字。
芦庄村党支部书记杨林说:“亭子建于2012年秋,从山东济宁拉来的大理石,建了两个月。”纪念亭旁边,同样的灰色大理石护栏,圈护着一棵棠梨树。这棵树,直径约50厘米,当地人称已有百余年历史。
“范长江罹难后,棠梨树开始向西北方向(范长江罹难方向)弯曲。一般棠梨树,是长得很直溜的,即便弯曲,也会朝阳。现在你看它的主枝,向西北弯曲,快把亭子顶罩起来了。老百姓把这棵树叫思念树、悲哀树。2012年春季的一天,我打这路过,突然发现有人在砍它,我立即上前制止,从村部取来一面旗子,包住了棠梨树受伤处。”杨林道。
棠梨树被砍所在,疤已长好。范长江所投机井,已被填埋。站在树旁,驻马店林业局一位同志说,巨星陨落,树垂曲枝,是民意,也是天意吧。纪念亭建好后,媒体界先后有多人来此祭拜,缅怀范长江。2015年9月的一天,范苏苏和历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代表刘畅、肖亚光、王天定来到芦庄村,代表范长江家人和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为范长江纪念碑敬献了花篮。
这次回来,范苏苏拜纪念亭,看老林场,见李长峻等人,谈及沉痛往事,范苏苏无法轻松。但确山人对范长江质朴深切的怀念之情,也令范苏苏十分感动。他说:“今年(2016年)如果有时间,很想再回确山看看。”
(原载2016年10月28日《河南日报》第14版)
“慧眼”巡天 活捉“黑洞”
——“慧眼”卫星首席科学家张双南的诗与远方
王慧玲
每个人都会有梦,梦想的天空五彩斑斓,梦想的宇宙奇幻无穷。
有这样一个人常常仰望夜空,做着慧眼巡天的梦。
许多人的梦都经不起岁月的淘洗,在现实的星空中陨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而他的梦在风雨的洗礼后,变成现实绚烂的彩虹,如石破天惊!
2017年6月15日,我国首枚天文卫星“慧眼”带着他的梦,发射成功!
2017年8月17日,他用“慧眼”巡天,看到了宇宙中奇异的黑洞、中子星!他孜孜的追求,终于有了答案;他殷殷的呼唤,终于得到了宇宙的回应!
2017年10月15日晚,全球天文学界集体发声:人类首次直接探测到了由双中子星并合产生的引力波及其伴随的电磁信号。人类从此告别“非聋即瞎”的懵懂,开始变 得“耳聪目明”!
这是天文史上的一个伟大里程!
这是爱因斯坦百年预言的圆梦!
引力波天文学时代到来了!
人们欢呼雀跃,媒体热情爆棚:这是智力运行的巅峰之作!这是一曲科学的赞歌! 在这首昂扬的赞歌中,有我们的“慧眼”卫星,更有从天中走出的“慧眼”卫星及国家重点空间项目首席科学家张双南。
“15年前,穿透地球的一声呼唤,我回来了,为的就是今天!”
张双南感慨万千。
巡视银河
2017年8月17日,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引力波和纠缠态出现了。冥冥之中,仿佛早有定数:
那些年当我还在远方流浪/你的倩影从宇宙深处飘来/也许爱因斯坦的引力波/在我的心田里/你一直荡漾这些年当我悠悠到了故乡/你的柔声一直回响我耳边/也许是量子力学的纠缠态/在我的周围都是你的气场这些天当我看到你的模样/你的引力波终于被探测到/也许是波函数还没有塌缩/ 我们一起激发了那道光芒
这是几年前张双南的一首《引力波和纠缠态》诗。
仰望天空,引力波和纠缠态就是张双南回国后不知疲倦的科研生活。张双南还清楚地记得8月17日那个夜晚。他和同事们用我国第一颗空间X射线天文卫星——“慧 眼” HXMT望远镜,在引力波事件发生时成功监测了引力波源所在的天区,对其伽马射线电磁对应体(简称引力波闪)在高能区的辐射性质给出了严格的上限。
引力波,是爱因斯坦建立广义相对论后于1916年作出的预言,这个极端天体物理过程中引力场急剧变化产生的“时空链漪”,形成一场天文学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全球规模大量的地面和空间望远镜密集大联测,让天文学家们兴奋得彻夜难眠。
在引力波事件发生时,全球仅有4台X射线和伽马射线望远镜成功监测到爆发天区,“慧眼”望远镜在0.2~5 MeV能区的探测接收面积最大、时间分辨率最好,因此对引力波闪(即编号为GRB170817A的伽马射线暴)的百万电子伏特(MeV)能区的伽马 射线辐射的探测能力最强。在本次引力波事件产生的引力波闪出乎意料暗弱的情况下,“慧眼”望远镜凭借强大的探测性能,对该引力波闪在MeV能区的辐射性质给出了严格的上限。而“慧眼”上这个强大的观测功能,又是天中人张双南“突发奇想”在原设计基础上增加的新功能发挥的重要作用。
鉴于“慧眼”卫星的贡献,“慧眼”团队110位科学家带着“慧眼”的结果加入了 这个“天文记录”(全球将近1000个单位的3000多位作者)的历史性论文创作中,这是关于该引力波事件同时发表的一系列论文中最核心的领头论文。“慧眼”望远镜的详 细分析结果也以独立论文的形式于10月16日同步发表在《中国科学:物理学力学天文学》杂志英文版的网页版上。
《知识分子》杂志旋即邀请专家点评,“慧眼”卫星首席科学家张双南发表了一篇文采飞扬,让人耳目一新、精神振奋的发言——《面对宇宙,人类不再是非聋即瞎》:
400多年前伽利略发明了天文望远镜,从此,远在天边的宇宙天体就近在眼前了。 2016年2月11日,美国的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宣布听到了两个黑洞结合在一起发出的声音,人类也能够听到宇宙的声音了。然而,这一次,人类不但听到了天体结合发出的美妙歌声,而且也看到了它们相爱迸发的烟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从此,人类终于“耳聪目明”了。
整个天文界都沸腾了,难道仅仅是因为欣赏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音乐会和烟花表演饱了眼福?并不是!从此,耳聪目明的天文学家可以详细研究中子星内部的物质到底是什么,真的是一堆中子还是一团夸克物质?用引力波作为“标准烛光”替代超新星,是否会得到一幅不同的宇宙演化图像?爱因斯坦说了引力波的速度是光速,真的是这样吗?一个崭新的天文学、物理学和宇宙学的交叉前沿研究领域在一片惊呼中就这样诞生了。
活捉黑洞
15年前,张双南放弃在美国功成名就的优越生活,偕妻带子回到祖国。他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自己能牵头研制一颗卫星,到天空中活捉黑洞。为了这颗卫星,张双南日夜兼程。
梦起梦落,几度欢欣几度痛。
1993年,张双南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完成粒子物理博士后研究后,应聘到美国 NASA马歇尔飞行中心,运用医学成像的专业软件处理天体观测数据,短时间内“捣鼓”出“地球掩食成像”技术。论文在世界上最有权威的英国《自然》杂志上发表,让他在NASA和天文学界一举成名。1994年,他“突发奇想”用自己发明的“地球掩食成像” 技术进行天体观测,分析伽马射线天文卫星的数据,做太空中伽马射线源的天图,又“误 打误撞”到了一个7倍于太阳质量、能产生喷流的“脾气暴躁”的黑洞。后来他和同事 们一起又发现几个“黑洞”双星系统,并获得了NASA颁发的“集体成就奖”。1995年,张双南与另外两位华裔科学家崔伟、陈莞一起,研究黑洞的转动现象,并证实了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理论所预言的“黑洞自转”,使天体物理学的研究迈上了一个新阶梯。他们的研究成果在美国权威学术刊物《天体物理学》发表后,再次在全球天体物理学界引起轰动。
有如此重大的突破性成果,张双南本想在NASA领导一个卫星项目,但是NASA 不允许没有加入美国国籍的科学家来负责重要项目。无意加入美国国籍的张双南1998年离开了 NASA,到阿拉巴马大学工作。
2000年,张双南以第一作者身份在美国《自然》杂志发表了黑洞论文,又引起学术界强烈关注。
2002年,他曾经的导师、中科院院士李惕碚希望他回国帮助研制中国第一枚空间望远镜——硬X射线调制望远镜。
张双南的梦再一次启程。
他遵从老师意愿,辞掉在美国的教职,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加入了李惕碚院士的团队。
张双南的科学研究是通过天文观测和理论计算来理解中子星、黑洞、星系、星系团以及宇宙演化,同时也研制空间天文仪器,是“天宫二号”伽马暴偏振探测仪(“天极” 望远镜)和硬X射线调制望远镜这两个重要项目的首席科学家。
伽马暴偏振探测仪是安装在“天宫二号”上用来观测宇宙伽马暴和太阳耀斑高能辐射的。有一天,张双南又“突发奇想”,用这台探测器的数据去寻找蟹状星云中的脉冲星信号,经过尝试竟然又“意外”成功。
张双南对这个安装在“天宫二号”上的“天极”望远镜——伽马暴偏振探测仪极为喜欢,给它起了个昵称“小蜜蜂”。这是目前国际上最灵敏的伽马射线暴偏振探测仪器, 也是“天宫二号”空间实验室搭载的实验中唯一的国际合作项目。
浩渺的苍穹无边无际,梦想的脚步永不停歇。
2017年6月15日,“慧眼”卫星载着首席科学家张双南的梦想成功升空:
15年前,穿透地球的一声呼唤/我回来了,为的就是今天!/黑洞附近时钟变慢/今天延后了多年,多年……/你将如美丽的小仙女飞天/慧眼如炬,探寻极端宇宙/巡视银河,活捉黑洞/号脉中子星,快递伽马暴
2017年6月15日“慧眼”卫星发射升空前,张双南写下了这首表达心情的科学诗《黑洞》。
仅仅两个月后,这颗卫星便以它超常的“慧眼”捕捉到了黑洞和中子星,观测到了引力波事件,取得了骄人的佳绩。
借我一双慧眼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是歌曲《雾里看花》里的歌词。
慧眼,对张双南来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慧眼”卫星既饱含着HXMT团队对未来的期望——期望借助这只“慧眼”,穿过星际迷尘的遮挡,去探寻那些深藏在宇宙深处、“寂静”黑暗中的秘密,又表达了对高能物理领域杰出的女科学家、中国天体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何泽慧先生的敬意。
何泽慧先生是我国第一代核物理学家、“中国的居里夫人”。她的丈夫是中国“原子弹之父”、“两弹一星”元勋钱三强。
何泽慧先生是张双南硕博连读的导师,对张双南恩重如山。是她,惜才爱才千方百计将张双南特招到身边,关怀备至;是她,为张双南开启了髙能天体物理专业的道路;是她,甘当人梯,借一双慧眼给他,才有他今天的佳绩。
往事历历在目。
1984年张双南结束了5年的清华本科学习,考研时报考了空间物理领域的“大牛”——中科院地球物理所的朱岗昆先生,一门心思刻苦钻研空间物理。
好事多磨。考试结束之后,自觉发挥不错的他,左等右等等不来录取通知书,正在绝望之时接到了朱先生的约见信。朱先生开门见山地祝贺他考试发挥出色,张双南喜出望外:“那就是录取了?”朱先生说:“糟糕就糟糕在你考得太好了,所里那个有权有 势的学霸坚持要招你,我肯定拦不住。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就是你从了这个学霸,另外一个就是我给你找一个比他牛的导师,他就只好死心了。所以今天把你叫来,征求你的意见。”张双南赶紧问:“那个比您和学霸还牛的人会是谁?”朱先生说:“我的好朋友何泽慧,听说过吧?”张双南非常激动:“就是被称为中国的居里夫人的那位?” 朱先生说:“没错,愿意吗?”张双南立刻像“鸡啄米那样”地点头。于是,张双南拿着朱先生的亲笔信,到了地球物理所教育科,说明了自己要去高能所读研。接待他的老师生气地说:“我们已经录取了你做我们××的研究生,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啊?”张双南拿出了朱先生的推荐信,于是档案顺利拿出。当张双南到高能所教育科报到时才知道,那里的录取工作早已结束,是何泽慧先生亲自找中科院为张双南要了一个研究生指标!就这样,张双南奇迹般地成了何先生的学生。
2011年6月20日,何泽慧教授在北京逝世,享年97岁。
2015年11月22日,是个不寻常的日子——69年前的这一天,导师何泽慧先生发现了著名的“四分裂”现象。这天,秋日的一场大雪覆盖了清华园,深秋成熟的红叶在白雪下高举着火红热烈的旗帜,一条小路蜿蜒而来。秋色雪景中的清华园透出“没缺陷,不常见”的诗意与韵律,是如此美丽。张双南走在清华园里,去参加何泽慧导师两部著作的发布会。他仿佛看到导师何泽慧正微笑着向他走来。
张双南认定“这场秋色中的雪就是为我的导师何泽慧先生下的”,“这景致多像导师何泽慧先生,美得极致,美得无以复加”!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涛走云飞花开花谢/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不自觉地哼起这首歌,想象着当年作为小女生的何泽慧先生如何在这里度过了似水年华,张双南情不自禁地在厚厚的积雪上,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心”字,表达自己对导师何泽慧的敬爱。
没缺陷+不常见
2017年10月21日,中央美术学院一间教室里座无虚席,甚至走廊里也挤满了人。这里正在进行的是天体物理学家给专业美术人士上的一堂美学课。题板上赫然写着:
没缺陷+不常见=美!
没缺陷+很常见=俗!
有缺陷+很常见=丑!
有缺陷+不常见=丑哭!
完全没缺陷+极端不常见=美哭!
天体物理学家跑到中央美术学院讲美学,而且用这么接地气的网络语言,简直是“太劲爆”了!
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的院长邱志杰教授发表感言:“听大科学家讲美学,比艺术界绝大多数谈自我表达和观念传达的理论家们强大太多了。受教了,张双南教授!”
什么是美?这是哲学家们争论了2000多年的问题。这个问题却被一个天体物理学家破解了。
张双南说:“我对美的研究比研制卫星的历史还要长。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就开始研究美学。”
他从聆听邓丽君、杨钰莹的歌声中感觉她们的音韵美;从导师何泽慧兰心蕙质、内外兼修的形象与雪景映衬的环境中,发现天人合一的综合美;从美食色香诱人的体验中, 探讨味觉美、视觉美;从女儿的出生带来的欢快、完美的体验中,提炼出亲情美……
于是,张双南得出:“审美是我们的主观感受。作为学物理的,天生就喜欢刨根问底。我根深蒂固的理念就是所有事物和现象背后都有规律,我在想审美是否有规律。”张双南根据自然科学方法的三段式进行研究。他把归纳、证实、证伪,以及逻辑化、定量化的科学方法都运用上了。经过三段式研究后,他便得出了美的判断标准:没缺陷,不常见。
对美的研究成果,张双南不局限于“美女美食美景”,更上升到科学研究领域。在中科院“SELF格致论道”公益讲坛2015年度大会上,张双南以他独特的视角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研究美的问题,跟大家分享了他对美的理解。
2016年1月17日,“未来论坛· 2016年会”邀请全球60位顶尖科学家和互联网、投资、教育、艺术、政治等汇聚高智、高知社会精英参加。在这场思想的饕餮盛宴上,作为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粒子天体物理重点实验室主任的张双南在会上演讲的题目与美有关:《宇宙未来的命运——美的科学和科学的宇宙观》。
“现有的美学理论无法回答美学的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问题,也就是我们如何审美、如何判断某个审美对象美不美。我认为我成功了,因为我现在理解了我们如何审美以及我们如何判断某个审美对象美不美,而且通过这个历时30多年的研究,我的美学理论不但经得起证实和证伪的严格检验,而且还揭示了传统美学的四大误区。尽管还没有得到美学界的认可,但是我个人认为我的美学研究成就远远高于我的黑洞研究成就。好在美学是我的业余研究,得到美学界的认可并不是我研究美学的动机,所以实际上对我几乎没有影响。令我欣慰的是,几乎所有听过我美学讲座的听众都高度认可我的美学理论。”谈到美学,张双南自信满满。
打开科学的“任督二脉”
2016年伊始,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著名天体物理学家张双南与一位声称要推翻量子力学的17岁少年的微信聊天记录刷爆了朋友圈。
据有关报道介绍,张双南作为长期在一线做科普的科学家,他的联系方式早已不是秘密。多年来,他经常收到素不相识的学生发来的电子邮件,大多是来咨询科学问题的。 对这些青年学生,他基本上有问必答。微信流行后,他在很多讲座结尾都附上自己的微信号。该举动让他的好友数量直达600个。这名声称要推翻量子力学的17岁少年是名高二学生。对少年推翻量子力学这份执着,同学不理解,老师不支持,父母心急如焚,发声求助。通过微信聊天,张双南发现,少年虽热爱物理学,但他对科学的认识还停留在一个很肤浅的层面。尽管他声称看了很多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书,但也仅仅是看了导论,对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研究并不了解,是错位的科普迷惑了少年的心。“推翻量子力学”的执念已严重影响了少年的学业,张双南很担心。于是,他花费很多时间与该少年微信聊天。张双南的话最后对少年起到了效果,少年对张双南说:“谢谢您,您的话对我有特别大的启示和启发,为我今后的物理梦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我明白该做什么了。”
这场引人注目的对话表明,青年学子渴望同真正的科学家直接对话。
能否拯救错位的科普?
张双南多年来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并身体力行参加到科普当中。
他参加了网上与网友互动的“分答”和“极简天文课”系列小讲座,“吸粉”无数。有数据显示,他的“极简天文课”吸引了超过6000名用户付费购买,广受好评。“分答” 上有将近4万人收听张双南的互动。他在讲解天文学时语言通俗、充满人文情怀,深受大家欢迎,“火”过很多主持人和娱乐明星。他也由此获得2017年首届“最受媒体欢迎科学家”称号。
有人说,张双南是在央视舞台上亮相最多的科学家,也是最接地气的网上“科普达 人”。
张双南是2017年3月17日央视一套《开讲啦》的主讲嘉宾,也是频频出现在央视《加油向未来》栏目的科学顾问。在《开讲啦》演讲中,张双南列举人们耳熟能详的四大发明和《两小儿辩日》《杞人忧天》两则寓言故事等,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他说:“不能以诡辩、自圆其说代替刨根问底,以赢得辩论、实用主义代替追求真理。同样,当我们享受着四大发明带来的技术便利时,我们更应该去追问技术背后所隐藏的科学道理。”他的分析让听众脑洞大开。“科学就是刨根问底,科学的目的就是发现规律。”张双南这样说。
2017年10月28日,2017亚洲教育论坛年会暨“一带一路”教育合作大会在成都开幕。张双南在会上作了“科学教育不能只教科学知识”的主题发言,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他针对中国学生普遍缺乏思辨能力的现实,呼吁要进行第四次科学启蒙教育。
张双南经常思考,武侠小说中常有打通“任督二脉”之后,不仅自己武力大增,看别人的功夫也会了然于胸的场景,而科学圈里的“任督二脉”是啥?科学家可以一通百通吗?
张双南认为科学圈里的“任督二脉”就是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科学精神让我们刨根问底,质疑已有的答案,提出独立的见解。科学方法让我们逻辑严密,但是又不满足于思辨,非常重视证据,包括正面证据和反例。科学研究的目的就是寻找规律,深层次规律的普适性很强,这就是很多学问本质上相通的道理。虽然科学家不能做到一通百通,但是能够看到很多表面上不同现象、不同问题背后的共同点,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就可以比较深入。这就是他热衷于科普给他带来的最大的快乐。
父母在哪儿家在哪儿
每年春节能够和平日忙碌的子女相聚,是每一位老人望眼欲穿的幸福。张双南的父母非常幸福,每年春节都是全家团圆。科研工作繁忙的张双南回国15年来,每年春节, 无论身在何处都要飞回父母身边。
张双南1962年12月27日出生于确山县一个教师之家。父亲张国泰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确山县教体局局长,在确山一中担任过几十年的语文老师。母亲王惠珠 是确山县幼儿园老师。
父亲张国泰爱好诗歌和书法,张双南从小耳濡目染,在父亲的影响下背了不少古诗文,虽然他自言是“不会背东西的人”,但古诗文的精言妙语早已潜移默化于心。所以,求学时代的张双南虽精于理科,但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对诗歌更是情有独钟。
良好的家庭环境,孕育了充满梦想、品学兼优的张双南,培养出改革开放后确山县第一位清华大学的骄子。
如今,已成为世界著名物理学家的张双南,坦言现在“办公室里放的虽都是专业书,家中却堆满了人文方面的书”。
博览群书,是张双南作为科学家触类旁通、多才多艺的源泉。
在父亲眼里,儿子好学、深思、乐观、爱刨根问底,从小到大几乎没向家长提过任何生活方面的要求。父母见他唯一一次流泪是因为他想让父亲出差时给他买一套外地的高考复习资料,结果父亲没买到。
在母亲眼中,儿子节俭、孝顺、胆大、善解人意。1979年上清华前,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张双南假期偷偷到印刷厂打工挣学费,走时只带了70元钱,之后,再没问家人要过钱,都是在学校挣奖学金。工作后到哪儿出差都要给父母买保健品、食品、衣物等。父母上美国看望他时,他经常在节假日带父母、孩子出去看海、钓鱼。钓的鱼吃不完就送给邻里同事。一次他带着父母到太平洋附近游玩。他下去游泳,一直游到很远的深水区,母亲非常担心。“他太胆大了。”至今母亲还感到后怕。
在妹妹眼中,哥哥是“最会工作、最爱玩儿,也最时尚、最幽默、最多才、最孝顺、最家常”的人。
张双南是盛名之下至今没有汽车的“另类”。他的大脑一刻也不闲着,他认为开车 会影响思维,不安全。单位安排的司机他也不爱用,怕在车上说话打断他的思路。他每天上班都是背着装手提电脑的双肩包走几站路坐公交。他说这样既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在公交车上打开电脑工作。就连2016年父亲生病住院,他都是支开妹妹,一边照顾父亲, 一边在病床前打开电脑工作。每天下班到医院给父亲买饭菜,他都是多打几样菜,满足父亲的多种口味,每次都是让父亲先吃,父亲吃剩下的他再吃。他科研工作很忙,还经常出差,但他利用业余时间做科普、刷朋友圈。2017年重阳节,他看到妹妹们在朋友圈里晒吃的照片,还“眼气”得直嚷嚷“给我留点儿”。每回出差,他都会适时地欣赏沿途风景,还拍很多照片发朋友圈、写游记。他很“好玩儿”。一天他看到年轻人滑滑板车很好玩,就买了一个,还时不时滑着滑板车赶公交车上班。他会唱歌、会跳舞、会游泳、爱滑雪。每年春节相聚,他必定请妹妹们去滑雪。有时他还会在网上和陌生人拼车出游。在滑雪场上,他是运动健儿,最难、最惊险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在滑雪场上,他想到什么问题,就又会打开电脑工作。到外地时,他常常带着自拍杆自拍。有别人帮忙,他还会做出各种萌、酷、帅的动作逗你乐。他每次回乡探亲,与人交谈都是用地地道道的家乡话,从来不说普通话。“你见过几个这样大牌的科学家这样会工作、这样家常、这样会玩儿?”妹妹们不无骄傲地说。
张双南有两句名言:
“父母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对父母最好的回报,就是做最好的自己。”
在张双南的心中,孝敬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行动。
邻家大哥
海量阅读过网上关于张双南的各种访谈后,笔者感觉他就像一位邻家大哥。他亲切 和善、幽默诙谐、多才多艺、童心未泯。他背着双肩背包挤地铁,就着咖啡吃油条,站在架得高高的电脑前办公(因患腰间盘突出疾病不能久坐)如同痴迷于游戏魅力的孩童。
无论是科学家云集的盛宴,抑或科普“分答”讲座,张双南常常将深奥的科学知识融化在幽默风趣的故事里。“好玩儿”三个字是他的口头语。
网上有人问:“如果生命只剩下60秒,你给此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回答:
“理解和试图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组成以及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类真的是很好玩儿。我曾经乐此不疲,希望留下的你们也是如此。”
有人攻击他的美学理论,说哲学家求证了2000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你怎么可能用6个字来解答呢?每次有人攻击他的理论,他就感到“非常好玩儿”。
他爱突发奇想,还爱“捣鼓”些有趣“好玩儿”的事。一会儿愁眉不展研究黑洞为什么“发脾气”;一会儿与影迷们探讨美国科幻大片《星际穿越》;一会儿又针对网友提出的“长胖会增加地球的重量吗?”进行有趣的科学对话。
他是个“不安分的”大男孩儿,上帝似乎对他也特别眷顾。他旺盛的精力在异乎寻常的想象力推动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捣鼓”出一个个令人称奇的成果。
其实,张双南每一次的“突发奇想”都源于对科学孜孜不倦的追求与痴迷,而看似“心不在焉”的“误打误撞”成功的背后,都是无数次的失败、痛苦与坚持不懈的艰辛努力与汗水付出。
100次科研失败,他101次站起来。
科学与生活、理智与情感、黑洞与引力波相互纠缠出他诗意的呼唤:“温柔的黑暗请带走我的一切哀愁。”(张双南:《你是我的纠缠态》)
他常常浮想联翩、情趣盎然。“上穷碧落之高远”探宇宙发展之奥秘,“下极海底之奇观”发云龙畅游之感叹。
因为“好玩儿”,所以有兴趣、爱探究。“好玩儿”,让他有广泛的爱好和广博的知识;“好玩儿”,让他面对各种采访游刃有余;“好玩儿”,让他成为科普达人、美学专家。
从2002年回国到如今的15年里,张双南一直做着在美国开始却无法完成的天文研究项目。作为中国科学院粒子天体物理重点实验室主任,张双南是中国最杰出的天体物理学家之一。从31岁时他在《自然》杂志发表论文,引起学界轰动,到他与两位华裔科学家合作提出测量黑洞自转的方法,成为该领域最广为使用的方法之一,从他回国后担任“天宫二号”伽马暴偏振探测仪和“慧眼”卫星两个空间项目的首席科学家,到送“慧 眼”卫星升空并在短时间内发挥重要作用,他在学者们眼中俨然是“通关满级的大神”。
在现实中,张双南常常仰望星空,思考如何改变世界。“期望取得一些重要成果,将来能够写进教科书里,为国争光。”他说。
诗与远方
深邃而宁静的星空在张双南眼里,如凡·髙的名画《星空》——旖旎多彩,变化无穷。而这变化无穷的星空又常常引发他无限的诗情和对未来的憧憬。
遥远的苍穹有他的科学梦,他将科学的梦融进生活的意境中。
科学与生活、引力波与诗,便是天体物理学家张双南的“纠缠态”。他张开想象的翅膀,感受骑鹤游天的浪漫,品味驾龙观海的惬意;在生活的海洋泛舟,大江东去高歌一曲解压释倦,小桥流水低吟浅唱排遣忧虑。
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踏遍千山万水,赏尽万紫千红;参透古往今来,看穿宇宙时空”便是张双南的诗和远方。
雨果说:“世界上最宽阔的东西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
一个仰望星空穿透黑暗,将枯燥的科学研究成五颜六色、美轮美奂的“没缺陷+不常见”的科学家,一个将生活过成诗意盎然的男人,他的目光该有多么高远?他的胸怀该 有多么宽阔?
(原载2017年11月3日《天中晚报》)
译者张卜天:让生命有意义的事才最现实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王京雪
从2001年、22岁着手翻译柯瓦雷的《牛顿研究》起,张卜天再没中断学术翻译这项枯燥冷清、报酬并不丰厚的工作,将自己的业余时间尽数投入。
有人说张卜天关注的东西不够现实,他微露笑意,“天天忙挣钱、忙各种世俗的东西就叫现实吗?突生重病和临终时的人最清楚什么东西真正现实,最现实的是跟人的生命离得最近的那些事。”
如果每个人生来都自有使命,许多人恐怕至死都没能找到这样的东西,而另一些人一早便已觉悟。
张卜天显然是后者。
从2001年、22岁着手翻译柯瓦雷的《牛顿研究》起,他再没中断学术翻译这项枯燥冷清、报酬并不丰厚的工作,将自己的业余时间尽数投入。
到2016年末,37岁的张卜天已出版译著36本,交付译稿40余部;独力策划、翻译着两套译丛:湖南科技出版社的“科学源流译丛”和商务印书馆的“科学史译丛”。
15年寂静光阴里,这位年轻学者如埋头修行的苦行僧,以平均每年两到三本的速度,把古希腊至科学革命后科学发展的诸多经典陆续引介。
多少了解学术翻译是怎么回事的人,都难免为之惊讶。有人称赞张卜天以“一己之力”为学术传播做出重要贡献,有人评价他是这个时代的大熊猫,商务印书馆学术出版中心编辑李婷婷说他是“绝无仅有的一个译者,简直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偶尔,也有读者从哥白尼、爱因斯坦、薛定谔、李约瑟和《大问题》《现代性的神学起源》《科学与宗教的领地》等名词背后留意“译者张卜天”这行文字。“越了解越胆寒, 1995年16岁入中科大,2008年北大哲学博士毕业,科技史大咖吴国盛先生的高足。译著均为世界级科学名著,对拉丁文也有研究。在这些神人作品前,我有强烈的文盲感。”一位读者如此慨叹。
“我是早就定位清楚了,翻译是我第一重要的事。”坐在桌子对面,张卜天边说着话边低头注视自己搁在桌面上的双手。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媒体面对面的采访。这位“希望尽可能隐藏起来”的资深译者有一张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的明净面孔,回答任何问题都诚恳而坦然。
“不被关注挺好,在翻译很多书的同时,大家不知道我是谁,甚至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是一本本遗著被整理出来,我挺享受这种感觉。”他这样说完又立即补充,“其实骨子里还是在乎自己声名的,达不到真正的无欲无求,只不过喜欢以一种比较独特的方式昭示自己、刷存在感。”
交谈间,他几次提起最钟爱、也受其影响至深的钢琴家格伦·古尔德,“他说,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可以向所有时代述说,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时代。这是一种对个体主义的最终辩护。一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拒绝接受时间规划所强加的任何限制。”
大学毕业时,张卜天把这些句子作为临别赠言写给同学,“我太喜欢这段话了。”
“卜天”
弃理从文,“从纯理性的‘知晓’转向更神秘、理性无法统辖的领域。只有哲学还能收留我这样的人。我最关心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世界为什么存在。”
张卜天原名“张晓天”,读初二那年,算命的人说他名字里应该换一个两笔画的字,家人在二、十、七、八、九等一串两画字里,挑出了“卜”。“倒也印证了我后来的人生历程,从纯理性的‘知晓’转向更神秘、理性无法统辖的领域。”张卜天说。
他曾是纯粹的理科生,对文科毫无兴趣,解起数理化习题轻松自如,乐在其中。16岁考上中国科技大学,父亲劝他千万别选数学、物理那种纯理论专业,建议他考虑热科学与能源工程系。这个系名在少年张卜天脑海里幻化出一幅阳光照到米饭上把饭“照”熟的画面,顿生神往,结果开学后,他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是锅炉和叶轮机械。
大学一年级读的爱因斯坦传记对张卜天影响颇大,“直接研究光是什么不比研究制冷、锅炉有意思得多吗?广义相对论多么有趣,这么重大的东西怎么能不学呢?”他开始申请转系,这在中科大很不容易,尽管他是要求转到更冷门的近代物理系。
那段时间,张卜天喜欢上听古典音乐,转系申请书里,他颇自信地写道:“当我听到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能转成。”大一下学期,他果然成了第一个成功转系的学生。
从中科大毕业后赴美留学,他在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继续攻读理论物理,导师是1979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史蒂文·温伯格。
听着古典音乐研究物理学,在所有人眼里,张卜天都该沿着这条路走得顺顺当当,但紧随其来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精神危机”让他留学刚满三个月便弃学归国,人生也转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待不住,文化不适应、饮食不适应……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各方面都成了诱因,让你过去最喜欢、珍视的东西,比如数学、物理、巴赫,都变成极其压迫人的外力。你突然发觉这些没有血肉、没有任何人味的东西与你离得如此之远,感到人生没有意义。”
心理医生说张卜天没有任何问题,但当那种难以描述的压抑感愈发沉重,他会因为突然察觉自己有呼吸、有心跳而害怕,会盯着两手,疑惑手掌末端为何会分叉生出手指,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不解和恐惧。
“物理和古典音乐都没法支撑我,我需要知道——你可能感到可笑,但对我是最最真实的感受——我最关心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世界为什么存在。”
2000年冬,在从洛杉矶回国的飞机上,窗外夕阳如血,张卜天抓着身边的陌生人不断说话,以此勉强维持平静。“所有人都说要坚持住,这不是多大的事,但我知道,对我来说真的不是这样。”
后来,读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导论》,开篇第一句让他深感震撼、如逢知音——“世界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这是哲学最基本的问题。”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谈‘畏’和‘怕’那两节,在没有任何哲学训练的情况下,每一个字我都能懂,写的完全是我在美国的感受。他分得很清楚:‘怕’是怕某个具体东西,比如一条蛇,而‘畏’是没有对象的怕,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怕本身。在我来说,你要一定问我当时恐惧什么,我就是怕‘存在’,存在本身对我有强大的异己感,怎么忽然就有了这一切?这种恐惧和困惑没法跟人说,别人也不能理解,谁都没法救你。”
回想起来,他说20岁的自己太过年轻和敏感,但这份敏感促使他及早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真正关切的是哲学层面的问题,之前对物理的喜爱本质上也是出自这种关心,“只有哲学还能收留我这样的人。”
“分享”
翻译的本质是分享,对于 “分享”,张卜天有种天然的喜好,他说,当初读物理、学相对论、量子力学时,他曾为这些理论不可思议的纯粹跟美妙赞叹又苦恼,“觉得不忍心,不愿独享这些好东西。”
2001年年初,出国前从没看过哲学书的张卜天跑到北京,在北京大学周边租房,旁听哲学课,正式“弃理从文”。他认为自己的疑惑很大程度上是科学带来的,决定报考北大科技哲学专业的研究生。
从理科跨入文科,一无所知、一切自己摸索,这段旁听、备考的时光极大地温暖平定了他的心境,他感觉考研挺容易,没什么压力,每天就是听听音乐、上上课。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发现自己关心的东西还有不少人也关心,有了一种归属感。
也是在旁听期间,张卜天后来的导师、当时在北大任教的哲学教授吴国盛在看过他的试译章节后,将《牛顿研究》的翻译工作交给了他,这是“译者张卜天”的开始。
2001年暑假,在河南老家,张卜天每天早上带着早饭、字典、草稿纸和《牛顿研究》出门,骑车去家里刚简装过、还没入住的空房子,开始一天的翻译,直到晚饭时间再骑车回家。那时他还没买电脑,就先翻译在草稿纸上,完了借别人的电脑录入。书有些枯燥,但翻译本身很新鲜,他查着词典、译着书不知不觉过完了夏天。
翻译的本质是分享,对于“分享”,张卜天有种天然的喜好,他说这是自己执着于翻译的最大动力。当初读物理、学相对论、量子力学时,他曾为这些理论不可思议的纯粹跟美妙赞叹又苦恼,心想世界上只有很少、也许仅0.1%的人能领略这份美妙,那剩下的99. 9%的人该靠什么过活啊?
“实际别人当然生活得挺好,可我就会觉得不忍心,不愿独享这些好东西。”跟从出版机构接活的译者不同,张卜天的翻译书目几乎全部由其自主选定,觉着哪本书不错,希望大家都有机会读到,就拿过来翻。
2002年,北大图书馆处理旧书,还在读研的张卜天随手拾起一本外文书翻了几页,发现那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哲学入门好书。他迫切地想将之译成中文与更多人分享,辗转联系上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校友,写了各种策划报告,终于促成此事。这就是后来重印多次、豆瓣网友评分高达9分以上的《大问题》。
会在写博士论文期间翻译《韦洛克拉丁语教程》,也是因为他这种急于分享的性格。“做西方研究的各门各科都会用到拉丁语,国内想学的人也很多,可就是找不到书,我在北大学习用的也是一本德语教材。如果没能力自己写,翻译国外现成的经典教材不就行了吗?不是多难的事,怎么就没人做呢?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那时,他已出版差不多10本译作,越来越明确自己的兴趣和能力所在,当周边的人们开始忙于工作、为生计打拼,毕业后进入中科院就职的张卜天已决心把翻译作为最紧要的事。
“坚持”
“就像走路,每一步付出的代价都不大,坚持下来可以走很远,难在坚持。坚持就是忍耐,闷着去忍耐。”张卜天承认翻译不容易,会牺牲很多,不过他喜欢这类工作。
北大周边40来平方米的小两居,是张卜天与人合租之处。房间很破旧,有台老空调,一插上就跳闸,房客们只能靠小电扇度过炎夏。
上班之外,张卜天不怎么出门,除去吃饭睡觉,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屋子里翻译,有时一天能译10小时以上。2015年上半年,他去剑桥大学访学,6个月译书4本半。
当然也有译不下去的时候,翻译《现代性的神学起源》,难度太大,他中途两次想放弃,最后,还是在北京酷暑里一间没有空调的办公室中,对着电脑坐了两个多月,译完了这本书。后来,有人说这是他最好的译著之一,豆瓣评分9.3,“读起来像坐滑梯一样顺畅”“丝毫不觉是译作”“选书眼光不俗”……“我自己是一翻完就不敢再读了。”张卜天说。
他没给自己定过具体目标,只是一本接一本不停译下去,常常上午刚完成一本书的翻译、交了译稿,中午就已着手翻译下一本。在休息和放松上,他对自己极为吝啬,偶尔想换个环境,就买张票跑到南京或者哪里,住进旅馆继续翻译,累了出门逛逛,吃点小吃。
“时间太紧迫,我实在舍不得。”他说海德格尔讲人要向死而生,高僧印光把“死”字挂墙头,睁眼即见,“每译完一本书我离死亡也近了一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他的词典里没有“拖延”,只有日月逝矣、时不我待的急迫。感兴趣的书越来越多,这些书没人介绍可能永远没人知道。而每本书的打磨都没有止境,为争取更多地翻译,他只能牺牲一部分质量,自觉达到80分、85分就停手,“我急切地想把更多好的东西展现出来,毕竟也积累了十几年翻译经验,如果不充分利用不是很可惜吗?”
没有人向他施加压力,他的急迫完全来自内心,对翻译,他有强烈到带宗教意味的使命感。
“不为什么,也不需要想清楚为了什么,奉献本身就让人着迷,这是一种生存方式。”他怀疑自己前世是个传教士,所以这辈子也成了苦行僧似的人,憧憬修道院那类清苦、单调又带着纯粹精神气息的氛围,“最好加一点音乐,再加一点台灯的灯光。”
音乐不妨用巴赫的管风琴曲,比起浪漫派的肖邦、舒曼,他认为内敛严谨的巴赫才最浪漫——一种“冷浪漫”,在数学般精确、干净、枯燥的表层下潜伏着浩瀚的海洋,存蓄着最汹涌澎湃的力量,其境界宽广、清澈、悲悯,他说自己跟巴赫精神气质相投。
“他崇尚简洁,讨厌冗余。体现在翻译中,他的译文绝少有多余的表达,多一个‘的’字能把他难受死。”熟悉张卜天的商务印书馆编辑李婷婷说,“他对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太清楚了!清楚之后就笔直地、一点不拐弯地去做,像一束激光,绝不将精力旁散到其他地方。”考虑到当前学术体制下,翻译收入低薄又不算学术成果的现实,她认为张卜天实在很不容易。
张卜天承认这不容易,会牺牲很多,不过他喜欢这类工作。“就像走路,每一步付出的代价都不大,坚持下来可以走很远,难在坚持。坚持就是忍耐,闷着去忍耐。”用跟表情一样平淡的声线,他低声说自己的生活极度简单,“真正的波澜都在心中。”
“修行”
“我其实没太把学问和翻译当回事,对我来说,这都属于‘认真地玩’。”张卜天把整个生命看作一场修行,学术和翻译是他的“挑水担柴。”
无疑,张卜天热爱学术也热爱翻译,并将二者结合得很好。他在这些事上毫无保留地付出心力,同时,又显得并不那么在意。
北大哲学系退休教授张祥龙从张卜天读研时就认识他,十几年中一直有往来。在他的印象里,张卜天敏感、聪明、勤思好问,“这种敏感既是学术的、艺术的,又与他对生存环境的反应有关。他善于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冷僻处找到研究点,然后以特殊的视角来发掘其中的深意。他有很强的思想嗅觉,能应机判断各种文献的价值和长处所在。”
他认为张卜天拥有当今国内学界极为需要的才能,即通过直接掌握、再现和消化国际学界的成果,来切实推进我们自己的探索,找到高人一筹的研究新方向。
“但我其实没太把学问和翻译当回事,对我来说,这都属于‘认真地玩’。”张卜天说。
作为学者,他把太多精力放在不算成果、也不为人看重的学术翻译上。他申请过一个社科基金课题,后来很后悔,挑剔地抱怨要按他的标准做,给定的时间完全不够,课题费倒是给多了,好难花出去。
他感觉评职称要用的论文不难发,但能少发就要少发,“只为功利性目的发论文特别没意思,而按我的要求写篇好论文又需要太多工夫,耽误翻译。”
他也不急于撰写专著。在剑桥大学访学时,他在图书馆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科学史著作,对照国内的情况,深觉当前阶段多做点翻译引介的工作比自己写本书更有价值。翻译得越多,他的眼光越高、标准越严苛,也越不敢轻易动笔。一些东西长久地在他脑海里酝酿,他想自己最后可能只会写一本书。
作为译者,张卜天热衷分享,但也清楚自己的译著都是“高冷”款,注定吸引不了太多读者。他有点遗憾,又说没关系,他享受“与极少数人的心有灵犀”,并且“对于读者,我也是要挑的”。
他认为翻译是自己在世间的使命,很干脆地说这一生会翻译到死,但又觉得学术和翻译都只是学问层面的东西,相对于他在灵性层面上对生命与生存终极问题的求解,它们只不过是种手段,“就像佛教修行,挑水担柴是庙里的日常,它培养你的心性、磨砺你的忍耐力,但它本身不是目的。”
他把整个生命看作一场修行,学术和翻译是他的“挑水担柴”。
有人说张卜天关注的东西太过宏大,不够现实,他微露笑意,说真不知道是谁不现实,“天天忙挣钱、忙各种世俗的东西就叫现实吗?突生重病和临终时的人最清楚什么东西真正现实,最现实的是跟人的生命离得最近的那些事,从这个角度,我很现实。”
在朋友们眼中,张卜天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不接地气。他脾气温和、待人诚挚,他们有事爱问他的看法,因为他的建议理智、直率,有时直得人后背发凉,但又具有见识和分量。此外,他们也觉得张卜天活得如此独特,以至于一般人难以理解。
某种程度上,张卜天的确与他最欣赏的古尔德有类似气质:厌恶主流、享受独特、乐于啜饮每个相似的心灵都品尝过的孤独,“与时代的每一种可能潮流都背道而驰”。
很多年前,他写过一篇乐评,说“各位音乐大师们各自构成一环完整的锁链,不知不觉地又向音乐的源头靠拢,组成一个完满的圆,从而完成一个类似1+1=2的证明。而格伦·古尔德很难归入这个圆中的任何部分,他在这个圆外独立地画着自己的圆,这个圆没有完成什么证明的命中注定的责任,却有着它独立的圆满性和不可抗拒的魅力。”
他说:“毫无疑问,古尔德是我真正的朋友。”
(原载《新华每日电讯》2017年3月27日第5版)
施一公:我被信仰追问回国为什么是最好选择
王丹红
2004年,哈佛大学教授丘成桐获得2003年度中华人民共和国科学技术合作奖,他在答谢辞中说:“我确实为帮助中国数学发展付出了很大努力。另一方面,我很遗憾自己还没能回中国定居。无论我为中国数学做了多大的贡献,也无法与那些在中国土生土长,或是已经回国永久定居的人相比。”
2008年2月,40岁的国际著名结构生物学家、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终身讲席教授施一公,全职回到祖国,受聘为清华大学终身教授、并出任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院副院长。他说:
“普林斯顿大学是美国最适合做研究的地方,从条件上讲,如果只从科研角度出发的话,我确实没有必要回清华,我回清华的目的不只是为了做科研。我回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育人,教育一批人,育人在育心,做科研是育人的一个重要环节。我觉得现在的大学生缺乏理想,缺乏一种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会放弃的东西。我想,如果引导正确的话,清华大学一定会有这样的一批学生,他们在为自己奋斗的同时,心里还装着一些自己之外的东西,以天下事为己任,驱使他们往前走,一定会有一批人这样做。如果这样,20或30年后,当我从清华退休时,我会很满意的。”
“我愿意将我的一些经历讲出来,让大家理解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我相信这些想法能影响一些人,当然,我不会奢望影响所有的人。像清华这样的学校,学生们必须立大志,担负起中国的将来。他们有非常好的素质和机会,但如果毕业后只为自己的柴米油盐关心,只为自己的房子和家庭担心,那是很不应该的事,至少我会很伤心。”
1990年初,作为清华大学生物科学和技术系毕业成绩第一名的学生,施一公获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
“刚到美国时,我并没有很强的回国愿望,觉得这辈子可能就在美国待下去了,这可能与我的家庭和个人经历有关。1987年,父亲的突然去世对我打击很大。这是一场意外,但却是一场可以避免的意外。当他出车祸被送到医院时,血压是130/80,心跳每分钟62,是一个活人,只是昏迷了。可医院要求送他到急救室的人先凑齐500元押金后才抢救,结果,当闯祸的司机在4个小时后将钱凑齐时,我父亲真正死了,没有经过任何抢救。”
“这件事让我对社会的看法产生了根本变化,觉得非常不公正,心里有许多怨气,出国时,对祖国没有太多留恋,更多留恋的是母亲和家庭,觉得父亲不在了,我要担负起抚养母亲的责任。”
然而,到美国后,他遭受了一系列更大的刺激:“我是1990年初出去的,参加聚会时,大家彼此会问是从哪里来的,有些中国人会支支吾吾不愿说自己是中国人,好像说出来是件丢脸的事。我很难容忍这一点:我是中国人就是中国人,我们有五千年的文化,非常令人自豪,现在不就是穷一点吗?为什么看不起自己?”那段时间,美国媒体在中国申办奥运会、西藏等问题上对中国进行极为负面的报道,一些民族败类在美国国会通过所谓作证等形式肆无忌惮地反对给中国“最惠国待遇”……
这些事情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爱国是一种最朴素的感情。我觉得家庭和清华对我的教育还是挺正面的,我的思想一点点地发生了变化,到1992年时,我就决定学成后一定要回国”。
2008年2月,施一公全职回到祖国;3月,在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院办公室,他接受了《科学时报》的采访。他说:“我回来最想做的事,就是教书育人。”
选择清华
“尽管当时我对生命科学一无所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清华。”
1984年,作为河南省实验中学高二学生,施一公参加全国高中数学和物理竞赛,分别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并被保送到北京大学物理系,然而,他却选择了清华大学的生物系。
“我也很想学物理,因为觉得学物理是最聪明的人的选择。”但在与北京大学签订了意向书后,清华大学的招生老师又找到他。“这位老师说得更美好:生物科学是21世纪的科学,尽管当时我对生命科学一无所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清华。无论是现在还是当时,我都觉得到清华是最好的选择。”
那时,施一公没有意识到的一个事实是:成为清华生物系学生并不像成为北大物理系学生那样理所应当,因为当时清华生物系复建刚一年,并在1985年首次招收本科生。
清华大学生物系创建于1926年,是中国最早的生物系。我国近代植物学的创始人之一、我国植物生物理学启蒙人钱崇澍任系主任,这里曾荟集多位学术大师,为国家培养和造就了一批知名的生物学家。 1930建成的生物馆是清华第二批四大建筑之一,拥有生理仪器1000多台,重要标本120多件。但在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时,清华生物系被并入其他院校。
在之后32年的时间里,生命科学在清华园内长期处于空白状态在,而国际生物学却在这时蓬勃地大步发展。
1978年,作为改革开放后国家的首批公派留学生,39岁的清华大学教师赵南明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物理系深造。他196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留校工作,在“文革”期间下放到江西农村。
在伯克利分校期间,赵南明发现许多物理学家正在积极地转向生物科学领域的研究,科学的中心正在向生命科学转移。强烈的责任感促使他毅然从伯克利转到加州大学欧文医学院的生理与生物物理系,希望以自己在物理方面的优势,为清华在生物物理研究上开拓出一新路,他给母校寄回了一封复建清华生物系的建议书。
1981年,赵南明回到清华,参加清华学科规划小组并受命负责复建生物系。困难重重,当年的生物馆已变成校医院,一切从头开始……“最大的困难还是观念,人们总是问:清华为什么要建生物系?生物科学与其他学科有什么关系?”
经过三年多的努力,1984年,生物系在清华大学重建,并更名为生物科学与技术系,当年只招硕士生,第二年才开始招本科生。赵南明的目标是将清华生物系办成世界一流的生物系,他请来加州大学欧文医学院优秀的华裔生物学家蒲慕明担任复建系的第一任主任,自己则担任常务副系主任。“蒲慕明教授虽然每年只在清华呆40天,但他带给生物系的影响却是巨大的。”
只有最好的老师还不够,赵南明还要找最好的学生,就这样,施一公就成为清华生物系复建后的第一批本科生。
2007年7月,第五届华人生物学家协会年会在清华大学召开,300多位华人生物学家和学生出席会议,已是普林斯顿大学终身讲席教授的施一公说:“我相信,21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而华人生物学家将在其中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
家事国事天下事
“与清华相比,普林斯顿大学的学术环境确实更好一些。在美国,我的学术研究正处于上升期,并不是到了顶点后才回来,比如说,在普林斯顿的实验室,我有5个独立的国立健康研究院(NIH)基金;我是讲席教授(Endowed Professor),有专门的基金会在支持我的科研,我的科研还得到一些制药公司的资助,每年,我的实验室直接用于科研的经费大约有150万美元。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回清华。”
在施一公的生命中,父亲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
20世纪60年代初,施一公的父亲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母亲毕业于北京矿业学院。父母结婚后响应祖国号召,到河南焦作煤矿工作。“我是在‘文革’时郑州开始武斗那天出生的,母亲生我时找不到医院,最终来到一家保皇派医院,在惊恐中将我生下。父母想给我取一个有革命意义的名字,想来想去,就取了‘一心为公’的前后两个字。”
施一公说自己的性格随了父亲:“我父亲非常聪明,性格爽朗,在我的记忆中他很健谈。他干什么都行,就是不得志。他在最能做事的时候被下放到河南农村,在农村,他学会了裁缝、盖房子;到机械厂做硬质合金刀具,又成为业务骨干;1977年恢复高考,他帮助姐姐、哥哥和表姐、表哥们复习,他觉得他的知识第一次有用了,他给他们讲X、Y、Z,解方程式,我当时听不懂,但觉得真酷,这种环境对我影响挺大的。”
在河南农村的经历让他觉得,“一个人不能因为别人穷而看不起别人,否则,这个人缺乏教养,会被更多的人看不起”。然而,他未曾料到的是:在美国、英国和瑞士,自己也经历了被歧视的遭遇。
1991年夏天,当施一公准备回国看母亲时,他的汽车被盗,又被抢了一次,心情非常不好,便决定去欧洲散散心。然而,这次散心之旅却变成闹心之旅。
当他到华盛顿签证时,发现每到一个使馆,来自中国、非洲贫穷国家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如古巴、北朝鲜等国家的人被列为一类:“不仅签证费最多,而且像查户口式地被盘问,就是觉得你没资格去。当时的感觉就很不好。”他获得了到英国、瑞士和法国的签证。
英国是这次旅行的第一站。“我在伦敦机场入境,当时大家排着队,前面的人都是拿着护照晃一下,移民官看看就过去了。轮到我时,我也拿着护照晃一下,以为这样就可以通过了,但没有。他们看我持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就将我留下来盘问,还翻开我的包,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看。这时,后面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移民官就让他们绕着我过去。那时我感觉很受侮辱,心想:我有什么对不起你?我不就是一个中国人,拿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吗?”
在瑞士日内瓦入境时受到了同样的“特殊待遇”,他深受刺激:“不就穷一点吗?因为穷而看不起中国人,这与西方国家所谓的人权、人人平等、自由平等的理念非常不一致。”
更让他愤怒的是当时美国媒体对中国的报道。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实验室里,他每天会花半个多小时看《华盛顿邮报》的国际时事和美国国内的大事,特别是有关中国的消息。“看了后心里常常很不平衡,觉得中国不应该被这样妖魔化。”比如对西藏问题、台湾问题、中国申办奥运会问题的歪曲、丑化和没有事实根据的指责等。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些事情对我思想的影响太大了。你问我回清华最想做什么?我最想做的就是育人,科研只是育人的一个重要环节,我甚至觉得爱国主义教育和专业教育一样重要。我希望将来在清华给本科生开一门爱国主义课,一定爆满。我们不需要空洞地讲爱国主义和辩证法,我觉得大学的政治思想教育课应该注重实效、激发学生的爱国共鸣和热情。”施一公说。
难忘普林斯顿
“我认为我全职回国,对普林斯顿和清华的贡献比我全职在普林斯顿更大。”
普林斯顿大学是施一公事业开始和成长的地方。
1997年4月,尚未完成博士后研究的施一公就被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系聘为助理教授。1998年2月,刚到大学任职,他就拥有了200平方米的实验室和近50万美元的启动经费。
他选择癌症为主攻方向,并以细胞凋亡和癌症发生的分子机理为主攻目标,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想从根源上了解它们,揭示其分子机理。“这是我的特长所在。”施一公说。而他动用的主要手段就是结构生物学和生物化学,以获得关键蛋白质的原子水平的结构。“我们看到癌症抑制因子和致癌因子的一些空间结构,看到它们的相互作用,并以此作为治疗和防治癌症的突破性手段。”
研究突飞猛进。2001年,他获终身教授职位;2003年被聘为正教授,成为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因在细胞凋亡等领域的杰出工作,2003年,施一公被国际蛋白质学会授予鄂文西格青年科学家奖,他是该奖项设立以来的第一位华裔学者。2005年,施一公当选华人生物学家协会会长。2007年3月,被授予普林斯顿大学讲席教授。
从2000年开始,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杜克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和密歇根大学等十多所大学开始“挖”他。“2004年,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给了我很好的职位,对研究很有帮助,我也曾想过离开普林斯顿。”为留住他,普林斯顿大学开出了慷慨的续聘条件:大幅度涨工资、资助个人购房、提供占据一个楼层的500平方米的实验室……
谈起普林斯顿,施一公情深意长:“普林斯顿是美国最适合作研究的地方,从各方面讲条件都非常好,爱因斯坦在这里待了22年……我不去哈佛的另一半原因是:我看到的哈佛医学院感觉像是北京的王府井,拥挤嘈杂;普林斯顿大学则更像咱们中国人心中的学术殿堂:美丽如画的校园,每幢楼都很漂亮,校区内有一个卡耐基湖,夏天划船,冬天滑冰,一条专门用于慢跑和骑自行车的小路沿着湖边,绵延几十千米……”
普林斯顿大学的历史比美国的建国史还长。独立战争期间,学校的行政大楼“纳索堂”一度成为美国的临时议院。
然而,当清华大学呼唤时,他却毅然放下这一切。普林斯顿大学十分不舍,征询他意见:能否以停薪留职的方法回清华工作两年后再返回普林斯顿?他非常感谢学校给的机会,但在给普林斯顿大学校长的信中,他说:希望你们支持我,我认为我全职回中国,对普林斯顿和清华的贡献比我全职在普林斯顿更大。
得失成败
“我觉得,从政策制定到各方面,国家应该充分考虑到回国人员的艰辛,予以充分支持,这样做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清华、为国家、为将来。有一种观点认为:十年前我是在更艰苦的条件下回来的,现在条件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提条件?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时间、环境不同,国家、社会、经济状况都已得到发展。国家各层次的领导和群众都应该认识到:这些人确实是放弃了国外许多优厚的条件,应该尽量为他们创造出优越的条件吸引他们回来。”
2006年5月,施一公回国参加国内四年一度的生物物理年会,5月25日,清华大学党委书记陈希找到他说:清华现在急需人才,能否全职回来工作?他说,需要与妻子商量。
当天晚上,施一公给妻子打电话,妻子说:“这个机会挺好的,你不一直想回国吗?你应该好好把握。”他非常高兴:“没想到她会这么支持我。”第二天,他就跟陈希说:“我答应全职回国,但需要一个过渡期。”
然而,他随后才发现,在回国的问题上自己和妻子有一个误会:妻子支持他回国工作,但没想到他还要把家全部搬回去!为此,他们讨论了近一年的时间。
施一公的妻子也是清华大学生物系的本科生、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博士,目前在美国强生公司工作。她的担心实实在在:在普林斯顿,他们有一套500多平方米的别墅,近一英亩的草坪花园,一对双胞胎儿女才4岁多,在美国有更好的学习生活条件……
“我回来后,妻子和孩子也会回来。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们在自然环境和物质条件上是有损失的,对妻子来讲则是完全地付出。但我对孩子的教育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施一公说,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孩子有一个身份认同问题,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中国接受早期教育,有一种民族认同感,在他看来,“这太重要了!等他们上了中学、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后,如果愿意出去学习,我也会送他们出去,让他们自己做选择。
回国前,一位最好的朋友对他说:“一公,你现在豪情万丈,回去后肯定不到两年,就会被国内的大染缸染得看不见颜色了。”他对记者说:“我很自信我不会改,我的意志很坚定,我改变不了几十年形成的人品和做事方式,两年后不会改,20年后也不会改。如果改了,我会觉得很悲哀!我会问自己:回来干什么?”
清华大学为施一公提供了稳定的支持。2006年10月,他开始在清华建实验室。2007年3月,实验室开始做第一个实验。
显然,这里的研究条件毕竟不如普林斯顿,但施一公相信自己的研究水平不会受影响,“因为科学是人做出来的”。
他强调开始时会有一个适应过渡阶段,比如在普林斯顿,因为空气质量好,做实验时很少会出现被污染的情况,但他们去年在清华做实验时,培养的细菌经常被空气中的噬菌体杀死。因此,他们有个规定:所有实验室的窗户必须关闭,无论天气多好都不能打开……“总之,做一些调整,环境是可以适应的。当然,我们需要足够的经费,生命科学需要较大的投资。”
回来全职工作还不到一个月,就有传言:施一公已经学会敬酒了!他说:“这句话不对,我在出国前就会敬酒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有自己做事的原则,我不会做有违原则的事。我不会与这个体制格格不入,能接受的东西我会接受,不能接受的东西我不会做。”
想到过失败和挫折吗?施一公表示:“说心里话,回来之前我没有想很多,比如,遇到困难怎么办?得不到理解、能力得不到发挥、申请不到经费怎么办?遇到这些情况我也没办法,我觉得不存在一个怎么办的问题,遇到问题就解决吧。很难想象一个人会花几天的工夫想遇到问题怎么办,我觉得不需要。”
“这种成就感对我来说很重要”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世界强国不是以教育科学技术领先的。而中国现在的教育和科技都不是领先的,中国真正在世界舞台上发挥一个泱泱大国的作用,全方位进入世界舞台,一定会加强教育和科技,要加强教育和科技,一定会有相应的措施出台。”
施一公认为,科学家有两类:第一类是完全专心致力于学术,信仰学术,在学术上做得非常好、非常深;第二类是社会责任感更大一些。他说自己属于第二类:“当初我选择专业方向、决定做什么事情是根据社会的需要。”
他说:“我在博士后时就有回国的想法,当时妻子担心我回国后不受重用怎么办,我说没关系,至少我可以回中学当英文和数学老师、或者是开出租车。朋友讲,当中学老师不是浪费时间吗?我说,不然,人活着既不在位置有多高,甚至也不在于做出多大的物质贡献,贵在有精神思想,孔子不就是传播一种思想吗?他对中国和世界的贡献有多大?培养学生是影响社会的一种做法,我很向往。”
“美国一些大学的院系在请我去做院长、系主任,在别人眼里,我在美国有光明的前景,但我认为我在美国的前途不如在中国光明。为什么呢?这是我内心的感觉,我觉得美国是一个发展得很稳定的国家,有没有我关系不大,如果我在职位上或科学上做得更好,对这个国家进步的贡献也就是从100到100.1或101,不过如此。但回国就不一样了,因为中国还有很多东西亟待改进,从科技体制和基金评审到大学教学和科研水平,相对于美国一流大学还有相当差距,我觉得我回来以后可以有更大的作为,这种成就感对我来说很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会告诉我的学生和所有人,回来后的民族认同感非常强。很简单,在普林斯顿和清华做同样的事,我会觉得在清华开心得多。现在,我每天早晨起来都很激动,觉得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人在有理想的时候,心情总是很愉快的,就觉得特别有劲。”
采访中,施一公畅所欲言:“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准是什么?我认为,无论是英国还是美国,世界一流大学都有两个共同特点:第一,有一支世界一流的教授队伍,清华的本科生在入学时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学生,但还没有世界一流的教授队伍;第二,除了世界一流的教授队伍,还一定要有适合于一流教授队伍工作、学习和生活的软环境,我觉得国内大部分大学还没有,或者做得不够。没有这两条,中国很难办成世界一流大学;而没有世界一流大学,中国不可能全方位成为世界强国。”
“没有世界一流大学,或者不是世界一流大学,偶尔也会有世界一流的发现,但对一个国家来说,这是不够的。中国作为一个泱泱大国,如果没有世界一流大学,不可能全方位成为世界强国。任何一个国家领导人,本着对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出发,都会努力支持建设世界一流大学,这是大势所趋。”
他认为,国内大学和国外大学有一个比较大的差别:国外的行政是服务于学术的,教授发言权很大;但在国内,行政对学术的控制太多。
改革谈何容易?“我相信,改革的过程会很漫长,过程会有许多波折,一些局部会出现一些问题,这是意料之中的。在这些局部,我希望意外少一些,少一些假大空和忽悠人的东西。”
清华大学医学院教授颜宁是施一公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2007年回到清华。她说:“这么多年过来,一公始终有一颗赤子之心。国外的人在回来时总是很担心环境、气氛等问题,但像他这样的人回来了,我们确实有了一种信心。”
施一公更是充满希望和自信,现在的他不再有开出租车的想法了,“因为开出租车不如做学术愉快。我对国家非常有信心,心底无私天地宽。这个国家在持续变化,学术环境肯定会不断改善,可以达到一定水平,吸引世界上最好的人才到中国工作,一定可以!”
(原载2008年5月6日《科学时报》)
高瓴张磊:始于33岁那场冒险
于 静
使劲裹了裹蓝色西装外面的黑棉服,张磊大步快走迈向纽约卡耐基音乐大厅,第一次来到这里,张磊被误以为参加文艺演出。2017年高瓴资本全球机构投资人大会在这里召开,作为高瓴创始人,他准备向投资机构解释重仓中国的机会。
走在大街上,张磊难以想象,工业化、城镇化、互联网化、科技化、人工智能等一波又一波浪潮,极短时间内,集中展示在这片土地上。
高瓴资本资金管理规模超600亿美元,2018年9月,完成一只规模为106亿美元新基金的募资工作,创下亚洲私募股权投资公司募资规模之最,打破了全球私募巨头KKR的纪录。
张磊没想到高瓴资本有一天会做到如此规模。2005年,他放弃每天下午四点下班,周末可以做饭、带孩子的安逸生活,创办高瓴。加入WTO后,企业家精神受到推崇,中国像个巨大磁场,吸引着他回来。
“中国正在快速崛起,高速火车正在驶离车站,请立即上车。”他用极富煽动性的语言向对这里不甚了解的国外机构募资,那会儿,几乎没有人相信他。
一
提到高瓴资本,很多人都评价其神秘、难以定义,如今,它却通过一个个成功案例,打破人们的混沌认知。
历时半年之久的格力混改拉下帷幕,从“二十五选一”到“二选一”,高瓴资本战胜厚朴资本,成为格力电器第一大股东。2019年12月,格力电器发布公告,大股东格力集团已与高瓴资本旗下的珠海明骏签署格力电器股份转让协议,将持有的格力电器9.02亿股A股流通股,以人民币46.17元/每股的价格进行转让,最终转让总金额为人民币416.62亿元,占格力电器总股本15%。格力电器由“国资控股”上市公司,变为无实际控制人企业。
张磊不仅帮助董明珠站稳C位,也为自己在传统行业的布局再添棋子。2017年7月,百丽在港交所摘牌,私有化之后,高瓴持股57.6%,成为鞋王实际控制人。此前,高瓴已经投资了腾讯、京东、爱奇艺、美团、滴滴、去哪儿等诸多互联网科技公司,投资百丽成为高瓴转向实业的标志,张磊在多个场合解释背后逻辑,传统产业与高科技结合大有可为。百丽退市两年后,2019年10月,高瓴资本将其国际业务(滔博国际)分拆推向香港资本市场,600多亿的市值早已超越私有化所用资金。
除了技术与传统产业相融合的领域,张磊越来越重视基础科学与原发创新。他的兴趣不仅在于帮助科学家把基础科学做扎实,以此提升国家竞争力,也在于帮助年轻人,在纷繁复杂、选择众多的世界中,回归本质,做自己的价值投资人,而不是老想着在一个浮躁的社会做短期博弈的事情。
2019年11月15日,我国第一款创新药通过美国FDA认证。新药研发九死一生,周期长、投入大、也不见得有多少效果,新药背后百济神州前六位大股东中,只有高瓴资本一家为中方资本。从2014年的A轮,到2015年的B轮,再到2016年美国上市、2018年在香港二次上市,高瓴全程投资百济神州。
尽管张磊的投资理念是“找到最好的公司,做时间的朋友”,2019年2月亚布力论坛上,他还是当着百济神州中方合伙人王晓东的面开玩笑,自从认识王晓东后才知道什么叫“没收入的公司”。
王晓东是张磊的河南老乡,不过,对张磊影响更大的是另一位老乡施一公,他们也是驻马店高级中学校友。“尽管河南驻马店是这么一个小城市,却出了一个很牛的师兄叫施一公”,张磊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说,“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步,知道要努力。”
2018年,施一公从清华大学副校长职位离职,创办西湖大学,张磊成为西湖大学创始捐赠人。张磊第一次捐赠教育在2010年,为母校耶鲁大学捐赠888万美元,创下该校个人捐赠的最高纪录,2017年,他还向母校人民大学捐赠3亿元,用于培养人才,为前沿学科提供长期资金支持。
二
张磊的人生切分为两段,33岁之前的人生,顺遂、目的性不那么强。
张磊1972年出生于河南驻马店市,父亲是外贸局干部,母亲是律师,他以当地高考状元身份考入人民大学金融系,毕业后接受国家分配,到五矿工作,因为接触一位美国客户的缘故,萌发到美国留学的念头。
1998年,张磊来到耶鲁大学攻读工商管理硕士及国际关系硕士学位,原以为可以获得全额奖学金,意识到奖学金只有一年后,开始找工作单位实习,一方面赚学费,一方面为就业做准备。
从纽黑文去往纽约的火车穿行不息,十几年不曾发生改变。张磊常常乘坐这趟火车去纽约面试,无一不是满怀憧憬而去,失望而归。央视财经人物纪录片《遇见大咖》中,在站台上回忆的这段往事,是张磊33岁人生中少有的萧瑟时刻。
第一个向张磊抛出橄榄枝的是张磊耶鲁时的导师大卫·史文森。
史文森是耶鲁大学捐赠基金首席投资官,也是美国仅次于巴菲特的投资人,他的著作《机构投资的创新之路》被誉为机构投资的圣经。尽管这里没有招收MBA学生做实习生的先例,眼前这位小伙子聪明、勤奋,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气质打动了他,史文森帮他在耶鲁大学捐赠基金谋得一份实习生的职位,并向他传授投资艺术。
做时间的朋友、价值投资等理念开始在这里萌芽。捐赠基金安排他去做木材行业研究,几周功夫,张磊交回一沓一英寸厚的行业分析报告。他还写信给标普500的每一家公司,免费获得他们的年报,从中学到资本回报率、权益回报率等诸多商业知识。在《新京报》的采访中,张磊说,“重视基础研究,是高瓴的核心。”耶鲁毕业后,张磊先是在一家全球新型市场投资基金工作,后来又担任纽约证券交易所首任中国首席代表,靠着踏实的研究,张磊敲开了马云、马化腾、李彦宏的门。
33岁那年,张磊创办高瓴资本,从此开启高瓴资本创始人的人生。后半段人生始于2005年,这也是中国投资机构兴起元年,红杉、NEA、红点等外资机构进入中国,今日资本、中国基金、北极光创投等本土投资机构开始兴起。
高瓴取自中国成语高屋建瓴。高屋建瓴地看,这一年,中国正在经历一场互联网浪潮,阿里巴巴收购雅虎、百度上市,58、360、去哪儿、汽车之家等公司成立,新生市场为投资机构的发展提供了契机。
大多数人拒绝为张磊提供资金时,史文森为他提供了一笔2000万美元的投资,后来又追加1000万美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2005年,大家都用MSN时,张磊跑到义乌商品城调研,每个摊主的名片都印有QQ号,当地招商办也有自己的QQ号。首次投资,张磊全部给予腾讯。当时腾讯市值只有20亿美元,这笔投资让高瓴大赚一笔。
2010年,刘强东找到张磊,希望获得一笔7500万美元的融资,张磊分析之后回复,要么投3亿美元,要么一分钱也不投。在他看来,企业家往往低估了事情的困难,张磊仔细算过一笔账,京东若在大城市做重资产电商,建仓储、物流,至少需要25亿元,7500万美元只够一个城市的花销。四年后京东上市时,这笔资金的价值达到39亿美元。
研究商业历史,让张磊有种朝圣感,“我们就是要找为社会疯狂创造长期价值的企业家。”高瓴创立前五年仅投出了腾讯、京东几个仅有的案例,正是这两个案例奠定了其江湖地位。当人们习惯把资金分散到不同篮子降低风险时,张磊靠着扎实的基础研究,在两个篮子中孵出成果,并靠着这份时间积累的友谊,成为腾讯与京东合作的推动者。
2017年乌镇互联网饭局中,坐在马化腾左侧第二位的是张磊,这是除刘强东、王兴之外最重要的位置,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张磊在投资圈的地位。踏实的基础研究不仅定义了风险,也定义了他的人生。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出 门
张运涛
枣花很白,衬得血管的青色格外耀眼。吃罢晚饭出来,她会换上一条皱巴巴的裙子,料子不好,上面还印着大朵大朵的牡丹。但她露出来的小腿,像藏了几千年的白瓷,让人不敢多看。姊妹五个,没有兄弟。也许就因为这个,枣花格外早熟,多大了还喜欢过家家的游戏。她当妈妈,经常摸男孩儿们的头或脸,莫名其妙地抱紧他们,亲他们……无论是责骂还是亲热,动作都很夸张,明显带着表演的成分。有一次,她还让一个男孩子趴在她身上。冬天是农村最无聊的季节,枣花偶尔会叫一帮人去打牌,就在她家的厨屋里。天一黑定,大人们都睡了,厨屋还留着烧饭时的余温,并不太冷。
后来就出事了,长旺和枣花搞到一起了。还有人说得更详细,说抓牌的时候长旺手快了点儿,碰住了枣花的手——也可能是枣花快了一点儿,碰到了长旺的手,年轻男女谁都抵抗不了那种原始的欲望,缠在厨房的稻草堆里。稻草白天吸收的太阳味,让他们流连忘返,烈火轰的一声燃起来……大铁听到动静,出来狠狠揍了长旺一顿。枣花从此不见了踪影。
枣花是王畈第一个闯深圳的人。她没有边防通行证,“二线关”被卡住,被人引到宝安一个小厂,做磁片,计件,一月一百多元工资,勉强够吃。枣花不会说白话,又不敢捏着嗓子说普通话,很少出门,下班后就坐在厂门口的草地上看天,看星星。她不知道深圳离王贩多远,只知道走了两天,先坐车到信阳,再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深圳,再转四次公交车……逾半年,终于敢撇普通话了,趁着外面到处开山平地,辞职到工地上送盒饭。很快攒下一笔钱,尝到自己做老板的甜头,转而租下一间房子,开理发店。阿龙领着人来给小店装闭路电视,至中午,枣花烧了一桌菜留他们一起吃饭。阿龙是典型的深圳土著,老渔民的后代,黑,个子也矮,枣花一开始并没有留意他。交往多了,外在的东西渐渐被忽略……
得知枣花怀孕,阿龙拿来一千块钱让她打掉,他有老婆。枣花哭了几天,骂阿龙是骗子,强奸犯。冷静下来后,她还是决定生下孩子。
是个儿子。阿龙态度大变,将枣花接回家,六层小楼的第三层给他们母子住,二层住着阿龙和原配。
儿子周岁,枣花带他出去拍照。晚归,发现路边霓虹闪烁,卡拉0K歌舞厅似一夜之间长出来,漂亮女孩儿挤在门外,袒胸露乳招引路人。枣花一边担心阿龙,一边感叹这座城市的魔幻。
儿子进幼儿园,枣花无聊,想出去找事做,阿龙不同意——他们家征地补偿上千万,不差钱。恰逢村里承包荒山,三十年合同,价格又低枣花觉得划得来,再补植点儿荔枝树,山上水果的销售收入差不多就能抵得上承包费。阿龙不愿她如此折腾,觉得没面子,枣花说自己不用做,转手就能挣钱。
果然,翌年一个台湾老板想在山上开饭馆,出价几乎是先前的十倍,想签下十年的合同。阿龙喜不自胜,满口答应。枣花却不同意,地价飞涨,一天一个价,她要一年一签。
钱像流水涌来,枣花用不了那么多,给父母在老家造了一座两层小楼,余下的在宝安买了商铺。第三个孩子满月时,适逢香港回归,阿龙家大摆宴席,大铁老两口也在场。阿龙不避他们,三个老婆一起在一楼大厅用餐——阿龙后来又找了个小三,生了一男一女,住第四层。枣花也不闹,半真半假地威胁阿龙,你要是不用,我也不能老闲着——别怪我到时候给你戴绿帽子。
小儿子大学毕业那年,枣花诊断出淋巴癌,已经扩散到肺。大铁老两口去看她,枣花神情委顿,与先前的强势利落判若两人。那时候她已和孩子们搬出来独居,自己买的海景房,复式。楼上楼下都是医院的检查单、CT片、胃镜片、活检结论、B超片、药……
临终前,枣花把阿龙、儿女们叫到一起,宣布自己的遗嘱:儿女各一套房子,商铺两个儿子一人一间,存款三兄妹每人一百万,剩下六十二万给爹娘养老。阿龙好歹是孩子们的爹,两辆车留给他,也算个念想。
大铁把女儿的骨灰带回王畈。葬礼异常热闹,枣花的棺一起,炮仗就没停过,一直到墓地。大铁还破了王畈那一带的先例,请了唢呐。近了墓地,才发现头天上午打好的坑被谁填上了。
大铁其实心里有准备,他反复问过阴阳仙,能不能把下葬的时间再朝前提提。头天晚上村里就有人叨叨,说枣花姓王不假,但毕竟出了门——王畈这一带,女孩儿出门即出嫁——不能进祖坟。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人们暗里臆测枣花得的是艾滋病。她是村里最早跑深圳的人,后来突然发财了,突然挣到大钱了——挣大钱在王畈特指做皮肉生意——大铁家的小楼就是明证,方圆十里第一家。大铁听了,后悔没把枣花的诊断书拿回来,贴到大路上。
大铁指挥人清理坑里的土。唢呐又重新吹起来,直到几个老头儿老婆儿来到墓地。都是跟大铁差不多年龄的人,精神气儿倒十足。大铁啊,枣花的事我们也难过,年纪轻轻的。可这祖上的规矩你也知道,是吧?
大铁给他们作揖,枣花没结过婚,还是咱王家的闺女啊。
没结婚,孩子从哪儿来的?有人问。
大铁一时气短,其他几个趁势都嚷起来。
枣花不能埋在祖坟里!要是冲撞了先人,影响了姓王的后代,谁负责?
我们也都是快入土的人了,破了王家的风水殃及后代那可是大事!
丧事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大铁这边的女眷可能觉得委屈,嘤嘤哭起来。那几个老头儿老婆儿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为所动。
枣花她娘早在一旁跪着,俯着身子哭。枣花的小儿子见外婆跪着,也跟着跪下。遗像扣在地上,大铁上去扶起来,用袖子擦去灰尘,靠在外孙身上。枣花的面容重又清晰起来,她乜斜着眼,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大铁转身从包里摸出一沓红票子,一人数五张,塞进那几个老头儿老婆儿兜里,嘴里念叨着什么,却被悲凉的唢呐声吞没,谁也没听清……
(选自张运涛《第四十七个深圳》。原载2019年第12期《啄木鸟》)
橘 子 园
张运涛
陈新华第一次收到朱莉的来信是1988年。他不认识她,但从信里可以看出,他们是初中上下届的同学,她在深圳的一家玩具厂打工。陈新华礼貌地回了信,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笔友。你来我往,通了十几封信,朱莉还附了几张照片。陈新华的心被勾起来,跟同桌黄真商量,反正考大学希望渺茫,干脆,一起去深圳。
下了火车,又走了大半天,才到葵涌镇。玩具厂不大,很快见到朱莉。也许因为折腾了一天,陈新华对深圳的激动都被劳顿抵消,对朱莉也颇失望一一她个子不高,脸也没照片中的白,穿着一件大一号的工装,看不出身材。朱莉可能没看出来,也可能装着没看出来,热情地带他们去吃饭,找住的地方。
玩具厂不招人,旁边的纸箱厂要介绍费,朱莉借了二百块钱让陈新华去送礼,陈新华不好意思丢下黄真,两个人只好转到坪山碰运气。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单车厂,做搬运工,一小时五毛钱。诸事安定,黄真让陈新华抽空去葵涌找朱莉,陈新华说不喜欢她。黄真诧异,为什么?
她,陈新华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骗我。
她骗你什么?
陈新华踢开脚下的健力宝盒,照片都是假的。
黄真醒悟,问,朱莉寄给你的照片都是她不?
是啊。
这不就得了。这是经济特区,人穿得好,风景也好,照相的技术又高,出来的照片跟真人难免有差距。
两个人正闲扯,朱莉找过来。黄真嘴甜,我们正商量怎么去你那儿呢。朱莉说,我们村有人在这一带开摩的,正好捎我过来。
朱莉送给陈新华一个毛绒玩具狗,说是他们厂的新产品,一拍,会叫。过了两天,陈新华才发现玩具狗的不寻常——两只狗眼睛里都有陈新华的名字。他们研究了半天,闹不明白那三个汉字到底是怎么弄进去的。
不久,单车厂失踪了一个女孩儿。有人说看见她坐一辆摩的走了,也有人说她是被一个男人拖走的……陈新华有点儿紧张,捎信跟朱莉说,千万不能再坐摩的。
如此大半年,两人同时被单车厂炒掉。他们那个年龄,自尊心正强,一说要赶他们走,连理由都不想问。衣服还没收拾好,就有人在门口等着占他们的位置。后来才明白,那时候的工厂都这样,隔不多久就会炒掉一部分人,一是让员工有危机意识,二也有利益输送。
转了几个厂,不是要高中毕业证就是不招男工。还有两家,直言不要河南人。挨到黄昏,街灯次第跳亮,黄真在草丛里找了张席片,想到山上将就一夜——山下怕査暂住证。正朝上爬,听到上面有人吼,“你何时跟我走,何时跟我走”,下面马上有人应和,“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到了山顶,满眼都是人,或坐或躺,像小时候躲地震。陈新华松了一口气,拣个空地摊好席。邻居也是河南人,再远一点儿,还有湖南四川的。
旬余,仍没找到工作,积蓄将罄,黄真让陈新华去找朱莉求援。走不多远,见一半山腰有橘子园,近前摘了几个橘子填肚子。未几,两个看园人提着棍棒巡视过来。陈新华他们趴在草丛中,待人家走远,才敢现身。他们决定在橘子园栖身,看园的是河南老乡,真被抓到,也不至于送他们去派出所,早晚还有橘子吃,能省下两顿饭。如是一周。某日深夜,黄真听到山下有人喊救命,摇醒陈新华,飞奔下去。
山下早混战起来,一边是湖南人一边是河南人。黄真手里有棍,一跃冲进人群。陈新华返回去拿了把铁锹,刚要冲上去,被黄真拦下。对方有人被打坏了,快跑!
不敢朝山顶上跑,怕被人家围住,尽拣半山腰的小道狂奔。隐约听到哭声,还有警车鸣笛,陈新华知道不好,神情愈加紧张,鞋也跑掉了,身上被树枝刮得到处是血。天亮时已到龙岗,陈新华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底板上扎满了刺。黄真这才道出原委,河南人见湖南人身上有钱,想抢,双方因此撕扯扭打。河南人多,又不明真相,抓住对方一人死命地打……
找到第二份工作之前,两个人在外流浪了四十五天。模具厂每天工资五块五,扣除房费、饭费,一个月只剩下五十多块钱。拿到钱,陈新华躲到暗处大哭了一场。星期天,他买了盒化妆品去葵涌。朱莉从厂里出来,离老远见一男人,双颊凹陷,缩着胸,像是连身上的旧外套都撑不起来。黯然半晌,鼻子一酸,扑进他怀里。
陈新华问她喜欢他什么,朱莉握住他的手,你还记得不,有次我去厕所,你看到有个男生站在外面解手,上去踢了他一脚:“你就是狗,看到有人也得避避啊!”陈新华想不起来,我有那么坏?朱莉手紧了一下,不是坏,那时候我就觉得这样的男人错不了……
坚持了半年,模具厂台湾老板看他有文化,调他去当仓管。逾数月,陈新华辞了工作,开始学着台湾老板给其他工厂提供化工原料。
朱莉开过录像带租赁店,继而改卖传呼机,后又改租碟片,生意兴隆。陈新华嫌赚得太少,又耗人,将店转租出去,让朱莉做全职太太。他们和黄真在龙城同一个小区买了房。两家人不时小聚.从布吉到坪山,吃遍了惠深路(后改为龙岗大道)两边的餐馆。黄真看他闲,邀他加盟鹏程印务——好歹是个实体,倒买倒卖都得靠别人,终究不可靠。咱兄弟俩联手,有什么搞不定?回去跟朱莉商量,反正化工生意越来越难,大陆产品取代了台湾产品,原料便宜了,利润空间也小了,只剩下几个客户,索性全交给朱莉打理,自己出来试试。
一日晚归,陈新华买了玫瑰回去。朱莉想不起来什么日子,问,你干了什么坏事?
陈新华喊了一声,我能干什么坏事?
不年不月的,买什么花?
奖励你跟了我二十多年。陈新华叹了 口气,黄真又离了。为什么?
家务事,说不清。
这是他第四个吧?
第三个——第二个只是同居,没领证。
黄真怎么样?
能怎么样?就是后悔阿里巴巴上的业务没来得及找人跟进,都被那个女人带走了。带走就带走呗,夫妻一场,还计较这个?
说得轻巧,每月一二十万的单子呢。黄真本来已经给了她八十万,一辆车。
不多,女孩子的青春不是钱能衡量的。朱莉摆出饭菜,我算是摸透了你,你是怕我分你的钱才不敢胡来不敢离婚。守财奴!
那是!陈新华笑,我累死累活才挣了千把万,再分给你一半,想得美!
小气,朱莉也笑。
陈新华坐在餐桌旁,开始吃饭。偶一抬头,看到远处高楼里灯光星星点点,像浮在半空中,忽又想到橘子园那段时光。一晃,已经二十六年。
(选自张运涛《第四十七个深圳》。原载2019年第12期《啄木鸟》)
吉 他
张运涛
1995年元旦节,班里正开晚会,体育老师被班主任拉进来,手里提着一把吉他。大家鼓掌起哄,体育老师一屁股坐到进门的桌子上,试了试音,开始唱《同桌的你》。那是那次晚会的高潮。“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体育老师壮实的身体突然柔软起来,连眼睛都能化人。同学纵情鼓掌,尤其是女生,疯了一般。
那之后,肖劲东老是幻想自己是体育老师,坐在舞台边上,或者楼梯台阶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看观众,顾自轻拨吉他。他想学吉他,缠了体育老师近一个月,终于如愿。
高考落榜,肖劲东跟人南下深圳,进了龙岗一家鞋厂。第一个月工资就买了一把吉他,但很少有机会练,工作跟打仗似的,连上厕所都要计时。厂子很大,上万人,像一个小镇。培训班也多,肖劲东学了一年电脑,继而又转学英语,反正精力旺盛,必须得找个事儿做。最想报的是吉他班,却找不到。那时候,“大家乐”很受欢迎,交几块钱就可以上台唱一曲。舞台很简单,两个大音响立在左右两边。肖劲东第一次上台,没用人家的伴奏。他准备坐在舞台边上,双腿悬空呈慵懒姿态——想起来就迷人。可工作人员不许,怕他摔下去。肖劲东悻悻起身,低头拨弦,轻声吟唱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下个不停……
工余,肖劲东背着吉他不停地去赶附近工厂的“大家乐”,一时远近闻名。咖啡厂吴英因此喜欢上他,情书里都带着咖啡的香味。寒假前,鞋厂领导邀肖劲东除夕当天为工人表演,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原定腊月二十六举行的婚礼不得不推迟,吴英与其大吵一架。终于熬到除夕,临时装饰一新的食堂座无虚席。说是抽奖,其实人人有份,奖品为牙刷牙膏、浴巾、太阳镜、收音机、戒指、传呼机。肖劲东随手抽了一张,旁边的人惊呼,啊,项链!肖劲东并不激动,将奖品随手塞进裤兜,又琢磨起自己的上台方式。
肖劲东不食人间烟火,一直不加班,有空就玩吉他,工资几乎全厂最低。末及一年,咖啡厂搬到东莞,吴英趁机与肖劲东谈判,是要吉他还是要家?
肖劲东心想,当初你爱上我还不是因为吉他?今天非要我二选一。嘴上却说,当然要家。
吴英趁机教训他,你说那吉他是能挡渴还是挡饿?
肖劲东不语。
吴英不满意,你得有个态度。
肖劲东想了想,起身拿过吉他,啪的一声摔到她面前的地上。这个态度,你满意不?
肖劲东离开鞋厂,到坪山一家小工厂做丝印,十元一天,加班每小时两块钱。又一年,女儿出生,吴英搬来坪山,一家人重新团聚。
此后,肖劲东做过塑胶模具、碎纸机,为MP3电子厂跑过业务。最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拿六千元。深圳举办世界大学生运动会那年,肖劲东进了比亚迪厂,做汽车外壳。因为认真勤快,翌年升为线长,负责一条生产线的工作。
比亚迪二十周年厂庆,分厂办公室主任找到肖劲东。我们厂送上去的节目大多都被毙了,听人说你会弹吉他,搞一个自弹自唱节目吧。肖劲东说我都十几年没摸吉他了,弹什么啊。主任嘱他抽空到六角大楼活动室练习,你有基础,一摸就熟了。
肖劲东的节目是男女对唱,《想把我唱给你听》,第二个上场。与刚刚结束的第一个热闹歌舞相比,吉他弹唱格外安静。音乐轻声响起,追光灯渐亮,照向侧身坐在舞台中间独凳上的肖劲东。女声是公司财务部的许小敏,背靠着他,像一对情侣。“想把我唱给你听,趁现在年少如花,花儿尽情地开吧,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芽。”到了副歌部分,肖劲东依然是那种低沉述说式的嗓音,“我把我唱给你听,把你纯真无邪的笑容给我吧,我们应该有快乐的幸福的晴朗的时光。我把我唱给你听,用我炽热的感情感动你好吗?岁月是值得怀念的留恋的害羞的红色脸庞……”谢幕时,许小敏一反排练时的拘谨,主动拉住肖劲东的手,一起向观众鞠躬。
演出很成功,肖劲东重燃梦想。他买了新吉他,拜了深圳最好的吉他演奏家为师。未几,许小敏送一张宋冬野深圳演唱会的门票给他。肖劲东问宋冬野是谁,许小敏说是一个很有名的民谣歌手。那是个周五,肖劲东请假提前赶到深圳音乐厅。他第一次听现场,鼓点就像敲在人最柔软的心上,整个大厅里的空气都被音乐搅动了。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灯光暗下来,微胖的宋冬野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舞台中央,抱着吉他唱《关忆北》及《董小姐》的样子。
回去已是凌晨,吴英问他去哪儿了。
来了一个内地的同学。肖劲东不想惹麻烦,骗她。
女的吧?吴英也不看他,眼睛仍盯着电视。
不是,肖劲东说,男生。
叫什么名字?
你又不认识,初中同学。
编个名字这么难?吴英冷笑。
肖劲东觉得不对,不敢再吭声。
吴英并不罢休,你们俩是不是开房了?
没有,肖劲东只好实话实说,人家请我看演唱会,我请人家宵夜。
宵夜?夜还没宵完你怎么就回来了?
肖劲东知道雷雨将至。
肖劲东,你欺人太甚!公开在外面唱情歌,手拉着手,还和她一起去看演唱会,你就不怕孩子们知道了?
看个演唱会而已,肖劲东说,我们之间真没什么,很纯洁。真的。
你不觉得可笑?在深圳这样的地方,你竟然说你们一男一女在一起很纯洁!
知道解释不清,肖劲东噤声不语。
儿子报个英语辅导班你都嫌贵,你买把吉他一千多不贵?吴英越说越生气,下床,扯下靠墙立着的吉他,狠劲儿摔到客厅的地上。
继而离婚,肖劲东每月打给两个孩子生活费两千元,直至大学毕业。许小敏问他,只剩下三千块钱,怎么生活?肖劲东答,我生活简单,够了。沉默半晌,又说,没有吉他,钱再多有什么意思?
(选自张运涛《第四十七个深圳》。原载2019年第12期《啄木鸟》)
良家妇女
张运涛
周末,王秋月在厂门口等公交车,看到一个穿着厂服的长发女孩儿,上去搭讪。
你哪里人啊?
河南。
做什么?
缝纫工。你呢?
裁断工。
工资多少?
一百八。你呢?
二百。
加班多不?
不多。
……
新元鞋厂是个大厂,员工之间见了面都这样,哪里人,做什么,工资多少,很少问名字。因为黄国美的普通话有一种熟悉的乡音,王秋月又多问了一句,河南哪儿的?黄国美说确山。王秋月笑,说我是你邻居,正阳的。王秋月出来早一年,这也是她比她多二十块钱的原因。
王秋月说她1987年进厂时,一个月挣一百六十块钱。那时候新元刚建厂,门口没有公交车,电视机只能收两个台,跟野地一样。对面还有一个咖啡厂——我没喝过咖啡,可只要一走出去,咖啡的味道就往鼻子里钻……黄国美打断她,你多大?王秋月说,我72年的。哪个月?黄国美又问。十二月,王秋月说,十二月初四,天寒地冻的。黄国美追问,阴历?王秋月点头,阴历。
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个人旋即成为朋友。
逾二年,黄国美想跳槽到宝安,说那边是个模具厂,工资能拿到二百六。王秋月跟她一起辞了工,由她的一个同事带着,去宝安。路上晕车,王秋月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低着头,两眼紧闭。好不容易到了站,还难受,胃里老有东西想向上翻。怕影响黄国美,王秋月硬撑着。没想到上当受骗了,那个同事把她们带到了按摩院。黄国美转身就跑,剩下王秋月,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被困在那里。
一开始受不了,王秋月刚刚十九岁,还是个处女,捏疼了她就哭。稍后,能忍了。没有客人的时候,她思来想去,觉得这都是命,怪父亲除夕夜跟母亲吵架,冲撞了鬼神,要不,人家黄国美跟她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就跑脱了?好在王秋月资质好,老鸨觉得在按摩院浪费了,将她转送到一个假日酒店的俱乐部。
最初只做迎宾,人家也不勉强。王秋月和另外十五个女孩儿穿着亮闪闪的金色细吊带晚礼服,分两排站在门口。有客人来,就鞠九十度的躬,齐唱欢迎光临。酒店房顶的射灯发出红蓝绿光,划着大大的弧线扫过夜空,甚是抢眼。迎宾女孩儿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被拉下水,有的离开了。王秋月不用谁拉,反正破也破了,一次跟一百次有啥区别?又不是面,按一瓢就少了。
第一次进房间,王秋月大开眼界。她被一个瘦子选中,学着其他姐妹的样子贴着他坐下。请客的老板从包里抓出一把钱,站着的服务生每人一百,坐着的二百。唱罢喝好,瘦子带她出去开房……第二天回去一算,小费就拿了一千元,抵她在新元厂半年的工资。
六年 , 很少见天日 —— 白天睡觉 , 晚上灯红酒绿。渐渐有点儿人老珠黄,客人明显少了。她决定跳出这个行当,金盆洗手。还专门逛了一下午内衣店,新买了好几个贴身的胸罩——之前为了吸引客人的眼球,选的胸罩都带着厚厚的海绵。妆也不化,素面朝天,跑到深圳的另一边,坑梓。一家公司看她仪态端正,想让她做接待。王秋月想了半晌,良家妇女不能抛头露面,还是进了厂。第一个月的工资条她一直保存着,三百四十二元。基本工资:三百元;加班费:二十二元(十一个小时);膳食津贴:十元;工种津贴:十元;水电津贴:十元;车费津贴:六元;扣电费:十元;扣医疗费:六元。钱不多,之前她甚至一天挣的就比这个多,但这是她人生的新起点。王秋月不在乎钱多少,主要是厂里与她相当的男人多。她的目标是外地人,外省的更好。结了婚,回老公的老家,开个小店,无声无息地过完余生。
靳长虹是自己主动贴上来的。他是厂里的客服,比王秋月大三岁。十年前在工厂冲压胶合板时,切掉了两个手指头。找人试探王秋月,问她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王秋月会意,说没什么条件,聊得来就行。
靳长虹是真喜欢她,王秋月慈眉善目落落大方,一看就像见过大世面的人。两个人互相珍惜——靳长虹是因为自己的残疾,很少有女人正眼看他。王秋月则因为自己的过往。第一次上床,王秋月忍着,连呻吟都不敢有,生怕自己忘了形。完事后,靳长虹看到床单上的血污,搂着王秋月半晌不语。王秋月也不解释,那一天正好是她月事的最后一天——她们以前经常这样糊弄男人。
婚礼是在靳长虹湖南的老家办的。说是礼,其实也就是一顿宴席。王秋月买了水仙牌洗衣机、康佳28英寸彩电、VCD,说是娘家的陪嫁。
倏而怀孕,第二年生下女儿向兰,隔两年又生下双胞胎兄弟向阳、向天。人生中的每一次重大转变,王秋月都会想起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儿,她有男朋友了吗?结婚了吗?老公是老家的吗?有没有孩子?几个?还在不在深圳……有一次她去龙岗,顺便拐到新元鞋厂。鞋厂早没了,代替它的是一个居民小区。旁边开超市的说,都搬走了,搬到东莞了。后来回正阳路过确山,王秋月又想起她,但实在想不起来她是哪个乡了。想起来又怎样?去找她叙旧?让她勾起自己那段不能示人的经历?
向兰在深圳上的幼儿园,小学时才转回老家。她说普通话,唱歌跳舞样样都行,是村小学的明星。但功课一年比一年差,六年级升七年级时,两门功课只考了三十几分。王秋月气极,劈手打了她几下。靳长虹护小孩儿,尤其护女儿。他把向兰拉到怀里,揉揉头发,抹掉脸上的泪。好了不哭了,大不了来深圳打工,我们打了一辈子工,不也过得好好的?王秋月回想自己的打工经历,火气更大。靳长虹,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你天天加班加点每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才挣三千块钱也叫好?看看人家写字楼里的那些白领,出门就叫出租车,风刮不着太阳晒不着,那才叫好!不好好读书,打工能挣几个钱,难道去当……
说到这儿,王秋月倏然住口……
(选自张运涛《第四十七个深圳》。原载2019年第12期《啄木鸟》)
一路向南
张运涛
常家在闵湾是独门小户,大集体时代处处受狭,因此一直想要出人头地。好在常江争气,腰板一挺,考上了大学。都说南方发达,报考的时候常江就选了上海。常河结婚早,本来因为分家跟父母闹得不得劲儿,弟弟的录取通知书下来时,常河腰板硬了,买了一万响的鞭炮回家放,还放了两场电影——十里八乡都知道闵湾出了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姓常,不姓闵。
其时正值世纪之交的浮躁时代,常江却憋在图书馆读书,偶尔还会有豆腐块见诸报刊,在系里小有名气。大四那年喜欢上长沙同学欧阳小妮,无奈对方父母反对。分分合合到毕业,欧阳小妮回长沙芙蓉区某中学做教师,常江没有长沙户口,又没有关系,只能选择长沙的私立学校。打电话通知家里,常河难以接受,学师范专业做不了官也就算了,如果能回老家县城高中也好,闵湾哪家进城上学不得来求常家?偏偏去了长沙,又不是铁饭碗,一家私立学校。
常江解释说,私立学校待遇好。
常河没好气,能多好?人家说撵你就撵你了,大学不白上了?
有本事不怕找不到饭吃。常江有点儿自己安慰自己,他不好意思跟哥哥讲与欧阳小妮的恋爱。
在长沙又熬了一年,欧阳小妮另择髙枝,常江一气之下辞职考研。常河听说了,电话里鼓励他,需要钱只管说,但这次一定要读个能做官的学校,回来在咱镇里当个所站长也好。常江苦笑,哪有做官的学校啊。
考研失败,常江决定去深圳寻梦。有了先前的经验,他不敢再向家里报告,只说准备再考一年。从深圳西站下火车换乘公交,一路上到处都是工厂,高精空调、永诚制衣、新时代电子厂、世纪鞋厂……赶到与朋友约定的公交站点,天还没黑定,但见周围打工者云集,常江心想,还打什么工啊,在这儿开个饭馆岂不挣钱?用尽积蓄,租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饭馆的招牌做好了,装修也进入尾声,卫生许可证却迟迟办不下来一一旁边要建垃圾站。接着又是“非典”,出来吃饭的人更少。第一次投资血本无归。
为找工作,常江频繁与人才中介机构联系。中文履历,包括他发表在报刊上的小文章,在深圳毫无优势。他从此摁下写作的念头,决意先把生活搞好。碰过无数次壁,也被中介骗过无数次,后来干脆在一家中介机构做业务,希望借以帮助外来务工者。
未几,晋升为业务主管,继而又升为经理。常河听说他在深圳蹬三轮已是一年后,打电话求证,常江否认。说的人言之凿凿,常江穿什么衣服都一清二白,常河狠下心,非要来深圳看看。一见面,常河眼角就鼓出两泡泪。常江拿出自己的名片,你看,我都做到经理了。常河接过名片翻来覆去地看,果然,上面印着某某人力资源公司业务经理。常江一旁加油,我的工资是咱们老家乡长的十倍,手下有十七个业务员。常河半信半疑,回家带了常江买的两大包礼品,一件羽绒服、一盒山东阿胶、一个皮包、一盒雀巢奶粉、两件衬衫、一台MP3播放器,父母、侄子侄女、哥嫂都有份儿,还有两千块钱路费。公司的车专程送他们到火车站。临上车,常河终是不放心,说一千道一万,你这还不是铁饭碗。家里东厢房给你留着,城里真不要你了,再回去。
汶川地震,常河听说弟弟给灾区群众捐献一车矿泉水,打电话问常江真假。
一车矿泉水我还是买得起的,常江坦言。得好多钱吧?常河追问。
不多。对了,忘记跟你说了,我又创办了自己的人力资源公司——以前的那个是跟人合伙。
很挣钱?
差不多吧。
你要是有钱,先慈善亲戚吧,咱还有好多亲戚穷着哩,咱舅,咱二姑,还有我……
你?常江问,你是缺吃还是少穿?
常河默然半晌,嗫嚅道,总比给人家强吧。
哥,你吞吞吐吐,是觉得我傻是吧?我们家也有过难,你比我清楚吧?要是没有贵人相助,我们能有今天?之前我们常家在闵湾不受待见,我觉得也有我们自己的原因——我们太过于关注自己,很少去关注别人。做慈善其实不是多难的事儿,说白了,就是做个好人,为他人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对天下苍生有悲悯情怀。一车矿泉水,这笔钱对我来说不算多,我承受得起。以后,我还会努力做个好人……
常江后来又成立了众志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扶贫帮困,免费为外来工提供心理咨询。稍后又当选区社区义工协会副会长。
劳务输出经常要与工厂或工人打官司,为减少劳资纠纷,常江两次报考,终于取得国家高级劳动关系协调师资格。是年,被评为深圳市优秀异地务工者,通过积分获准户口迁入深圳市。其后,常江作为外来务工者代表,三次被邀请参加市政府工作报告征询会。面对市长,他多次呼吁政府要多加关注外来务工人员,增加入户指标。
常江在业内声名鹊起,“有困难找警察,摄工找阿江”。一时,他手下员工五千多人,是十多家公司的“话事人”。
常江最喜欢的身份不是老板和经理,而是作家、老师。他先后三次主办“城里的月亮”征文活动,给区内外来务工的文学爱好者铺路。2016年,出版社觉得常江的经历非常励志,将他发表过的散文集中出版,题目叫《一路向南》。当选区作协主席时,常江说自己最快乐的时候不是挣了多少钱,而是初来深圳时蹬着三轮送盒饭——每只饭盒里都夹着他写的一首短诗。他还现场朗诵了几句:
我梦过的鹰飞在天上
它不在天上的时候
天是空的
我念过的姑娘藏在写字楼里
她不在写字楼的时候
我是空的
(选自张运涛《第四十七个深圳》。原载2019年第12期《啄木鸟》)
创 业
张运涛
杨红旗甫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那是个大家族,他又是他那一辈的第一个男丁,冠名红旗,显而易见,意思是要他在前面扬起一面大旗。
大学上的是广州的一所三本院校,杨父坚信城市对文科学生的影响并不比知识本身小。果然,大二一开学,杨红旗就印了一千张精致卡片,一面是学校门前公交的行车路线、校内各服务项目电话等,另一面是他售卖的防晒霜等产品广告。军训结束,他收入近万,趁机换了台电脑。
有一段时间,杨红旗沉迷网游,有意毕业后去网易做游戏推广,但又觉得越是正规的公司年轻人机会越少。销售倒是一直在做,还曾经上过广州市大学生销售业绩榜。大四那年他给学校一年级宿舍配了洗衣机,每年收取一定租金……
在一家民营公司实习结束,杨红旗给武汉总公司老总写了一封信,陈述自己对公司管理及公司前景的看法。老总邀其面谈,放言海阔凭鱼跃。
杨红旗等不及毕业,早早加盟,牵头创建公司策划部。未及半年,又决定辞职——公司是家庭企业,总部都是老板亲戚,杨红旗所思所想无法兑现。
其间,杨父曾与他认真交谈,鼓励他考研。
考研为做学问,营销这碗饭靠的是年轻,错过了,岂不浪费?
那么,公务员呢?公务员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平稳,且逮住机会还能做点儿小生意。你看,那么多公务员不也过得很滋润?滋润什么?前十年至少得像孙子一样伺候领导吧?
杨父无言以对。
杨红旗坚定地选择了深圳 —— 深圳是年轻人的,深圳机会多。初始,他看中了一家大学门前新建的几间房子,想开超市。无奈所需资金过大,非父母那样的教师所能负担。犹豫之中,房子被别人签走,也是开超市,生意果然如日中天。杨红旗悔不当初,迅速盘下隔壁小间,卖正装,取名毕业季,定位很有针对性,就是即将就业的大学生。
很顺利——说不上太好,但也完全过得去。辗转半年,杨红旗又在另一所大学门口复制了一个店。
汉语言里,创业这词赋予的成功色彩总是大于失败。春节回老家,杨红旗在深圳创业并开了 “连锁店” 一说迅速传开,赞扬之声不绝于耳。杨红旗借助风势,真的飘了起来,似乎自己已经登上追赶马云的台阶。
两个店都请了店长,杨红旗抽身出来到东莞朋友开的网吧做社区营销。给父母的电话里,总是踌躇满志,说朋友非常看重他,他们争取合力打造出一种新型的休闲网吧。杨父心下甚喜,观念超前的儿子终被赏识。挂电话前,杨父惴惴问起工资待遇,儿子说还没谈到这一块儿——一起创业,他宁愿分文不取换来锻炼机会。杨父无语,古往今来,为学艺忍气吞声历经折磨的例子太多了。反复思量月余,杨父仍觉不对,如果对方真觉得儿子重要,工资高低应该是最好的明证,更何况是在东莞那样以财富论高低的城市。杨父鼓起勇气追问,儿子略有不耐,说下个月即将研究这一块儿——他要是张口,一万也没问题。问题是,儿子顿了一下,他想要股份。股份?自己没投一分钱能分到股份?杨父开始怀疑自己,在小县城待久了,真的跟不上大时代了?未几,杨红旗不声不响回到深圳。不用问,一万的工资和股份都是儿子自己的臆想。东莞也是中国,与内地同一片天空,梦不同,但现实无二。
暑假,杨父杨母去深圳探班,杨红旗已贷款买车——两个店来回跑,公交需要四个小时,他不想把时间都耗在路上。新车牌号01Y1,杨红旗笑言,这是天意,暗示他能挣够一个亿。
杨父没有泼冷水,甚至小心翼翼避开东莞的话题,唯恐打击儿子的自信。
下半年,杨红旗又开了几家加盟店,西安、银川、武汉……好消息接二连三,先前的老总也抛出橄榄枝:来武汉开店,办公室和住室都准备好了,前期费用全由公司负责。杨红旗欣喜若狂,有人投资是一,武汉市场前景也广阔,一百多万大学生呢。
杨红旗马不停蹄地在武汉各高校之间跑了一个多月,选定四家店址——计划第二年再开四家。不料,像一个玩笑,老总突然宣布不再投资。
那是杨红旗迄今为止遭受的最大打击——他已经卖掉深圳红火的两个店铺,一心想在武汉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杨父不忍看到儿子的沮丧,东借西借,补偿似的凑够了开两家店的资金。
勉力支撑了一年,仓库又重新搬回深圳,杨红旗将主要精力从开店转移到供货上。
杨父暑期再去探班,发现新仓库在地铁11号线附近,离机场只有一站路。头顶上,不几分钟就能听到飞机起落的噪音。杨红旗说,虽说离市区远了点儿,但交通方便,出了门就有地铁。杨父心想,最重要的应该是这里租金低廉吧。弹丸之地挤满了亲嘴楼,人都在逼仄的大楼间小心行走。仓库在一楼,角落里摆了几张办公桌,充当办公室。
杨父头一天早上起来就遇到堵心事:杨红旗停在仓库门前的车上放着一块砖头。邻居说,怕是村头停车场搞的事,车都停在自家门前,收谁的费?杨父怕事,催着儿子赶紧找房主帮忙协调。可能是遇到此类事多了,杨红旗仍没事儿一般,真要是停车场干的,为什么不直接来告知?
那十几天,杨父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儿子——杨红旗没有三头六臂,别说跟马云比,跟任何一个创业成功者比,都差得远。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多么盲目啊!杨父还有一个更加失落的发现,杨红旗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搞批发,杨红旗是花钱买了上一家的客户资源——如此重大的事,根本没跟他们商量。还有从杨红旗同学那里不经意听到的缥缈爱情——他们以为儿子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回到老家,遇到朋友同事再问起儿子的事,杨父改了口,再不提“创业”一词,只说“打工”,勉力维持生活。杨父也没跟杨母讲儿子车顶上的那块砖头,知道讲了也是徒添牵挂。倒是讲到了那些飞机,杨母以为有些夸张,哪有那么多要飞来飞去的人呢?杨父说,你还没看地铁里,那边刚走了一拨,这边转眼又满了。继而又自言自语,天上飞来飞去的毕竟是少数,还是地上的人多。
(选自张运涛《第四十七个深圳》。原载2019年第12期《啄木鸟》)
骨肉奇缘
熊能
假如那天她一如既往不走这条僻静的小胡同,假如那天她对小胡同里所有的细枝末节视若无睹,那么……
一
论巧,这事够上“天字第一号”。
1990年初夏一个了无声息的晌午,河南省驻马店市53岁的邵美玲,走进了这条她从没走进过的小胡同。胡同尽头一位在晒菜干的老大娘,吃力地踮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站在椅子上,正要把摊着菜干的面板举到柴房的屋檐上去。
“大婶子,我来帮你放。”
不过是举手之劳。
“大妹子,进屋喝口水。”
不过是顺口客套。
邵美玲走了。这事也宛如烟云过眼。
几天后,邵美玲应了替教堂临时看门,小胡同偏巧靠近那疙瘩。出于一种下意识,内向的邵美玲选择了走僻静的小胡同。
一回生两回熟。“大妹子”和“大婶子”时不时在胡同里寒暄。
聊起来才知道,“大婶子”姓刘,是个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大妹子”中年丧夫,也是个无女无儿的孤寡人。路逢知己千句少,相见恨晚。
“大婶子”名叫刘淑贞,属虎,时年七十有七。全靠着每月35元抚恤金,孤苦伶仃。屋漏了没人补,病倒了没人问,三五月尝不到丁点荤腥,七八年换不上一条新被。
“天一热俺就发怵,真要死在大夏天,臭了沤了都没人知道……”
同病相怜,邵美玲听了好酸楚。
“大婶子,您老宽心,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冬天夏天我都管!”
二
打那以后,“大妹子”三天两头去看“大婶子”。拆被子洗衣,生炉子煮饭,推小车买煤,里里外外忙乎。逢年过节,总还要送点瓜果鱼鲜,让老人打打牙祭补身子。
老人心里过意不去。去年中秋,邵美玲买了4块月饼掂去,“大婶子”一看就恼了:“干啥花这冤枉钱!”
她每月所能领到的抚恤金也是35元。4年前丈夫病逝,没有工作的邵美玲就靠这个数字过日子。1斤酱油要用两个月,味精是从不敢问津的奢侈品。丈夫留下的最大一宗遗产便是追悼会上收到的几十块挽幛。手头实在紧了,鬻幛为继。这事儿使她感到无地自容,每回回羞着脸面打听,谈妥价,待到清早蒙蒙亮,贼似的再把挽幛送到买家。
这就难怪“大婶子”要恼了。4块月饼撂在桌上,老人咽不下。
邵美玲最担心的是“大婶子”的病:高血压、脑动脉硬化,还有多年不愈的肠胃炎。记不清多少回了,老人卧榻不起,屙得满身满床都是屎。拆被褥,洗衣裤,端屎接尿,抓药喂药,横竖全靠邵美玲。病重时,她就睡在老人屋里,衣不解带,一夕数惊。
“你像俺的亲闺女。”老人说。
邵美玲正是她的亲闺女。
只可惜,天知地知人不知。
三
1991年10月上旬那个傍晚,撂下饭碗的“大婶子”,絮絮叨叨又旧话重提。
“……俺那闺女要还活着的话,年岁和你一般大。”
“恁闺女叫啥名儿?”
“那丫头太小,只有个小名叫俊美。”
邵美玲心头一愣:“恁巧!我的小名也叫俊美。”
同龄而且同名,她只觉着巧得有趣,并没多想。没什么可以多想的,她有父母,父母已经入土,对盖棺论定的母女关系,邵美玲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丝毫怀疑,压根儿没想那一茬。
可“大婶子”来了精神:“俺俊美恁像你,大眼大嘴大脸盘,要是能留下张照片该多好……”
本来不打紧,这一提,邵美玲突然想起一桩事,急匆匆跑出胡同往家赶。她要去找样儿东西:一张照片——压在她箱子底20多年的那张照片。
究竟是哪年邵美玲也说不准了。一天,母亲拿出一张照片让她收好。母亲很认真地说:
“要是你今后碰到照片上的这个老人,你要多去关心她。”
“为啥?”
“听娘的没错。”
照片找到了。原封未动。邵美玲凑近灯光仔细一瞅,整个儿地傻了……
四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刘淑贞原是汝南县八里岔刘村人,20岁嫁给农民张新民,生一女,小名俊美。女儿才过周岁,丈夫暴病身亡。婆家嫌她晦气,整日指桑骂槐,动不动拳脚相加。她想一死了之,悬梁时,翻落的凳子惊动了小姑。阎罗不想收她,婆家不能容她。刘淑贞抱着闺女小俊美,走投无路。父亲还活着,可娘家的娘是个后娘。后娘毫不留情地将这对孤儿寡母挡在门外。刘淑贞曾有20枚银圆存在父亲处,后娘作梗硬是不给。父亲借了条毛驴,让女儿去替人碾米糊口。可是村小人少,一头驴养不活两个人。没辙了,卸磨卖驴,得18块大洋。
18块大洋便是母女俩的命根子。听说跑驻马店倒烟卷能赚钱,饥不择“路”了,她稀里糊涂盘进十几条“宝塔牌”香烟,只身去闯驻马店。临走时,把闺女托付给邻村的大姑,说好三五天一准回来。
从没跑过生意的刘淑贞被人唬了。她每盒1元(旧票)盘进的“宝塔”烟,到驻马店碰破天只能卖7角。刘淑贞急得六神无主,欲卖不忍,欲归不能。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
在老家替她领女儿的大姑,以为刘淑贞另觅高枝嫁人了,扔下个累赘让她背。一气之下,把年仅6岁的小俊美送给了外乡过路人。
刘淑贞浑然不知。20多天后她回来了。一无所有的母亲带着两张女儿最爱吃的烙饼。
女儿没有了。
大姑说,听领孩子人的口音,好像是西边那一带。
西边有5个县。
刘淑贞呼天抢地,撒腿就往“西边”跑……
五
这一夜,邵美玲反反复复地端详着手里的这张照片。要是没有认错的话,这便是她一年前刚刚认识的,却在她箱底压了20多年的“大婶子”的半身肖像。
邵美玲百感交集却又百思不解。如果“大婶子”真是生身母亲,那么养母怎么会对自己这般钟爱视同己出?如果同名同龄纯属巧合,那么母亲又为什么要她收藏这张照片,还有那句意味深长的嘱托?
朝夕相处几十年,不透风的墙上也会有蛛丝马迹。她的脑际里闪出一件往事。那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她同大弟广银发生口角,吵得很凶。在旁的父亲几次劝说均告无效,恼了,冲着她劈头一句恶骂:“你滚!滚回你的家里去!!”
有关这场口角的前因后果,在邵美玲的记忆里已经荡然无存。之所以记得父亲那句恶骂,是因为事后大弟极惶恐地跑来问她:“姐,你还有一个家么?”
只是邵美玲还不敢十分确定,照片上这位50开外的女人,就是今天已经78岁的刘淑贞。毕竟相隔20年了。
六
翌日,邵美玲又来到小胡同。她拿着抹布,若无其事地擦起“大婶子”家墙上那只贴满照片的镜框。
她曾经擦过镜框,而且仔仔细细,却没留心镜框里的内容。
——猛然间,像有一股电流从她的心房穿过,邵美玲目瞪口呆!
镜框里有这样一张照片,照片上也是一位50开外的女人。除了人物身后的背景不同,那脸庞、五官、发式、衣饰乃至神情和角度、光线,竟然同她揣在怀里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显然,这是同一个人在同一天同一地点所拍的两张生活小照。只是,一张挂在“大婶子”的墙上,一张压在“大妹子”的箱底。
邵美玲怯怯地问:“镜框里的这张照片是您吗?”
老人的回答明白无误:“是俺!”
身不能由己了,邵美玲泪如泉涌。她掏出怀里的照片,道出了照片的一切……
石破天惊!
刘淑贞万没想到,“大妹子”竟然真是自己的亲闺女——就在身边,就在眼前。一把搂住亲骨肉,大哭。
48年了!烛尽灯残,泪眼望穿;48年了!喜从天降,悲从中来……
七
有一个谜,至今还云遮雾罩。邵美玲的养母,是如何得到的那张照片?也许,刘淑贞的大姑知根知底,送掉了俊美,却因某种隐衷,事后不敢和盘托出。刘淑贞只记得,那年是个家住“西边”(泌阳县,美玲养母所在地)的干妹,从自己手里要走的照片,说是为了作纪念。大姑已经作古,干妹溺于洪灾,谜的底,成了死结。
然而,山不转水转,水不转风也转。照片到了美玲手里,女儿到了母亲身边。
应该有个家了。女儿执意要母亲搬过去和她一起住,早晚侍奉,以尽孝道。比起小胡同那间斗室,邵美玲的屋子还算宽敞。老人不允。老人老屋老地方,住惯了,不想再挪窝。老的不搬小的搬,女儿回娘家。还不到10平方米的“娘家”,虽说也是公房,可又破又暗并且冬凉夏暖。这会儿,邵美玲正紧锣密鼓地在筹划一项土建工程,为的是能在斗室里安下一张她的床。据悉,这项工程最大的开支,是购买一包水泥。这就很有些难度了。她俩的抚恤金合在一起才70元。
邵美玲也是半百多的人了,丈夫死后,积郁成疾。为生活计,偶尔去帮人打杂,挣点极微薄的零星小钱。这点钱,她几乎全花在了老人身上。做娘的于心不忍,可“经济大权”女儿在握。劝不听,闹矛盾。3个月前,邵美玲曾买过一只鸡,说好是为母亲补营养。那几天她在外替人临时守更,晚上不回家。老人家炖好鸡汤,一口不尝,端着锅,踉踉跄跄找上门去。女儿急了,说啥不肯动筷子。于是你推我搡,闹个半红脸。最后达成一项协议:趁热,一人一条鸡腿。母亲看着女儿吃,女儿看着母亲吃。
过年了。1992年春节。对刘淑贞老人来说,这是她后半辈子第一次过年。多少个“年”,她没吃过有肉馅的饺子。
邵美玲执意为老人缝制了件缎子外套,破天荒买了4斤牛肉、7斤猪肉,母亲喜欢吃肉。
大年初一,她和老人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包饺子。抚今思昔,老人激动地哭了。
女儿说:“娘,过年了应该笑呀。”
母亲说:“俺是在笑哩。”
笑是甜的,泪也是甜的。
这天中午的餐桌上,摆着一盘水饺、一盘牛肉、一盘猪肉。如此丰盛的华筵使得老人非常惬意。邵美玲也非常满足。
邵美玲很容易满足,因为她很不在乎身外之物。她看重的是人间真情无价。
否则的话,那天她就不会去同情一个陌路相逢的孤老,当然也不会有以后的这段“骨肉奇缘”。
(原载1992年4月10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