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散 文
盘 古 赋
孙熙汝
泌水之南三十里,有盘古山耸焉。峻峰耸峙,林木蓊郁。晴日白云闲度,雨霁紫烟轻绕。民间纷传,此乃宇宙混沌初分福地;官府认定,确属盘古开天辟地之所。春祈秋报,佑护五谷丰登;青烟散绮,缭绕万家香火。岁岁有祭,代代相因,虽历千年而盛况不衰。
天地鸿蒙,无始无终,先祖盘古幽卵中,凡一万八千岁。嫉长夜之难明,怒黑暗之如磐,驭气奔雷,挥斤运斧。于是危卵裂分,灵光乍现。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清轻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天立四极,地辟八荒。日初升而耀彩,月上弦而飞光。天有三宝,日月星周而复始;地有三宝,水火风相克相生。呜呼!不生盘古,亘古如夜。恩光遍施,普照万类。哀哀我祖,诚先知先觉、大慈大悲者也!
盘古盛德,膏泽斯民。分筋析骨,虽殒身而不惜。吐气成云雨,子民得甘霖之福;漓血为江河,众生有盘楫之利。日月经天,春秋代序,大地上冷暖变易;江河行地,旱涝无虞,农桑事丰歉得调。宇宙间山石田土,皆盘古之灵肉;岗峦上鸟兽草木,得盘古之闰气。采于山,薇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耕于垄,粟可出;驰于原,麋可猎。遐迩内外皆有所资,鳏寡孤独皆得所养。呜呼,稻黍稷并麦菽,世有五谷之称;马牛羊鸡犬豕,古擅六畜之名。今人大快朵颐,悦于目而快于心者,皆盘古本体所化,实先祖恩义所赐。所世生民,当思木本水源,常怀慎终追远。扪心自问,岂不感奋?
盘古盛德,宣教敦伦,奠文明教化之基。洪荒之世,野处穴居。茹毛饮血,活剥生吞。自盘古开天地,历三皇,经五帝,人伦肇开,文明有继。神农尝百草,医药有方;后稷播百谷,藜食攸赖。燧人氏钻木取火,烹饪初兴;有巢氏构木而居,宫室始创。开贸易,识稼穑,炎帝兴业;制琴瑟,定嫁娶,伏羲立规。冠冕衣裳从黄帝制;桑麻吞绩自元妃始。当此时也,仁而威,惠而信,近者服,远者怀。敦信修睦,万方来朝。率土之滨,文质彬彬,皆翩翩君子之风矣。神州文明手写口传,伦理教化渐开新纪。
呜呼!盘古懿德,华夏永昌。山川秀丽,千载谁赏?托先祖隆恩,代代龙种继旺世;赖改革洪福,泱泱大国矗东方。喜看今日之域中,圣世黎民,嬉游光天化日之下;太平气象,辉映景星庆云之祥。追本溯源,感念有怀;抚今瞻后,志气发扬。盘古生而鸿蒙开,盘古殒而恩泽降。我辈思之慕之,仰之敬之,刊石以纪,其道大光。永驻人心,源远流长。
(原载《河南日报》2014年08月12日第11版)
嫘 祖 赋
屈金星(北京) 薛刚(江苏徐州)
母仪天下,泽被黎苍。德誉华夏,辅佐国纲。凤配轩辕,助雄邦以柔肠;哺育子孙,乳生民以琼浆。巧驯银蚕,理金丝织华夏锦绣;遍览莽原,佐圣君开神州气象。吾仰昆仑,轩辕鸿功磅礴;我思江河,嫘祖懿德浩荡!
夫今西平之地,古乃西陵之乡。青山如屏,野膏腴而禾秀;碧水萦带,霖丰沛而桑旺。地茂嘉木,天生娇嫦。金凤为之而舞,青虬因之而骧。仙姿如风拂玉树,花容似天赐丽妆。劳作于吕墟,桑郁郁而徒碧;求索于董桥,蚕碌碌而空忙。嫘祖手巧,植桑驯蚕而孜孜;先蚕心灵,缫丝织锦则朗朗。撷叶蔽体,从兹匿迹;谋皮为裙,于此消亡。衣锦而行,诀蒙昧之粗犷;垂裳而治,启文明之堂皇。
美服焕然,名播四方。有熊爱慕,出嫁离乡。满腹锦绣,教黎民迎祥纳瑞;一片赤诚,佐黄帝治国安邦。男耕女织,倡以养蚕栽桑;谷丰桑茂,九域海晏河畅。追随轩辕,常施惠于五岭;呵护子民,每播爱于三江。青岚叠翠,寻芳巴蜀;碧水卷雪,观潮海沧。婚通各部,协和万邦。是则枝繁叶茂,瓜瓞绵绵;蛟腾凤起,黎蒸攘攘。
治大国千秋饮誉,育后昆万古流芳。授玄嚣以大义,君临天下;教昌意以大仁,德延绵长。更复哺其颛顼,祥光六合沐浴;育其帝喾,圣德百世荡漾。至若尧舜之崇高、禹功之伟壮,夏启之拓土、子契之开疆,后稷之仁慈、胤续之可仰,莫不渊源于嫘祖一脉,光大于寰宇万方。是则圣恩彪炳,丽山河而常新;母仪昭垂,耀日月而同光。
嗟夫!西陵平夷,吕墟沧桑。椽笔纵横,歌吾故乡。水浪涌,长河浣文明之衣裳;铁炉鼎沸,宝剑耀华夏之光芒。紫气漫天,乃圣母播施之吉祥;锦霞铺地,若先蚕编织之辉煌。乃知天道阴阳,地道柔刚,人道仁义,德风流长。父恩巍巍,母爱煌煌。天降嫘祖,文明华光。丝绸之魅,寰宇传扬。今怀母祖,百转衷肠。乃为颂曰:
泱泱神州,巍巍天中。
婷婷嫘祖,郁郁桑青。
熠熠蚕丝,飘飘裙影。
赫赫轩辕,浩浩鸿功。
眷眷姻缘,绵绵苍生。
行行足迹,处处峥嵘。
翩翩凤仪,矫矫龙腾。
煌煌华夏,猎猎国风!
(作于2013年)
天 中 颂
屈金星 刘知白(北京)
禹分天下为九州,豫为九州之中,汝又为豫州之中,故称天中。适逢中国农加工洽谈会在驻马店举行,俊彦云集,和合共荣。受在京同乡之托,屈金星、刘知白等不揣冒昧,历时三年,十数次易稿,乃作天中颂,献礼盛会,以抒近十万旅京同乡肺腑之情。
混沌初开,乾坤廓清。
盘古辟地,柱擎天中。
昆仑西来,大河向东。
桐柏西卧,淮水南横。
嫘祖缫丝,锦绣文明。
丝绸源头,于兹启程。
德配黄帝,哺育苍生。
周公测影,九州厘定。
豫州居中,八方卫拱。
中原之心,天地之中。
华夏根植,福地钟灵。
沧桑天中,激荡云风。
战国烽烟,铸剑西陵。
冶铁为犁,和平升腾。
首造车舆,发轫交通。
仲尼周游,有仪乃封。
李斯相秦,文字砥定。
汝南半朝,鼎矗汉庭。
桓宽沥血,盐铁论宏。
范缜雄辩,无神论锋。
鲁公绝笔,北泉铭忠。
蔡州雪凛,李愬奇兵。
浪淘不尽,后继接踵。
比至近代,云拨日红。
靖宇将军,抗战英雄。
枵腹猎狼,神泣鬼敬。
确山竹沟,血著光荣。
少奇先念,运筹恢宏。
红旗漫卷,大国峥嵘。
同心勠力,百废俱兴。
人民公社,嵖岈首萌。
主席视察,浩荡东风。
乙卯洪荒,泰山压顶。
愈挫愈奋,众志成城。
改革开放, 万马奔腾。
今日天中,人和政通。
励精图治,气象恢宏。
以农为本,麦浪千重。
芝麻王国,小磨油浓。
五谷佳酿,状元酒红。
十三香好,味淳合众。
丰赡给养,美食天中。
神州枢纽,豫南明星。
衢通南北,道贯西东。
铁臂干云,玉楼高耸。
金融添翼,百业腾龙。
四海财聚,八方繁荣。
天宝福地,水秀山清。
嵖岈奇险,华夏盆景。
乐山问道,铜山寻踪。
南海参禅,暮鼓晨钟。
湖泊串珠,宿鸭如镜。
中原漓江,薄山风景。
诗意栖居,耕读传承。
九九重阳,祈福太平。
梁祝化蝶,代代传诵。
麟阁译笔,红楼传梦。
豫剧之父,开山粹庭。
以文化风,润泽心灵。
抚今追昔,寻绎峥嵘。
治乱兴亡,战争和平。
天中之地,心腹之城。
神州缩影,中原象征。
天下兴衰,关乎天中。
天中安定,天下昌盛。
心畅民安,本固邦宁。
矜言赓续,气豪骨硬。
鲲鹏扶摇,龙马驰骋。
前程锦绣,霞蔚云蒸。
光荣梦想,气贯长虹!
天 中 赋
陈洪彦
吾赋天中,肇始发祥,根深叶茂,源远流长。
远古洪荒,混沌玄黄。状如鸡子,惟惚惟恍。中有盘古,元始天王。执凿挥斧,遂分阴阳。垂死化身,万物以降。发声以雷霆乍起,嘘气而风云激荡。双目合而日月起落,五体陈而山岳曲张。筋脉为地理而纵横,血液成江河以流淌。肌肉销而田土得生,毛发没而草木以长。齿骨融而金石溢彩,精髓化而珠玉闪光。汗水流而雨泽纷纷,身虫变而黎庶攘攘。即今传说犹在耳,依旧泌水流汤汤。
龙祖者,伏羲也。生于陇西,徙治陈仓。都于宛丘,首在三皇。画卦于蔡,建庙于房。演太极并两仪,推八卦与四象。成文字之雏形,启文明之滥觞。制嫁娶而正姓氏,教渔猎以结绳网。取诸兽而图腾以龙,合女娲而华夏日昌。嫘祖者,西陵氏之女。西陵地平,又名西平。嫁于轩辕之黄帝,开启异族之婚嫁,发明神州之蚕桑。繁衍颛顼及舜禹,兼有帝喾尧周商。百家姓氏之目,其后裔数第一;九州立国之多,除子孙再无双。周叶谢袁,薛邵雷方,源自洪汝,根在吾壤。柏蔡道挚,房吕沈江,分茅裂土,各成国邦。中华蚕神,受祭拜丝毫无愧;人文女祖,得美名实所应当。太任者,挚任氏之仲女。挚者,平舆之古称也。嫁于季历,生子姬昌。此女性情,贤淑端庄。尤善胎教,行不虚妄。育子明圣,终为文王。爱满夫君子孙,周室国运绵长;母仪天下古今,人间万古流芳。奚仲造车舆,成宗师一代;棠溪淬宝剑,耀光焰万丈。插茱萸饮菊酒,成重阳之习俗;登高处补真气,实蔡人之首创。
吾赋天中,位居中央,万物入镜,六合擎掌。
背据黄河,广野茫茫;前望长江,湖水荡荡;左耸泰岳,文采煌煌;右卧桐柏,群山苍苍。面荆楚而通郑赵,连宛洛以接齐疆。老乐山天目山,踞虎盘龙;象河关朗陵关,锁鄂阻湘。驿道贯穿南北,官家驻马乎吾店;淮水流经西东,气候分野于敝乡。日月轮转,分明兮春夏秋冬;阴晴变幻,兼具乎雨雪风霜。丘山连绵,平原浩荡。湿地凄凄,水库汪汪。嵖岈山怪石嶙峋,白云山重峦叠嶂。云梦山吞云吐雾,金顶山蕴气涵氧。宿鸭湖雁鸣凫游,板桥湖鹰飞鱼翔。薄山湖襟青带绿,铜山湖佩紫怀黄。村野乡里,多北地之杨柳榆槐;城市街道,常南国之桂杉枫樟。红薯随垅,玉米成行;棉花洁白,油菜金黄。错错落落,芝麻大豆;高高低低,花生高粱。广种小麦,麦经四季,平畴于初夏垂首;间植大稻,稻熟一晌,水田至仲秋飘香。
禹分九州,豫居其中;豫州广袤,汝为其央。考日影而测分数,此地为正;聚土石以作标识,天中名扬。颜公囚蔡,挥毫而心志得表;后人立碑,刻石而精神以彰。周武王封侯,蔡房江烜赫一时;汉高祖立国,汝南郡标领风尚。唐宋金为蔡州,龙虎风云之重镇;元明清称汝宁,国民生计之粮仓。到而今,驻马之店蔚然都市;看当下,汝水之滨人商熙攘。历史沿革,名称转换任其纷纭;世事变迁,天中之谓我实永享。
吾赋天中,文明碰撞,众美辐辏,群星闪亮。
八面来风,四方接壤。兼收并蓄,灿烂辉煌。孔子厄蔡,身佚志广。问津晒书,断炊绝粮。君子固穷,弦歌悠扬。孔贤七十有二,天中忝列六徒;儒学赤县分八,漆雕自立一堂。西汉翟方进,承衣钵于大儒董子;北宋谢良佐,奠根基乎心学陆王。画卦亭边,蓍草最灵;蔡河之畔,道教始创。韩非集法家之大成,李斯定秦朝之典章。天中书院,曾沐儒风;乐山宫观,常排道场。南海寺北泉寺,端坐如来;悟颖塔宝严塔,普照佛光。气接乎东西南北,余韵袅袅;惠泽于儒法道佛,大观洋洋。
钟灵毓秀,名士倜傥。汝多俊彦,各怀理想。陈涉有鸿鹄之浩叹,桓宽有盐铁之论讲。陈蕃出山,誓扫天下不平;二许煮酒,只评人物莠良。干宝搜神,专记述奇诡怪异;范缜灭鬼,偏不信魑魅魍魉。袁安清操,卧雪成千古之佳话;柳永至孝,卖身热仙女之衷肠。天中硕儒,聚半朝之于汉廷;汝宁同乡,连一表而惊明皇。白山黑水,苌弘化碧血,杨靖宇杀倭寇可歌可泣;青松翠柏,竹沟照丹心,新四军抗日顽为国为党。北国龙舞,南国凤翔,吾兼南北,龙凤呈祥。雄狮守门,猛虎踞墙;麒麟送子,龟鹤安康。图腾灵物,我亦多样。南风婉约,北风豪壮;南辞华丽,北歌粗犷。天下之中,角徵宫商。读《汝坟》诵《禹贡》,质朴简练;品王粲味应玚,慷慨悲凉。羽化蝶飞,山伯恋英台,亦现实亦浪漫;男耕女织,牛郎追织女,半人间半天上。物华天宝,天中风物不胜枚举;地杰人灵,汝宁英才难以尽详。
中华泱泱,豫州朗朗,吾赋天中,情慨而慷。追曩昔之峥嵘,寄未来以希望。愿国泰而民安,冀沃土之恒昌!
嵖岈山赋
赵荣霞
淮渎水北,桐柏山尾,何峦嵯峨而玲珑?危石垒累,妙罅剔透,异峰陡绝,拔地突凸睥四冲。山有灵兮地遂平,嵖岈嵖岈奇其名!
楸栎在坳,虬枝纠绕,锦雉于飞文狸狡。有峰涂蜜,嵽嵲摩天;无蜂归巢,好汉坡前。吴楚竞雄,天磨峰旌旗掩日;迎祥屯兵,点将台矢坠殳守;而今吉光羽片,白云苍狗。养心琵琶湖畔,扫尘飞来石边。云龙腾空烈烈驰,风伯匿迹逍遥游。万人洞黑熊孕精,千尺梯撩荡以乱风,亦虚亦幻拷贝其中。鸿鹄高飞,杳杳横绝;逸士品茗,耿耿澹然。岩高仰危啄云,树低俯摧追风。仰天地鼻息,合阴阳太极。山之北峰峤峭排空,秋絮几缕浮云;山之南麓无垠平畴,春种三畦青韭。望远山极峻,闻天簌至纯。无风而叶下,无雨亦草荣。千孔柏云出空穴,乾坤朦胧,上茫茫不辨星月;剑鱼石日出五色,普世光彩,下朗朗可见水陆。谁听得桃花洞前,斑鸠一声春归而夏至;恰便似一线天外,仙娥舒袖展袂降灵石。绝壁悬野榆,春发秋堕,六百载物竞天择,适者永生;众石状万物,龟蛇鳄象,数十种自然童趣,智者会心。石蛙常望天,石猴时观月。猿心马意,百孔千岫雄泰华;法则自然,峰嶙崖峋巧盆景。八戒醉倒,呆头憨脑形妙;三藏安卧,觉佛宗禅神肖。荒诞无稽,满纸仙魔异怪;喜怒哀乐,笔笔皆见人情。上天下地,恣肆放纵,一只奇猴子,满谷山石作物语,片言只句笑悟;儒生承恩,实为顽童,一部明传奇,引领吾族西游,微言大义洇风俗。庶民公社,奢华试验,形浸迹疏扼腕叹;天下大同,物欲绝流,古往今来共景仰。超凡脱尘,求全责备,天上人间,时空多少惟隔膜!
登高崖企踵,睹山川之寥廓,瞻四围而快畅。赤松王乔倘若在,调琴控弦发宫商。山伟巧而水弱质,嘉华美木路险厄。天地至善勿言,四时明法不议。忘俗世得失,记造化大旨,天人合一独鉴赏。山灵异侪辈心倾,卓尔不群汝水滨,嵖岈嵖岈兮宝藏中原!
嵖岈山记
于为民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位于遂平县城西25千米处的嵖岈山,海拔不足400米,方圆也不过七八千米,但却以秀美的风景,奇特的山峰,吸引着众多的游客。
嵖岈山南接连绵起伏的桐柏山,东临广阔无垠的黄淮海大平原。由蜜蜡山、南山、北山和绕山转的三个人工水库构成。据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遂平县志》记载:嵖岈山山峦耸翠,且空洞百窍,风嘘则鸣,山中巨石交错,形状嵯峨,故名“嵖岈山”。因形状小巧玲珑,造型奇特,又称“玲珑山”。
走进山口,蜜蜡山迎面而立,挺拔巍峨,如利剑直刺蓝天。顶峰有涓涓细流,沿北侧石壁落下,远远望去,如蜜蜡涂抹。传说上古时候,每到春天来临,嵖岈山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引来成群蜜蜂采蜜。蜂儿辛勤劳作,遍采百花,在山顶筑巢酿蜜,蜜多得装不下,便顺着山顶流淌下来,因而人们便称它为“蜜蜡山”。
南山居于蜜蜡山与北山之间,满山怪石嶙峋,犬牙交错。自南麓拾级而上,很快就来到一个绝妙的地方——万人洞。洞口有几块巨石遮掩,仅能容下一人出入,往下看去,洞内幽黑,寒气袭人。下得洞去,顿觉开阔,据说可容万人,故名“万人洞”。洞内泉水四季不断,叮咚作响。怪石密布,千孔百窍,形成很多狭长的通道,通向四面八方。传说,古时候有一个胆大者想到洞中看个究竟,便循洞而前,越走越险,越走越奇,不觉迷失了方向,无法出洞,饥不可耐时,撕出棉裤套聊以果腹,这样不知在洞中钻了多少日,直到把棉裤套吃完才钻出洞口,经询问方知到了舞阳县境,因此人们又把万人洞称为“舞阳洞”。也许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许来自于人们奇异的幻想,然而,它却给嵖岈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也给人一种强烈的诱惑和探险意识。
人们互相做梯,踏肩而上,沿着崎岖的山径,登上一块椭圆形巨石,这便是众口皆碑的赏景台了。立于台上,面北而望,危峰突兀,石柱如林,古柏参天,绿藤滴翠。苍苍青青之中,烟霞明灭,岚霭暗渡,涧溪潺缓,细瀑飞流,活脱脱一幅绝妙的立体山水画。那浅吟低唱的山间小溪,叮咚作响的清清泉水,那千缠百绕的林间小路,那如霞似火的秋霜红叶,漫山遍野的萋萋芳草,那穿梭于林间的黄羊翠鸟,无不使人如醉如痴。
自赏景台北上,跳星星涧,跨舞阳桥,翻屏峰山,七转八折,穿诸多石洞,就登上了莲花掌。莲花掌为嵖岈山主峰,位于南山正中,诸多山峰簇拥到一起,恰如莲花盛开。莲花掌峰顶浑圆,高耸入云,峭壁上,石缝间,多生苍松翠柏,奇花异草,到春夏秋冬之交,云雾在半山腰缭绕,苍鹰在崖畔翱翔,远远望去,宛如天然画屏,令你惊叹大自然的造物之妙,游人至此,无不称绝。
登临八卦亭,凭栏远眺,南山诸峰尽收眼底,远处块块农田阡陌纵横,小溪如带,湖水若镜,村落如织……此时此刻,你会产生像范仲淹《岳阳楼赋》那样的感觉:把酒临风,荣辱皆忘,飘飘欲仙。
看那遍山峭石,有的像大象饮水,有的似雄狮奔腾,有的如老人拜佛,有的若仙女玉立。大的,一块巨石便是一座山头,山风忽来,似有摇摇欲坠之势;小的,如拳头鹅卵大小,镶嵌于石缝之中,或立,或卧,或仰,或侧,各具形态,惟妙惟肖。青蟾望天石,分明是一只巨大的石蛙安卧在巨石之巅,仰望蓝天白云,那满山叮咚的清泉不就是它永不停歇的蛙鼓吗?熊猫石,就像一只华贵典雅的大熊猫,一任山风轻拂,流云似水,神态安详地抱着一把青竹,正在细细品尝。吻石,颇有些现代色彩,这名称肯定是出自今人的杜撰,然而又非常恰如其分。你看,一对恋人相对而立,吻在一起,充满了柔情蜜意,多少春夏秋冬,多少风雪冰霜,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为一体,一时一刻也不分离。从吻石面前走过,我不由得放轻脚步,惟恐惊动了这对海枯石烂不变心的恋人的甜美梦境。三剑石,三只利石犹如一把青锋宝剑拔地而起,傲指蓝天,英气逼人,给人以滚烫的激情。让人忍俊不禁的是猿人石,极像一只母猿怀抱着自己的孩子,正在喃喃自语,倾诉着无尽的母爱。腰间的藤萝给母猿扎上绿色的围裙,而那生在猿人石顶端的小树枝叶上,像翡翠般衬托出母猿的几分妖媚。自然母亲不仅给了大山以顽强的骨骼,也同时给予了飘逸的灵气,于是,大山的每一座山峰才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洋溢着生命的热气和青春的活力,从而更增添了嵖岈山经久不衰的魅力。
到嵖岈山,不能不到石猴院。从南天门拾级而上,越仙人桥,穿一线天,便可以看到一个状若巨猿、高约50米的顽石,端坐于一块巨石之巅,周围还有许多酷似猴形的岩石环绕。石猴大小不一,或蹦或跳,或嬉逗玩耍,或坐听蝉鸣。巨猿蹲体昂首,大有抖擞毛发腾空而去之势,人称“石猴王”。相传,嵖岈山本是王母娘娘瑶池中的一座假山,当年齐天大圣孙悟空助唐僧从西天取经归来,不恋高官厚禄,却爱上了这座假山,带领徒子徒孙迁居于山中,白天习武弄棒,晨昏传诵真经,天长日久,竟坐化于此。一日,王母娘娘游山,看到悟空化石,记起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旧仇,盛怒之下,便把这座神山贬落尘寰,永世不得升天。饱受日月精华,历尽天上人间沧桑,无论沧海桑田,多少刀风剑霜,多少悲欢离合,都不能为石猴动容,嵖岈山便永远给人一种超脱于万物之上、从不为名利所诱惑的神韵。
嵖岈山由粗粒花岗岩体构成,整座山体似乎由一块块巨石垒就,远远看去,犹如一只精心构思的盆景。它不是出自人们的创造,而是来自大自然的匠心独运。早在地质年代的新生代时期,由于地层的剧烈运动和裂变,引起火山爆发,炽烈的岩浆凝固成冷峻的山峰。也许是地壳过于坚硬的缘故吧,岩浆在地层中艰难地运行,终于突破了一层层障碍,顽强地升腾在地平线上,即使是被扭曲、折断,也始终不改初衷;也许是愤怒的地火聚集了足够的能量,在一瞬间喷涌而出,沸腾的岩浆直冲云霄,又在刹那间冷却,迅速跌落,断裂成无数个碎块,重重叠叠拥挤在一起,又经一年年风雨的雕琢,最后孕育出这座奇妙的玲珑山。
乐 山 赋
赵荣霞
天中之南,有九峰焉。仁者寿兮,是为乐山。乙丑之年仲春,偕友登攀。路陡峭崎岖,涧曲折萦纡。脚手并用,险象环生。灰头土脸,迭出笑声,累及身而闲其心矣。
仁善乐山。无桂酒椒浆,名木嘉树,有奇峰异岚,乔灌杂掺。林深晦冥乃鸟兽所居,英华草碧而蜂蝶可依。山高若翼蔽日,水清如鉴涤耳。魂阔而魄雄,气静而神奕。怀抱敦厚,藏天地不役一物;胸襟宽畅,纳万物而无一伤。草柔长髯,枝修扯衣;虫鸣商角,如竹如丝。鹰旋于千仞崖上,俨然孤独君王;泉涌于万垒石下,肖似纷杂蜂房。叶绿脉络彰显,香幽深谷蕙兰。林涛鼓荡如士议,云雀飞掠似鸣镝。野花之超功利,并非为谁开放;鱼虾之逐水居,尚知相濡以沫。井蛙勿言海,夏虫莫语冰。天有意而四时更迭,地有情而众物轮序。一切皆自然,无巨无细,咸寓天机。
厚德乐山。黛眉解春愁,绿沉锁蔷薇。岩巉峡邃,水长路远。云封雾裹,飞瀑流泉。长城古迹存楚韵,始皇传说遗秦风。玄都宫残,道家香火仍缭绕腾满山朝云;佛庙余垣,僧众袈裟曾舞动惹西天霞锦。隋果唐柏成天然奇景,八宫二观续人文风采。南天设门径通天路,北崖有洞虎啸莽林。山雉野猪非我族类,皆成珍稀;列城石屋均为文物,必须保护。山巅有泉蛙噪,信号塔逼仄青霄,天南地北有来有往联通;山腰有道蛇游,盘山路臂甩鞭抖,大车小车你追我逐移动。淮河汤汤兮蛮语,汝水滔滔兮侉音。历史不吊诡,包容并蓄,亦南北亦古今。
寿者乐山。仰望中天日斜,山体如影随形。农家凉粉一碗,消热败火;峦林青杏数枚,生津解渴。犹见民屋三三两两,绿帘高揭,黄狗横卧,野蔬香味四溢;游人进进出出,欢呼雀跃,童心迸发,纯朴之情回归。乡曲有硕儒,来往少白丁。新观念纷至沓来,陈躯壳各奔东西。文明冲突逐渐淡出,和谐共生决非憧憬。是处无玳筵,有地锅馍农家鸡。山菜青滢罗列,浊酒浓烈一樽,佐以槐花十里,蝉鸣千树,再以山溪荡心,山风下酒,史论革命,戏说经济,纵情畅怀,一醉方休。心花兀自舒放,舒放如至仁至善天地。酒酽饭餍,拊肚抚胸。群峰霭霭兮伫远,众水涓涓兮流细。心与山交感,不忧不惧,所以长寿。
是为记。
小酌金顶山
王慧玲
一
金顶山,是山,更是酒。
一坛尘封千年的老酒。
是谁,无意间将它古老的瓶口启封?让它醉人的芳香四溢:使闻者驻足,嗜酒者沉迷?让那不近酒色的小女子,也想小酌几口?
二
鸡犬相闻的村庄。竹篱茅舍的小屋,木制的水轮滚动着流水不腐的历史。碎石铺就的小路蜿蜒曲折着来处。
琉璃瓦谢的亭台。仿古建造的小桥。飞流直下的瀑布。山下喧嚣的车辆与时尚的人群。山中寺庙里的晨钟暮鼓。
远山的呼唤与现代文明在山下对接。洗去脂粉,脱掉城市的伪饰,穿上粗衣布鞋、素面朝天,回归自然的愿望在此复苏。
三
踏着秋厚如棉絮的枯叶,心柔和而温软。小径窄窄,枯树临风。脚步窸窸窣窣,树枝哗哗啦啦。没有蝉噪,没有鸟鸣,心在曲径中通往幽深的禅境。禅,就在山中。
一块平整硕大如扇形的抱阳石上,洋洋千言的佛经,在红色的心脏里跳动。盘膝而坐,默读佛经,心如止水,平和而安静。而这抱阳石上的佛经,是三个工匠,费了三个月时间,磨坏了三箩筐钻头创下的奇迹。
四
溪流自山涧而下,清澈见底着卵石与沙粒。掬一捧清流入口,是水,亦是酒。一杯醇冽甘甜的美酒。一份爽透心肺的享受。
五
野花在山中孤傲地开着一生一世寂寞的梦想。岩缝中的树畸形着生命的不屈与倔强。小树般粗细的葡萄藤垂下千年的情愫,绿毯般厚实的苔藓细数着千载的慨叹。
六
核桃沟、板栗园,挂满果实的棠梨树,金黄金黄的山野柿,随处可见的古树,满山遍野的果实。令想象长满翅膀。
石块垒起的古寨墙,长蛇般逶迤金戈铁马的历史。封紧洞口的宝山,咚咚着藏满宝藏的神秘。
七
金顶山,是山,更是酒。
一坛酝酿千年的老酒。
清泉是酒。瀑布是酒。百果是酒。苔藓是酒。空山也是酒。
清泉流出温存的酒。瀑布飞洒刚烈的酒。百果捧出甜美的酒。苔藓醅制醉人的酒。空山酿造神秘的酒。
天中行吟(三章)
王 剑(漯河)
蔡州的黄昏
蔡州是由一片片清静铺成的,犹如一株孤独的老树,昂着头,在历史的深处疯长。
他从奢华的汴京而来,刚正的白发在风中飘摇。一下牛车,他的脚步就长出了根须,开出清幽的菊花。一卷书 ,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人生的绚烂归于平静。这是一个文人的万幸,也是蔡州山水的万幸。他诗意的目光穿越迷雾,在历史的纠结处逡巡。蔡州的晚霞轻抚他的案牍劳形。写累了,就到旷野中走走: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杆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这就是晚年的欧阳修。在脱却了世事的纷杂之后,他在蔡州旷寂而深幽的森林里,留下了一串恬淡的空谷足音。
他们从鼙鼓正酣的战场上来,带着失败者的憔悴和倦怠。蔡州古城用满园灼灼绽放的桃花款待他们,为他们抚平隔阂和创伤。汉末舞台上,“刘关张”是一张响亮的名片。蔡州是他们的驿站,是英雄浴火新生的起点。
远古的烟尘已然散尽,只有南海禅寺的钟声,还在我们的心头颤动。走过了万丈红尘,我们是否听到了莲花开放的声音?
爱情的背影
汝河之滨,一片滋生浪漫的土地。秋日的午后,我们望见一段远古的爱情,漫过岁月的堤岸,翩翩而来。
只需用心去谛听:红罗山书院里飘出的诗句,依然含情脉脉。草桥结拜的誓言,美丽而纯净。多情的话儿还没说够,十八里路就走到了尽头。注定的分别只能把怦然的心按下,而一任万千情思,凄婉地穿行于伊人的洞箫……
走在梁祝的古道上,我终于看清,梁祝的相思不过是一条路的距离。可惜他们望穿了秋水,却只能用生命换回一双自由的翅膀。发黄的书页上,我们读到的是一则长满青苔的典故,是一个千年不曾褪色的传说。爱情在梁祝之间丛生着迷离的云烟,回响着千古断肠的绝唱,却看不到一丝芳草斜阳的暖意。莫非真正的爱,只能用踉跄的脚步,来摘取一朵洁白的诺言?
其实,梁祝留给我们的是爱情的背影。他们凌虚高蹈,却也满口苦涩。因为人类寂寞的心,太需要蝴蝶的悲剧来滋润了。我想,索性就给梁祝一些男耕女织的烟火吧,让他们在暖暖的阳光下,牵手走过,像董永和七仙女。
湖是天中的眸子
天磨湖、宿鸭湖、薄山湖,一汪汪碧水星散在我们面前,如一群从天而降的仙子,为九月的原野翩翩起舞。
清晨,斜倚一株飘叶的古树,静静地张望。朝阳如玉,浸润一湖秀色。幽蓝的水面上,白色的鹭鸟在自由地飞翔。远处是一片淡淡的芦苇,黛青的山峦在天际绵延出一派苍茫。起风了,一波一波的水流随风翻卷。心不禁驿动起来,抖落一枚金黄的叶片,也随着湖水悠然远去……
乘一只小舟,刺进一泓碧波之中。迎面是无边的清凉,还有大把大把的惊叹!翠竹溪、兰花谷、亮子冲,湖心岛、母子岛、渔瑶岛,如仙丽打坐,云裳婆娑。天中,把她所有的梦幻和诗意,都深藏在这青山绿水之间,让我们去快意地捕捉,尽情地拥抱。我们都回到了美丽的童年。
湖用深情的眸子,凝望我们。她是勾人的妖,我们走了,心却忘在了这里。
竹沟的竹子
王 剑(漯河)
暮春时节,久慕竹沟之名,我们带着内心的崇拜,如约而至。在奔赴竹沟的路上,我在遐想:竹子是竹沟的象征。山岭之上,溱水河边,一定是万里幽篁,衔接着天与水,摇曳在四季的风中。
然而,在竹沟,我却没有见到一根自然的竹子。北山上的竹子啊,你们去了哪里?
一
杨靖宇,竹沟的竹子中最伟岸的一株。
他是农民的儿子,在风雨如晦的1927年,他才22岁。22岁,在今天还是一个青涩的年龄,但对于那时的杨靖宇来说,他的骨骼已经在革命的风雨中拔节生长。只是这生自确山的竹子,那时还不叫杨靖宇,而叫马尚德。
1929年春,杨靖宇到了东北。他从确山带走的除了河南人的敦厚,更有竹子的顽强和蓬勃的生命力。当时的东北,日本关东军有70万,而杨靖宇的东北抗日联军只有3000多人!没有重武器,没有任何援助,然而他却没有后退一步。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杨靖宇如一支高擎的火把,在关东大地的漫漫冬夜里燃放出一簇簇抗日的烽火。他的“抗联”是白山黑水间跳动着的一颗火红的心,给阴霾之下的人们带去了温暖、光明和希望,也让日军夜夜噩梦缠绕。
三道崴子,中国乡间一个普通的村名,却因杨靖宇而有了异样的品质。庚辰年正月十六下午4时,杨靖宇走出了栖身的密林。此时的他又饥又寒,伤病缠身,体能的消耗已到极限。不幸碰上了闻讯赶来的日本军队,他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要来了。他一边用两支手枪向四面八方围上来的敌人射击,一边跌跌撞撞向高地退却。然而连续数日粒米未进的将军,再没有一口气力摆脱鬣狗一样的敌人了,最后他靠在一棵拧劲子大树后面喘息,与敌人相距不足30米。攻击开始了,四面都是敌人,子弹如蝗虫飞舞,杨靖宇身中数弹轰然倒下!
35岁,一个年轻而伟大的生命就这样挟着雪粒和风,陨落在遍布衰草和灌木的三道崴子。时间是1940年2月23日下午4时30分。在这个寒冷的正月,杨靖宇用冰与火把自己淬成了一把刀,在历史的额头深深地刻下壮志未酬的遗憾。杨靖宇将军殉国后,日军铡下了将军的头颅,切开了他的胃。日本人想知道,在零下42摄氏度严寒里,这个对手到底是靠什么支撑着,跟他们周旋缠斗了那么久。结果,他们吃惊地发现将军的胃中,只有尚未消化的树皮、草根、棉絮,一粒粮食也没有。拧劲子树,血染的雪地,只有树皮、草根、棉絮的胃囊,从此凝成一个个鲜活的历史细节,震撼着我们的灵魂。此刻,面对那一页页发黄的历史,我仍能从将军的遗物中找到确山竹子的纹络、血脉,还有比它更坚韧的民族筋骨!
二
刘少奇,确山竹子中最苍劲的一株。
竹沟纪念馆内,一个大院子,几间平房,青砖青瓦,带着浓郁的山村气息。沿着方砖铺就的小路向西走,就到了刘少奇同志的办公室。室内陈设简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盆架。里间是一个小卧室,床边有个简单的书架,书桌上摆放着一盏铜油灯,还有一本线装的《列宁全集》。书页已经发黄,磨损得棱角都不分明了。“越过千重水,踏破万重山,胡服同志到竹沟,妙计定中原”。1939年1月,刘少奇同志跋山涉水、日夜兼程来到了竹沟,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作为中共中央中原局书记,刘少奇就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为开辟中原地区的抗日工作而呕心沥血,日夜操劳。如今,斑驳的墙壁剥落不了往日的记忆,沉静的桌椅还依稀散发着神韵。站在屋内,我仿佛看到刘少奇同志还在窗前思考中国革命的前途命运, 正书写《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不朽篇章……
门前的一棵石榴树,是战争年代刘少奇同志亲手栽种的。
“文化大革命”期间,这棵石榴树被视为少奇同志的替身被连根拔起游街示众。一个老乡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剪下了树上的一枝,插在了自己的院子里,悉心照看。如今,这棵延续竹沟革命精神的石榴树已长成大树,满树的石榴果诉说着曾经的沧桑岁月。朋友说,当年那位护树的老乡名叫张锦明,现今已是91岁高龄。老人保树是出于老百姓的一种朴素感情,就是要留住一个念想,一种精神。是啊,在战争岁月,这些石榴花“自向深冬着艳阳”;在和平年代,这抹红色多像温暖的火苗,在人们心中幸福地绽放。
三
竹沟群英,确山竹子中最繁茂的一丛。
竹沟的青山绿水长眠着烈士的英魂,竹沟的沟沟坡坡攒动着英雄的身影。彭雪枫金戈铁马驰骋豫东的英姿,李先念土窑里凝眉静思的面孔,还有王国华、陈少敏、危拱之、周骏鸣、张劲夫、张爱萍、张震、方毅忙碌的脚步……在这里,每一个人物都有一段闪光的历史,每一个名字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6位党和国家领导人,100多名将军,60多位省部级干部,4800多名党政军骨干,他们带着确山竹子的品性和精神,走过印满车辙和脚印的青石板路,走过布满鹅卵石的沙河,从竹沟东进、南下,开赴前线。他们用素衣草鞋,在中华大地上走出了一条条红色的线路,绘就了华中抗日斗争的一幅气势恢宏的长卷。
“乌云之中见青天,
竹沟宛若小延安。
一声号令惊天破,
千军万马若等闲……”
而今,在竹沟,很多人还会唱当年的军歌;在竹沟,很多人会讲革命者的传奇。透过血与火的岁月,人们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他们微笑的脸庞,依然能触碰到他们精神脉搏的跳动,依然为他们伟大的灵魂深深感动!
(原载《河南日报》2018年3月22日第11版)
乡土植物漫谈(六题)
邵奉公(村长)
正逢春日荠菜香
阳历三月,中原大地进入了真正的春天。这时候,一种几乎全民皆爱的野菜从冬日的休眠中苏醒,走上我们的餐桌。它,就是荠菜,我们当地更多人叫它地菜,或者叫荠荠菜。
中原人对荠菜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它生命力顽强,无论多么严寒的冬天也冻不死它,大地春回,便迅速萌发,田间地头、沟渠路旁,到处是它恣意生长的身影;它味道鲜美,营养丰富,人们用它炒菜、做汤、煮粥、包饺子,是这个季节最美的味道;它是大自然的馈赠,在过去饥馑年代,粮不够、野菜凑,用它和杂粮一起做成吃食,使多少人度过难捱的春荒。在天中大地,人们尤其喜欢亲手挖荠菜,初春的田野上,地菜撒了欢地生长着,人们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提篮携袋,在草丛、麦地、沟渠里寻寻觅觅,埋头苦干……,不久,许多人家厨房就散发出荠菜的清香。荠菜,承载了多少人对过去生活和家乡味道的思念啊!
荠菜(Capsella bursa-pastoris(Linn.) Medic.)是十字花科荠属的草本植物,十字花科盛产蔬菜和油料作物,油菜、白菜、萝卜、甘蓝、芥菜等都是该科植物。荠菜很容易辨认,许多人孩提时就认识荠菜。辨认荠菜要抓住它的主要特征:(1)看根系,芥菜有比较长的主根,近白色,圆锥形,有许多须状侧根。(2)看叶片,叶片有基生和茎生两种,基生叶片丛生呈莲座状,浅裂或有不规则粗锯齿。(3)看花序,总状花序顶生及腋生,萼片长圆形,花瓣白色,卵形,有短爪。(4)看果实,倒心状三角形的短角果,扁平,顶端微凹;种子2行,长椭圆形,浅褐色。(5)闻味道,在根部用手捻一下,有浓烈的荠菜特有的清香。
荠菜不仅味道奇香,而且营养、药用价值很高。据检测,荠菜含有较多的维生素A,对白内障、夜盲症等眼疾有一定治疗作用;荠菜是高纤维植物,可使胃肠道清洁;荠菜含有乙酰胆碱、谷甾醇和季铵化合物,不仅可以降低胆固醇和甘油三酯含量,而且还有降血压、降血糖的作用。中医认为它味甘,性平,凉,入肝、肺、脾经;具有和脾,清热,利水,消肿,平肝,止血,明目的功效。甚至,古人把荠菜粥叫作 “百岁羹”,寓意常食此羹既防病又延年。
由于味道鲜美、营养丰富,荠菜很早就被人们当作野蔬中的珍品。在《诗经》里,就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诗句,可见早在在春秋战国时期,古人就知道荠菜味道之美了。清人薛宝辰所著《素食说略》说:“荠菜为野蔌上品,煮粥作齑,特为清永,以油炒之颇清腴,再加水煨尤佳。”杜甫、白居易、苏东坡、陆游、郑板桥等都是著名的“荠菜爱好者”。苏东坡发明了一种用荠菜煮的“东坡羹”,他这样写道:“今日食荠极美……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君若知此味,则陆海八珍,皆可鄙厌也。”陆游更是将荠菜视作“天赐”之物:“惟荠天所赐,青青被陵冈。珍美屏盐酪,耿介凌雪霜。”“日月思归饱蕨薇,春天荠美忽忘归。”“长鱼大肉何由荐,冻荠此际值千金。”
荠菜之受人欢迎,不止中原。笔者曾在南方求学,那里有“三月三,荠菜赛仙丹”之说。每年到三月三这天,家家户户采摘已经开花的老荠菜,洗净烧水煮荠菜鸡蛋,味道清香,据说吃了可以百病不侵,延年益寿。
随着时代的进步,如今,市场里已经有很多人工栽培的荠菜,想吃荠菜可以随时去买,但我觉得,买来的荠菜总是少了那么一点风味,没有自己亲手挖来的荠菜吃着那么清香、那么充满乐趣。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我们一帮相交多年的老哥们,就曾经到高铁站西边一处果园里挖过地菜,鱼拓大师谷冰用一双令人惊叹的巧手,和面、拌馅,包了一顿美味的鸡蛋荠菜素饺子!大家饺子就酒,吃得脸红肚圆,至今令人难忘!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弃疾)这几天春风徐来,正是荠菜漫地的季节,出去走走吧,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舒活一下生锈的筋骨,回味回味过去的时光,那是何等的惬意啊!
十香菜,地道天中味儿
说起驻马店的乡土植物,最先想到的就是十香菜,它遍布天中,是最能勾起驻马店人家乡情愫的一个代表性植物。
十香菜的来源不好考证,但据多种资料记载,它原产于黄淮流域,以驻马店一带所产最佳。据说古代文献中的“芗草”就是十香菜。传说中黄帝与蚩尤大战,蚩尤善巫蛊之术,对阵之时常以瘴疠之毒杀人,黄帝不能力敌,请天神助其破之。九天玄女于是授予黄帝一种芗草,使臣民栽种,用以强身健体、避秽驱邪,不再畏惧蚩尤所施瘴疠之毒,从而旗开得胜,擒杀蚩尤。传说不可信,但我国古代很早就用芗草作调味香料倒是真的。《礼记》这样说:“鲂鱮烝,雏烧,雉,芗无蓼。”意思就是说烧那几种动物,只能用芗草,不能用蓼。这个记载说明,早在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认识并使用了十香菜。
十香菜几乎是一个贴着河南标签的特色菜蔬。在全国其他地方,极少见到十香菜,把十香菜作为菜品的更少,外地人也不适应十香菜那奇怪的香味儿,但在中原一带,十香菜的栽种却十分普遍,是本地居民不可或缺的调味佳品。城乡居民庭院的房前屋后、犄角旮旯,到处都有一墩墩的十香菜,它甚至是公用的,不用打招呼也可以随手掐上一把。十香菜的味道馨香独特,吃起来既有荆芥的苦辛,又有薄荷的清凉,还有一种独特的浓香。人们或用它凉拌食用,当作青菜下面条,或与大蒜一起捣成蒜泥,十香菜拌核桃仁、十香菜拌杏仁、蒜片拌十香菜,都是别具一格的河南特色菜。河南人吃捞面条时,尤其喜欢用十香菜捣蒜泥,每到夏日,掐上几片十香菜,捣入蒜泥里,拌着凉水中“拔过”的捞面条,清香可口,凉爽开胃,令人百吃不厌,是勾人上瘾的家乡口味。
尽管是家喻户晓的“河南名草”,却很少有人能说清楚十香菜到底是什么植物,“十香”还是“实香”“石香”“麝香”,也是众说纷纭。1997年出版的《河南植物志》认为,唇形科薄荷属的留兰香(Menthaspicata Linn.)又名十香菜,但同时又说“原产南欧、加那利群岛、马德拉群岛、俄罗斯,河南各地有零星栽培,河北、江苏、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广为栽培”。这倒有点扯淡了,种植了几千年的物种,竟然不是原产地;极少见到十香菜的地方“广为栽培”,遍地都是的河南却是“零星栽培”。《中国植物志》更是过分,“留兰香”条目下面,不仅没有 “十香菜”的别名,连河南省有分布都没有提到。通过仔细对照查询,笔者发现,尽管“留兰香”和我们栽种的十香菜比较相似,但无论是生物学性状,还是植物体的味道,和十香菜都有所不同。
那么,我们常食用的十香菜到底是什么植物呢?经过笔者进一步检索、对照,它其实是唇形科薄荷属的另一种植物——皱叶留兰香(MenthaCrispata Schrader ex Willd.)。多年生草本,高可达60厘米,叶无柄或近于无柄,叶片先端锐尖,基部圆形或浅心形,边缘有锐齿,轮伞花序在茎及分枝顶端密集成穗状花序,花冠淡紫,根紫红色,全株有香味。皱叶留兰香和留兰香形态相近,但叶柄更短,叶片皱褶更深,叶子较圆较厚。从味道上看,差别较大,皱叶留兰香的香气清柔,微凉;而留兰香的味道更像薄荷牙膏的味道。
十香菜对环境的适应性较强,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栽种十分容易。春季5~6℃时萌发出苗,冬季-30~20℃仍可越冬。喜阳光,稍怕湿热,不宜在荫蔽处栽培。
十香菜,就是皱叶留兰香,你记住了吗?
又到一年“思椿”时
无论在植物界,还是在美食界,香椿都有难以撼动的江湖地位。
它是广布大江南北的优良树木,树形优美,材质出众,可绿化,可造纸,可入药;它是著名的“木本蔬菜”,香椿芽营养丰富,风味独特,腌渍、烹炒皆为美味,降服了多少人挑剔的味蕾,每到春天,都有很多“思椿”之人翘首以待。
香椿也是许多人怀有特殊情愫的树木。过去农村的房前屋后,大多会栽上一两棵香椿树,除了绿化和用材之外,还是一家人很长时间的“菜园子”。市区西郊一个叫水牛赵的村子,香椿成为他们的“村树”,村里到处都是香椿,一进村庄就能闻到袅袅的清香飘来。每年清明前后,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香椿树开始萌动,满树冒出红油油、胖乎乎的嫩芽,人们用竹竿、木棍自制出各种“钩镰枪”,大人孩子一起出动,把一个个肥嫩的香椿芽掰下来,或自家吃,或售卖,或送亲戚邻里分享。腌香椿、香椿炒鸡蛋、香椿拌豆腐……,香椿的香,可以让人回味整整一个春天。
香椿(Toonasinensis)为楝科香椿属落叶乔木,特征比较明显,树体高大,雌雄异株,偶数羽状复叶,圆锥花序,两性花白色,椭圆形蒴果,翅状种子,叶有特殊芳香。还有一种树木叫臭椿(椿树),与香椿外形有点类似,许多人以为它们有亲缘关系,其实它们一点关系没有,臭椿(Ailanthus altissima)是苦木科臭椿属落叶乔木,因叶基部腺点发散臭味而得名,古代人们把香椿称椿,把臭椿称为樗(chū),是有根本区别的。
香椿是原产于中国的树种,中国人食用香椿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汉代时食用香椿就已经风靡大江南北。宋朝苏轼盛赞:“椿木实而叶香可啖。”梁实秋这样描述:“我最喜欢的是香椿拌豆腐。香椿就是庄子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椿。取其吉利,我家后院植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椿树,春发嫩芽,绿中微带红色,摘下来用沸水一烫,切成碎末,拌豆腐,有奇香。”我国东北自辽宁南部,西至甘肃,北起内蒙古南部,南到广东广西,西南至云南均有栽培。其中尤以河南、山东、河北、安徽栽植最多。安徽太和县自古有“香椿之乡”美誉,清朝时被御封为“贡椿”,名扬天下。但一般来说,北方人更爱吃香椿,尤其是河南山东河北一带,南方人喜爱的少一些。
作为蔬菜的香椿历来都以其营养丰富、口味独特而深受人们喜爱,由于富含钙、磷、钾、钠等成分,中医历来认为,食用香椿不仅能够开胃健脾、增进食欲,而且有补虚壮阳、养发生发、消炎止痛、行气理血、抗衰老等作用,据说那些肾阳虚衰、谢顶脱发者更宜多食香椿。从明天起,大家多吃香椿吧,早餐香椿炒鸡蛋,中餐香椿拌蒜薹,晚餐香椿老豆腐,包您很快实现“生态秀美”。
人们都知道香椿芽好吃,但大多数不知道香椿木是上等的木材。南美洲产一种名贵木材,叫桃花心木,是欧洲宫廷和贵族最喜爱的家具用材。桃花心木质地坚硬,纹理秀美,木质有着极好的稳定性,容易抛光,不易变形,欧美工匠赞誉它为“家具用材中的贵族”。而香椿木,由于质地、纹理、色泽与它近似,被称作“中国的桃花心木”。这些年来,我们没有把香椿作为用材林培育,频繁采芽,抑制了香椿长成大树,香椿木家具并不多见,十分可惜。
在中国古代,香椿还是一个吉祥树,有一个成语叫“椿萱并茂”,指椿树和萱草都茂盛,比喻父母都健康。古代传说大椿长寿,萱草忘忧,古人就用“椿”来比喻父亲,用“萱”来比喻母亲,父母都健在称为“椿萱并茂”。旧时家庭经常挂一幅中堂对联:“与阶前兰桂齐芳,应堂上椿萱并茂。”有祝福父母健康、儿孙贤达之意。
最后,顺便辟个谣。近来网上经常有帖子称:“吃香椿会致癌,因为里面含有硝酸盐和亚硝酸盐。”因此,许多爱好香椿的食客都感到惶恐,我们的香椿炒鸡蛋还能继续吃么?对此,许多专家已经有了权威的答复,村长这里归纳一下主要观点:(1)所有的植物中都含有硝酸盐和亚硝酸盐,所以香椿中含有硝酸盐和亚硝酸盐太正常不过。(2)香椿芽中硝酸盐和亚硝酸盐的含量,人体完全可以正常代谢,不足以对人体产生任何损害,一切“撇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3)注意烹制方法可以降低硝酸盐和亚硝酸盐含量,食用嫩芽、尽量鲜吃、适度焯烫、腌制一段再吃,就能保证吃香椿的安全性。
这几天,杨柳轻飏,春光融融,香椿芽正香,你闻到那熟悉的香味了么?
泽蒜其实不寻常
清明节前的一个周末,到野外踏青,在一个岗坡地上,突然发现一丛丛泽蒜,这可是很久没见的野蔬了。
估计很多人不知道“泽蒜”是什么东西,尽管名字里有个“蒜”字,它却不是蒜。叶子乍一看像韭菜,细细的,中空,有凹槽;鳞茎却像个独蒜,球状或近球状;味道独特,吃起来近似葱味,微苦。泽蒜丛生于荒野、山坡、田埂的草丛里,春季萌发,夏初开花,盛夏休眠,秋季又再次萌发。春秋季节,人们把一丛丛泽蒜挖出,炒菜、做汤、做菜馍,味道辛香,是来自山野间的一道美味。
泽蒜是我们当地的叫法,发音其实是“宅蒜”,也有叫小蒜的。在外地,它的别名还有很多:山蒜、野小蒜、贼蒜、小根蒜、菜芝等等。南方有种植物叫藠[jiào]头(荞头),信阳以南就有,人工种植的,主要用于腌制咸菜,和山野间的泽蒜十分相似,但鳞茎稍长,花色淡紫,从生物学特征上看,应该是泽蒜的栽培品种。以前农村荒野沟壑里泽蒜很多,许多人认为它不过是一种十分寻常的野菜,可是,当你知道泽蒜的学名和它的背景时,你一定会大跌眼镜!它,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薤[xiè]啊!
薤(Allium macrostemon Bunge.),也叫薤白,是百合科葱属植物。之所以说“薤”大名鼎鼎,是因为在古代,它就是古人所食的“五菜”之一了,它可是养活了我们祖先的古老植物啊!商周以前,人们食物种类很少,《黄帝内经》中提出“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葵、韭、藿、薤、葱”就是人们日常食用的主要蔬菜。那个时候,番茄、黄瓜、红薯、土豆、西蓝花等一大拨蔬菜,还都在遥远的美洲和西域呢!明代李时珍编写的《本草纲目》中有:“物莫美于芝,故薤为菜芝。”对“薤”的评价非常高。此外,在佛教中,出家人不能吃的“五辛”,其中一辛就是“薤”,这点可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除了食用以外,“薤白”也是医治胸痹的一味常用药。它性温,味辛、苦,归肺、胃、大肠经,具有通阳散结、行气导滞之功效,适用于因寒痰湿浊凝滞于胸中,阳气不得宣通所造成的胸闷作痛或兼见喘息、咳唾的胸痹证以及胃肠气滞、泻痢后重、白带、疮疖痈肿等病症。《本草纲目》言其“治少阴病厥逆泻痢及胸痹刺痛,下气散血”,常配以瓜蒌、半夏运用,如《金匮要略》里说到的瓜蒌薤白半夏汤以及瓜蒌薤白白酒汤,都是中医的常用验方。
“薤”在我国传统文化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这一点从古人的吟咏中就可以感受到,古代诗词歌赋中,到处都有“薤”的影子。秦末枭雄田横,不肯称臣于汉,当汉高祖征召他时,田横半途自杀,他的门客哀悼他作了著名的挽歌《薤露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用薤叶上转瞬即逝的露水,比喻人生短暂,然后500壮士集体蹈海自尽,这就是著名的田横五百士的故事。后来,曹操又用此曲为调,作了首五言古诗《薤露行》,以此哀叹汉末国家丧乱、君王遭难、百姓受殃的景象。
杜甫晚年辞官归隐,收到老友阮昉亲手栽种的三十束薤白。杜甫以《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为题,表达对友人的感谢之情:“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求书。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膈冷,味暖并无忧。”老阮同志本来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因为这三十束薤白,被杜甫赋诗表扬,得以留下一笔。看来,还是经常给朋友送点烟酒菜蔬为好,万一哪一次被写下来呢?
古代文人大多好酒,他们喝酒时怎能少了薤白?白居易有诗为证:“今朝春气寒,自问何所欲。酥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李商隐亦云:“月从平楚转,泉自上方来。薤白罗朝馔,松黄暖夜杯。”陆游在《饭罢戏作》中写道:“南市沽浊醪,浮蚁甘不坏。东门买彘骨,醯酱点橙薤。蒸鸡最知名,美不数鱼蟹。轮困犀浦芋,磊落新都菜。”呵呵,薤,真的是个不错的下酒菜啊!
“薤”本是起源于中原地区的乡土植物,但这些年来,中原各地却极少种植了,野生的也较难采到,倒是南方有地方一直在种植、食用,为什么这个古老菜蔬在中原消逝?是口味问题吗?笔者对此一直不解。前不久,读到汪曾祺先生的《葵·薤》,他对此也有类似的看法。他写道:北方人现在极少食薤了,南方人还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这几省都把这东西的鳞茎叫作“藠头”……南方人很少知道藠头即是薤的。北方城里人则连藠头也不认识。北京的食品商场偶尔从南方运了藠头来卖,趋之若鹜的都是南方几省的人……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不管是古代的还是异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点。一个一年到头吃大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
斯言不谬!我们曾经的美味,还能重回餐桌吗?
绵枣儿——,绵枣儿——
“绵枣儿,绵枣儿,卖绵枣儿”,最近几年,这种熟悉的吆喝声越来越少听到了。
绵枣儿是什么?对许多上世纪90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来说,恐怕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东西。但是,在过去的时代,它可是一个深受喜爱的季节性美食啊!记得那时每年清明节的前后,西部山区一拨拨卖绵枣的山民就进入城里,或担挑,或拉架子车,或骑自行车,挂着两只铁桶,里面装着甜甜黏黏、挂着蜜汁的绵枣儿,走街串巷,边走边吆喝,后面跟着几个眼巴巴看着的孩子。几分钱一勺,一两毛钱就可以买一小碗,再插上一根小竹签,就是孩子们春天的最好的牙祭了。绵枣儿的味道十分独特,软软的、黏黏的,香甜中带点苦涩,非常可口。春天吃绵枣儿,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小城独特的风俗。
尽管吃过绵枣儿,但大部分人没见过绵枣的植株,有人以为是某种枣子,还有人以为绵枣是在树上结的。那么,绵枣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东东呢?
绵枣,学名还真的就叫绵枣儿(Scillascilloides (Lindl.)Druce),有的地方叫地枣、粘枣,它是百合科绵枣儿属的植物,是一种矮小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它在我国大部分地区都有分布,生长于山坡、草地、路旁或林缘。我们食用的是它的卵形鳞茎,鳞茎皮黑褐色,像个小小的独蒜头。它的叶片狭带状,有点像韭菜,但比韭菜叶宽短,长得很光滑。绵枣开花时候比较容易辨别,花葶串出很长,一串紫红色至粉白色的小花,长长的花药伸出花瓣,猛一看和麦冬的花类似。
百合科的植物大都是药食两用的植物,绵枣儿也不例外,多种药典都有记载。它具有活血止痛、解毒消肿、强心利尿之功效,主治跌打损伤,筋骨疼痛,疮痈肿痛,乳痈,心脏病水肿等等。在我们当地民间,老百姓经常说起的有三大药效:一是治咽炎,常吃可以治疗慢性咽炎。二是治疗“卡住”,被鱼刺、麦芒之类卡住,吃点绵枣就好了。三是消炎,把生绵枣捣碎覆到创伤面上,可以消炎止痛。绵枣儿很耐储存,现在农村还有老年人把煮熟的绵枣用线绳串起来,吊在屋檐下风干,备作药材使用,可以储存到麦收以后,吃起来有柿饼子的感觉。
驻马店西部山区绵枣儿很多,确山、泌阳、遂平、西平和驿城等地的山岭岗地经常可以见到一片片的野生绵枣。由于主要产自西部山区,人们对于绵枣的认知有天壤之别:西部县区的人,几乎都认识绵枣,吃过绵枣,对他们来说绵枣儿是地方特产,是难忘的儿时记忆;而上蔡、平舆、新蔡、正阳等东部县的,吃过绵枣、认识绵枣的人就比较少,是一个陌生的东西。
绵枣儿并不是挖出来就能吃,生绵枣儿又麻又涩,必须长时间煮制才能美味。煮绵枣可是个技术活,把绵枣洗净,放入一口大铁锅里,铁锅底铺上一层茅草根,再加上一些丹参之类的中草药(不加也行),加满水,小火煮上至少一天一夜,青涩硬实的生绵枣就变成软烂的美食了,汤汁浓稠,颜色红亮,味道香甜。其实,绵枣属植物国外也有很多,国内其他地方也都有绵枣分布,但像我们这样费尽心思地把难以入口的植物鳞茎转化为“进口”美食的,还真不多见。
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全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挖、洗、煮绵枣儿又劳神费力,这几年,山区挖绵枣儿卖绵枣儿的越来越少了,绵枣儿已经成为“80前”出生人的一种念想和记忆。尽管许多人为失去这一美味而惋惜,我却稍稍感到一丝庆幸——挖绵枣破坏生态,挖的少了,对大自然的破坏也少了,我们可以给子孙后代多留点东西了。其实,绵枣儿很容易繁殖,采集点种子,像蔬菜一样人工种植并没什么难度,如此,即解决了人们的口福问题,又保护了自然生态,岂不是两全其美?说不定这个产业做好,还能发家致富呢。
但愿有人一试!
远去的淮草
说起淮草,恐怕现在年轻一代很少有人知道它了。
在过去的时代,它曾经是那么的重要,举目皆是,妇孺皆知,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就是我们过去盖房子缮房顶的那种草啊!
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老祖宗的那一辈起,草房就是中原农村的重要民居。直到笔者记事的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原农村的砖瓦房依然很少,除少数富裕人家外,大多数人家住的仍是土坯草房。用土坯做墙,用各种草覆盖屋顶,冬暖夏凉、通风良好。当时覆盖屋顶用草有很多种,各地不一,淮草、茅草、稻草、麦秸、雷草、斑茅等等,这些草中,淮草质量最好,它比麦秸、稻草等材料更加结实耐用,修修补补可以撑个一二十年,是那个时代的高档建筑材料。一捆捆淮草构筑了一幢幢温暖的草房,一幢幢草房组成了一个个朴实无华的村庄。各种草屋,是农耕时代乡村的标志性符号,是许多人对那个年代的忘不了的记忆!
许多人都说不出淮草是什么植物,对此,笔者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调查。竟然发现,这样一种草,驻马店各地的称呼竟然也是不一样的。东部的汝南、平舆、上蔡、正阳以及确山等县,称作淮草,而西部的泌阳叫黄楣草,遂平、西平等地叫黄麦草。甚至许多人都叫它茅草(它真的不是茅草)。那么,淮草到底是什么呢?
在《中国植物志》《河南植物志》等权威资料上,笔者都没有找到以淮草为本名或别名的植物,但经过比对,最为靠谱的应该就是黄背草(ThemedatriandraForsk. Var. Japonica(Willd.) Makin)。它是禾本科菅属的草本植物。看到“菅”字,很多人肯定会问:莫非草菅人命的“菅草”就是它?说对了!菅属植物全世界有30余种,主要分布于亚洲和非洲的温暖地区;我国10几种,除黄背草分布遍布全国以外,其他的分布区域都很狭窄。东汉洛阳人贾谊说秦二世胡亥“杀人若刈草菅然”,他说的遍地都是的“菅”,当然是指黄背草了! 菅草也是《诗经》记载的植物,《诗·小雅·白华》写道:“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这几句译为今天的白话文就是:“开白花的菅草呀,白茅把它捆成束呀。这个人儿离我远去,使我空房守孤独呀。天上朵朵白云飘,甘露普降惠菅茅。怨我命运太艰难,这家伙无德又无道呀。”这几句诗多么凄婉哀怨啊!非常像当今男人负心以后老婆指着鼻子骂他的那个场景!
黄背草是多年生簇生草本。叶舌坚纸质,顶端钝圆,有一轮长长的睫毛。大型伪圆锥花序多回复出,由具佛焰苞的总状花序组成。有柄小穗形似总苞状小穗,但较短,花果期6~12月。它结的颖果有长芒,十分扎人,我们当地老百姓都叫它“茅毛锥”。黄背草喜生于山坡向阳地带,多野生,也可以人工种植,过去驻马店西部山区山岗上非常多。几年前,在板桥水库北边的岗岭上,笔者还见到过几十亩的一大片。一场春雨落下,黄背草就漫山遍野蓬勃起来,随后,一节一节长高,一簇一簇蔓延,一点一点变硬。深秋时节,碧绿的草杆变成黄褐色,人们挥镰收割,一捆捆扎好、一担担运回,缮到千家万户的屋顶。平原地方野生的淮草少,淮草尤其珍贵,除了到山区购买以外,很多村庄留有专门种植的淮草地。秋冬季淮草割掉之后,草根错乱的土层可以直接铲切做砖坯盖房;夏季雨后,淮草地上长着一种特殊真菌——地衣(本地叫地曲连、地连皮、地钱、地皮菜),可以炒菜、做汤。割淮草,在淮草上捡地连皮,在草根错乱的淮草地铲砖坯,成为许多人对那个时代农村生活的美好回忆。
因为失去使用价值,这些年淮草已经离我们渐去渐远,越来越少,见到不易。如今,它已经回归本源,变成了山岗上无人过问的野草。
但是,我们真的不应该忘记这个默默庇护了人们千百年的功臣,它值得人们永远感谢啊!
回望乡村三题
王太广
拾 鞭 炮
童年的春节,一大乐事就是拾鞭炮。尤其是除夕晚上和年初一清早,我和小伙伴们
在庄里跑来跑去拾鞭炮的经历,充满乐趣。
尽管是大年三十,农村人的晚饭仍比较晚。到了傍晚时分,当老队长家的鞭炮首先响起时,就像在庄上吹起了“集结号”,吸引着孩子们停止了各自的玩耍,纷纷从不同的地方循着鞭炮声飞奔而去。那时候的鞭炮都比较短,当我跑到地方时鞭炮已经燃尽,只能迎着硝烟,在燃放鞭炮的地方寻找没有爆炸的“瞎炮”。正在这时,又听到西边李家响起了鞭炮声,大家又迅速转移,奔向新“战场”。正往西跑时,东边韩家的鞭炮又响起来了,有的又拐过来,往哪边跑的都有,站在路旁的社员们看见我们你追我赶,争先恐后,来回穿梭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拾鞭炮是有一定危险的。经常有小孩把假炮当作“瞎炮”去拾,到了手里或即将到手时,突然爆炸的情况。因而,拾鞭炮既需要胆量,更需要经验。而那时的小伙伴各自都有拾鞭炮的“绝技”:张妮能在瞬间把掉在地上正在“嗞嗞”燃烧的鞭炮用脚迅速地把炮捻子踩灭,拾到后再单独燃放;李老毛把他父亲冬天戴的黑色“猪肚帽”捂在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能够冒着“弹雨”般的鞭炮在第一现场冲锋陷阵;王玉喜索性把“竹篮子”套在头上,俨然像一副头盔,将自己结结实实地保护起来。我的特点是跑得快。听到谁家的鞭炮一响,我就马上冲过去,拾那些没有爆炸的“雷子”,先是用脚快速踩一遍落在地上的鞭炮,如果是实心,证明里面有火药,还有“利用价值”;如果一脚踩瘪了,就说明里面的火药已经燃放完了,只剩下一个废纸筒。就这样,我们跑完东家跑西家,直到把衣袋装满,才跑回家。
到了大年初一凌晨,一声声“嘭嘭”的炮响把我从梦中惊醒,随后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赶快起床,只想飞快地出去拾鞭炮,但必须等父亲放过三声开门炮之后,我才能跑出去。
吃过早饭,小伙伴们相继开始展示自己的“战利品”。把有炮捻子的炮挑出来准备燃放。有的把炮插入泥墙缝里爆破,结果把墙土炸掉一坯子;有的把炮扔到鸡群里、狗猪旁,吓得鸡飞、狗叫、猪跑,招来大人们的一阵责骂……
我们这哪里是在捡拾鞭炮,而是在捡拾快乐。捡拾快乐可以驱赶贫穷和痛苦,这让我终身受益。
( 原载《人民日报》2013年02月18日24 版)
商 品 粮
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上中小学时,班里有几个吃商品粮(非农户口)的同学,他们每月有国家供应的面粉、食用油、布票、肉票、糖票等。我们这些农业户口的同学,吃的是杂面窝头,锅里长年不见荤腥。到了春季就闹粮荒,我们放了学就去地里剜野菜、割草、拾柴等,穿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他们则是穿的光,吃的香,晒不住,累不着,又白又嫩又胖,给人高人一等的感觉。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吃上商品粮。
在计划经济年代,物资匮乏,生活困难,唯有持非农户口的人才旱涝保收,但想吃上商品粮,要么当兵提干,要么推荐上大学,要么当临时工或合同工。其实,我算是个“幸运儿”。
1975年夏天,汝南县水屯公社机关为挑选一名通信员,物色了很多小伙子,我有幸被选中了。刚参加工作,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只知道端茶倒水,把工作干好。谁能想到,我才干了半个月,就被公社某领导的一个亲戚顶替了。问其原因,说我是农业户口,将来转非农户口太难。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回到家里,父母埋怨我没干好,老少爷们认为我犯了错,委屈、痛苦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
没过多久,那个顶替我的人也许是因为有靠山、有非农户口、有优越感,干活懒懒散散、毛毛糙糙,机关干部职工意见很大。虽然有些人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他们找到公社领导强烈地要求:“那个小王呢?他干恁好怎么不让他干啦!”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我又回到了通信员这个工作岗位上。
工作虽然干得好,但到发工资、领福利、分年货、买饭票时,可就不同了。非农户口的都有个红本本,每月可以到粮店买面粉、食用油,或在机关食堂里直接换餐票,而我呢,口粮全靠从家里背,或用家里卖猪的饲料条兑换。在这种情况下,我明显比别人矮半截。
1977年,全国恢复了高考,这给绝望中的我带来了希望。于是,我“头悬梁、锥刺股”,拼命复习功课,终于被驻马店师范录取了。虽然是中专,但改变了我的命运,终于使我由农业户口转为非农户口。我毕业后,被分配到党政机关工作。虽然我不再为户口的问题而发愁,但是不知有多少对青年男女相爱后因为户口而相离、相恨,不知有多少个农村青年为跳出农门,不得不请客送礼,忍辱负重,改名换姓。
世事变迁,时光飞转。随着我国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和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农村人口和城市人口在迁徙、就业、吃粮、住房、婚嫁等方面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农业户口和城镇户口的等级和界线分得不是那么清了。显然,实行50多年的农业和非农业户籍管理体制已经不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阻碍了经济社会的发展。国务院最近宣布农村人和城里人的户口都一样了,这说明户口在不同的时期,其性质、价值都在发生变化,说到底还是经济政策、改革措施和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在起作用。
如今,农民也可以和城里人一样共享祖国改革开放发展的成果,共享和谐社会之快乐,这不仅是人民的企盼、现实的选择、历史的必然,还是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
年 味
“红萝卜、甜又甜,过了腊八就是年……”小时候,年味是在唱民谣中渐渐浓了起来。
进入腊月后,母亲就开始把积攒的小米、红枣、红小豆、黄豆、绿豆和干豆角拿出来淘洗干净,泡在瓦盆里,把各种配菜提前切好。初八早晨, 当我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就听见母亲拉风箱的“呼哒、呼哒”声。不一会儿,锅里的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冒出腾腾的热气,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香味。品味着那五颜六色的小米粥,咸咸的,稠稠的、黏黏的、甜甜的、香香的,甜中含香,香里透醇。喝罢粥,头上直冒汗。上学途中虽然寒冷,全身暖融融的,嘴里似乎满是腊八粥的余香。
“吃了腊八饭,就把年货办。”过了腊八,乡下人就开始一个集接一个集地赶,一直赶到年三十,必备的年货一件都不能落下。水屯街从东关到西关有二里多长,人们习惯地叫这条街为“街筒子”。赶年集的人很多,从四面八方涌来。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挑担的、推车的、挎篮的、拎包的,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挂着过年的喜悦,长长的街筒子伴着喧闹的嘈杂声,两边摆满了丰富的年货。有卖针头线脑、鞋帽手套小百货的,有卖瓜子、水果、蔬菜、烟酒副食的,有卖猪羊肉、鸡、鸭、鱼的,有卖油盐酱醋、调味品的,有卖锅碗瓢盆日用品的,有卖红枣、柿饼子、黄花菜、毛鱼干货的,有卖油条、馓子、烧饼、米糕团、麻糖的,还有出售彩色气球、琉璃嘣子、泥老虎、小叫吹的……当然,我最关心的是小吃、玩具和鞭炮。
对小孩子来说,最快乐的莫过于拾鞭炮。年三十的傍晚,当老队长朱元臣家的鞭炮首先响起时,就像在庄上吹起了“集结号”,吸引着孩子们停止了各自的玩耍,纷纷从不同的地方向那里飞奔而去。那时候的鞭炮都是草节子和电光炮,每挂都比较短,当我跑到地时鞭炮已经响完,只能钻进浓浓的硝烟里,在燃放鞭炮的地方寻找“ 瞎炮”。正在这时,又听到西边李道林家响起了鞭炮声,大家迅速转移,奔向新的“ 战场”。正往西跑时,东边韩彩合家的鞭炮又响起来了。站在路旁的大人们看见我们你追我赶、争先恐后、来回穿梭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我听见王进才叔叔说:“你看看这些小孩,真是慌的跟拾小炮的一样!”随着鞭炮声的稀疏,家家户户开始吃年夜饭,之后是“熬皮袄”,为等待大年初一的到来。
从凌晨开始,鞭炮声就响个不停。我还没起床,母亲就把新衣裳放到了床头。吃过早饭,挨家挨户拜年,同时欣赏春联、门画和年画。从初二开始,我三姐就按照父母的吩咐分别去走亲戚。先去姥家、舅家,再去姨家和姑家,还有舅爷家、表爷家、表姑娘家、表叔家等等。初走亲戚时的果子包(即糕点) 有角有棱,但在众多亲戚的相互走动中,黄色的草纸已被香油浸得黑乎乎的,有的甚至出现裂缝。我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就把裂缝弄大,从中掏出几个小金果吃。这样下来,原本一市斤的果子包,在众亲戚家周转之后明显地不够头了。过罢元宵节,该走的亲戚基本走完了,该回的礼也都回了,父亲便把全家人叫到一起,抖开果子包,让大家吃。我吃着沾有面醭和红糖的果子,尽管有的已经发霉,有的很硬,仍感到很甜、很香!
过罢破五,随着一阵阵鞭炮声响起,锣鼓声传开,民间艺人便陆陆续续进了村。舞龙的、舞狮的、踩高跷的、玩旱船的、玩肘阁的、玩竹马子的、玩大头吼的、玩犟驴的、玩二鬼绊跌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村里村外,锣鼓喧天,人们兴高采烈, 欢呼雀跃,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元宵节前后形成高潮,一直持续到二月二。这些具有浓郁地方特色和生活习俗的民间玩艺儿,花样翻新,百看不厌,不仅给老百姓带来了欢乐,也为年增添了浓浓的气味。
年味是乡愁,在渐渐失去年味的今天,我们到何处找回乡愁呢?
(原载《人民日报·海外版》2017年2月4日第11版)
古书里的老乡——黄叔度
刘 强
我出生于淮河北岸、豫东南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县城很小,环城一游只需半日,加上名不见经传,唯一可以附会的是北京城的那座“正阳门”,所以读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句子时,少年游子的虚荣心常常受挫。每次回答别人“仙乡何处”的询问,语气难免有些支支吾吾:不是不想说,是担心对方的地理知识不够用,说了也白说。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这种小地方人的自卑感才渐渐淡去,因为先后到过一些大地方,发现大地方的人更容易被那些前人遗留下的东西所淹没。说穿了,门阀世袭制度取消以后,老祖宗怎么样,和我们实在没有太大关系。
不过,后来我还真在古书里发现了一位“著名的老乡”,于是客地的乡愁渐渐渗入了些许悠长的韵味。这老乡不是别人,就是在后汉鼎鼎有名的黄叔度。
黄叔度名宪,汝南慎阳(今河南正阳)人。史载其世贫贱,父为牛医。然而就是这个兽医的儿子,却俨然创造了奸佞当道、主荒政乖的汉末乱世的一个道德神话。《后汉书》本传记载叔度本事,有几个非常精短的小故事,读来饶有趣味。第一则说:
颍川荀淑至慎阳,遇宪于逆旅,时年十四,淑竦然异之,揖与语,移日不能去。谓宪曰:“子,吾之师表也。”既而前至袁闳(一作阆)所,未及劳问,逆曰:“子国有颜子,宁识之乎?”闳曰:“见吾叔度也?”荀淑是汉末“海内所师”的大名士,素有“清识难尚”之誉。而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重量级人物在旅店里邂逅十四岁的黄叔度,言谈之间,竟然惊喜得挪不动步子,不仅称其为“吾之师表”,而且将其和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相提并论,这在“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鲁迅语)的汉末自然非同小可。而同乡名士袁阆(字奉高,闳为阆之误)的回答,更见出叔度的德行操守早已为乡党所公认。再看另一则故事:
是时,同郡戴良才高倨傲,而见宪未尝不正容,及归,罔然若有所失也。其母问曰:“汝复从牛医儿来邪?”对曰:“良不见叔度,不自以为不及;既睹其人,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固难得而测矣。”
戴良字叔鸾,汝南慎阳人,《后汉书·逸民列传》有其传。我的这位老乡也非凡俗之辈,史载戴良少时就任诞无节,母亲喜欢驴鸣,他就经常学驴叫逗母亲开心。这种特殊的尽孝方式后来竟开魏晋名士爱好驴鸣之风气,如王粲、曹丕、孙楚、王济辈,甚至竟以驴鸣代替悲歌,表达失侣丧友之痛!戴良自视颇高,曾自比仲尼、大禹,发出“独步天下,谁与为偶”的豪言壮语。这样一个狂放不羁的人见到黄叔度却“未尝不正容”,甚至怅然若失。特别是他竟引用《论语·子罕》里颜回赞美孔子的话—“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来称赏叔度之为人,不是真心服膺何至于此?
范晔接下去所写略有讹误,我们不妨把目光投向另一部古书《世说新语》。事实上,我颇怀疑黄叔度的名气大部分靠了他在《世说》里的显眼位置。众所周知,《世说》开篇所记乃东汉清议名士领袖、“三君”之一、名气大得不能再大的陈蕃“登车揽辔”之事,紧接着第二条就说到了黄叔度:
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
而据《后汉书·黄宪传》称,说这话的人里还有一个就是陈蕃陈仲举。那么,这个周子居又是谁呢?《世说》刘注引《汝南先贤传》称:“周乘字子居,汝南安城人。天资聪朗,高峙岳立,非陈仲举、黄叔度之俦则不交也。”《世说·赏誉》第一条记:“陈仲举尝叹曰:‘若周子居者,真治国之器。譬诸宝剑,则世之干将。’”可知周也是一位名德很高的人物。而这样两位人物竟然说:一段时间不见黄叔度,则粗陋鄙吝之心又会故态复萌了!黄叔度倾倒众生的人格魅力,于此可见一斑。更有甚者,陈蕃位至三公时,竟临朝而叹道:“叔度若在,吾不敢先佩印绶矣。”
《后汉书》和《世说》同时记载的另一个故事更具传奇色彩,相比之下,后者的描写更为生动: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郭林宗就是郭泰,不仅是汉末太学的精神领袖,更是一位一言九鼎的人物品评大师。在这条记载中,另一位老乡袁阆袁奉高再次充当“配角”。郭林宗拜访这位“友黄叔度于童齿,荐陈仲举于家巷”(《汝南先贤传》)的乡贤,车不停轨,鸾不辍轭,一副急吼吼的样子,让人疑心他造访是假,问路是真。而叔度那想必很简陋的家却让见多识广的他日以继夜,流连忘归,郭泰的感觉大概和荀淑、戴良一样,以为自己置身于一处功能强大、深不可测的磁场。“澄之不清,扰之不浊”,这绝妙的品题终于成就一则意境不俗的典故—“叔度汪汪”。
有意味的是,上引这些材料几乎全用“侧面描写”,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黄叔度究竟如何?我们只能道听途说。其风度神韵也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顾恺之说:“画手挥五弦易,画目送归鸿难。”其实,语言的局限性比之绘画犹有不如。整个一篇不足三百字的《黄宪传》,就是这么绿叶红花一路“烘托”写下来的。最后一段(宪初举孝廉,又辟公府,友人劝其仕,宪亦不拒之,暂到京师而还,竟无所就。年四十八终,天下号曰:“征君”。)总算有点“言归正传”的味道了,可惜又戛然而止。大概范晔也觉得不好意思,又特意在传后加上了一段议论(这在《后汉书》中并不多见):
论曰:黄宪言论风旨,无所传闻,然士君子见之者,靡不服深远,去庇吝。将以道周性全,无德而称乎?余曾祖穆侯以为宪归然其处顺,渊乎其似道,浅深莫臻其分,清浊未议其方。若及门于孔氏,其殆庶乎!故尝著论云。
这就是我的老乡黄叔度。
以叔度的名节,做官求仕本是轻而易举。史载叔度初举孝廉,又辟公府,友人劝其仕,叔度亦不拒之,暂到京师而还,竟无所就。太守王龚在任时,礼贤下士,对其多所招致,然叔度终不为所动,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故其四十八岁卒时,天下舆论号曰“征君”。征君者,屡征不仕之君也。披褐怀玉,甘居贫贱,这让许多利禄之辈自惭形秽,叔度在时人心目中品位极高,分量极重,原因正在于此。
后世慕其高名,嘉其懿德者亦不为寡。唐黄滔《祭翠补阙道融文》称:“多君于士元廊庙,待我以叔度陂湖。”“叔度陂湖”成为赞美人格雅量的一种象征。明人曹臣《舌华录》也说:“有识之士,不必露徐偃之刚肠,但请试叔度之冷眼。”其实,叔度是否像阮籍一样爱翻白眼,曹臣哪里知道?但后人佩服黄叔度那种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人格风度,则是肯定的。唐代大书家颜真卿拘囚汝南时,曾留下两份墨宝,一是为天中山题写的山名,一是“汉黄叔度墓”五字碑文,后者至今仍矗立于正阳县西北的黄叔度墓址前。
降及清乾隆年间,又有自称“会稽后学”的南渠沈浯题写“汉黄征君墓”五个大字碑文,现立于墓冢唐碑西侧。据说这唐碑汉墓一直受乡党爱重。然而“文化大革命”期间,却被热血沸腾的革命小将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呜呼!叔度若地下有知,“澄之不清”的他不知还能否“扰之不浊”?1998年夏我回老家,曾专程和朋友拜谒修复过的黄叔度墓。没想到,未能挹其清芬不说,迎面扑来的却是一股人粪的浊臭。原来,这处“县级重点保护文物”竟成一间公共厕所的芳邻,厕所边,是一块因地制宜的菜地,至于唐碑和汉墓,早被齐腰深的荒草淹没!其人已没,清音不传,悲夫!
然而我还是时常想起这位还算著名的老乡。黄叔度对于今天来说,似乎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其事迹或可供好古者叹赏唏嘘,其精神在当下社会则早成绝响,湮没不彰。有时候,听到所谓当代价值日益多元化的说法,我总觉得好笑。别的不说,去年我拿了某学位之后回家探亲,不少亲朋竟都对我“学而优不仕”的选择大摇其头,有个“股级干部”甚至用杨炯的名句教育我:“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所谓“官本位”,真是古已有之,于今为烈!当时我就想起了这位古书里的老乡。据说黄叔度死时万人空巷,尽享哀荣。如果他活在今天,恐怕早被乡党视为“疯子”“傻瓜”或“衰人”了。
老杜诗云:“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从这个意义上说,生不逢时的黄叔度倒真是生对了时候。
我 是 河 南 人
施一公
我的家世比较复杂。在官方记录上,我的籍贯是云南大姚,其实那里是我爷爷的出生地,至今我也没去过一次。我父亲出生于浙江杭州,但生长于江苏、上海等地,后来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书。我母亲来自江苏丹阳的吕城镇,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矿业学院。父母大学毕业后选择到条件较为艰苦的河南工作。虽然我出生在河南、成长在河南,但我对自己是哪里人的问题一度迷惑,小时候的邻居和同学也总认为我是“南方人”。高中毕业后,我离开河南,才逐渐意识到对生长了18年的故乡的眷恋和感情。今天,无论什么人问我,我总是会很自豪地说:“我是河南人!”是的,我是生于河南、长于河南、地地道道的河南人。
我出生在河南郑州,两岁半就随父母下放到河南省南部的驻马店地区汝南县老君庙乡(当时称光明公社)闫寨大队小郭庄。2010年5月,我与母亲一起看电影《高考1977》,之后老人家很有感触地回忆起当年下放的情景:1969年10月的一天上午,我们一家六口人乘坐解放牌大卡车,从郑州启程前往从未去过的驻马店。我年纪小,跟着母亲坐在驾驶室里,一路上又新鲜又兴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哥哥姐姐则是和家具一起站在后面露天的车斗里。虽然只有两百千米的路程,卡车却颠簸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在晚上十点钟才到达小郭庄。我们的新家是刚刚把牲口迁移出来的一个牛棚,地上的麦秸秆还没有打扫干净。父母点上早已准备好的煤油灯,忙着卸家具,哥哥姐姐则帮着搬运一些较轻的物品。面对陌生的草房,闻着怪异的气味,我抱着母亲不肯松手,哭着闹着嚷嚷要回以前的家。懂事的大姐把我抱过去,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的新家……
没想到,这间牛棚伴随我度过了幼儿时期的三年。直到1972年离开小郭庄,我们全家一直住在这个村西头的牛棚里。能干的父亲弄来高粱秆、石灰、黄胶泥,把整个房子装修一新。那时,小郭庄还没有通电,电线杆也只架设到光明公社和闫寨的大队部,村民们也舍不得用蜡烛和煤油灯,一般天黑以后就上床睡觉了。晚上,整个村子漆黑一片,只有看家狗偶尔叫上两声。1969年年底,在征得村干部同意后,我的父亲带着我大姐和几个乡亲,买来电线、瓷瓶,竖起一个个电线杆,把电线从大队部一直引到小郭庄。小郭庄成为附近十来个村庄中第一个通电的,这在当时当地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父亲对村里的贡献得到乡亲们的认可,大家有事情都来找他商量,也常常请他帮忙。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邻居从镇上的百货店里买来布料,然后请我父亲量体裁衣,我们家的上海牌缝纫机在这时候也就成了全村的宝贝,父亲、母亲、大姐会轮流使用,尽量帮帮邻居。父亲除了裁缝,还会木匠活、剃头剪发等,我们家的大部分家具都是父亲亲手打制的。后来父亲还在全公社唯一的高中讲授数学。
母亲所描述的当时的物质之简陋、生活之艰难,我基本都没有印象。经过许多年的过滤记忆,童年剩下的只有无忧无虑的淘气,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可能是食物的相对匮乏。由于家里孩子多,虽然父母都有收入,吃饱肚子没有问题,但至于吃什么就不得不量入为出了。如果一餐有肉,除大姐外的我们兄弟姐妹三人一定会掀起一场大战,很惭愧那时我们谁都没有孔融让梨的觉悟。我是最小的孩子,可也是最馋的一个。不论母亲把好吃的藏到什么地方,我总是能凭着敏锐的嗅觉把它们找出来偷吃掉,尽管每一次都免不了挨一顿揍,依旧屡教不改。1971年的春节,我还不到四岁,父亲从镇上买来十多斤五花肉,做成一大锅香喷喷的红烧肉,让我们几个孩子随便吃。一年多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款待,我们都不遗余力,尤其是我,专拣肥肉,吃了满满一大碗。吃完后身体很不舒服,难受了整整两天,什么都不想吃。那次吃伤了身体后,我有将近二十年对肥肉犯怵,吃一点就会反胃、呕吐。直到现在,即便再美味的肥肉,我都心存疑忌、很少品尝。
家里吃的东西有限,我们就到田间地头自己解决,童年觅食的经历是记忆里最大的快乐之一。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当地人俗称的豌豆角子。翠绿的豌豆角刚刚长大,但里面的豆子还是瘪瘪的时候,其美味真是胜过天下的任何水果!把豌豆角从中间一掰,但不完全掰断,顺势从连接面上撕掉一层透明的膜,如法炮制再把对面的膜撕掉,剩下的部分往嘴里一丢,其清脆香甜难以描述。我们几个小伙伴猫在田里放肆大嚼,有时,一不小心,一根竹竿就会狠狠地砸在谁的脑袋上。看田的魏大爷恨透了我们这些防不胜防的小害虫,下手从不留情。但是魏大爷知道我们一家是从省城下放来的,对我们很照顾。他的扁担从来没有光顾过我的脑袋,甚至他还会偶尔在傍晚时用衣服兜一袋豌豆角送到我家。作为感激,我能干的父亲会帮他理发以及过年时裁制衣服。
村里的人对我们一家都很照顾,也从没听母亲说过有任何被排外的经历。因此,尽管在那个贫瘠的农村只是生活了不太记事的三年,可是每当说起来,总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第一故乡,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亲切与眷恋。
1972年,我们全家搬往20千米之外的驻马店镇。离开那天,又来了一辆解放牌卡车。村里的众多孩子围着汽车看来看去、爬上爬下,我的母亲从附近镇上买来两斤糖果,分给孩子们吃。这一次,我也随同哥哥姐姐一起站在后面露天的车斗里,车开起来后感觉到大风扑面,真惬意!
在驻马店镇住了整整八年。这期间,我开始懂事,也有了很清晰的记忆。平心而论,镇上的生活比小郭庄要方便得多;但童年的我居然开始留恋农村生活,想念我的小伙伴。此后,这种感情长期跟随着我,影响着我对世界的看法。在我心中,记忆并不清晰的小郭庄似乎是我永远的故乡。
尽管从1985年考入清华大学开始就基本没有再长时间地回过河南,但是那里依旧是让我最有归属感的地方。在美国如果能够遇到一个河南人,总是感觉分外亲切。海外的华人生物学家当中有不少河南人,改革开放后,以CUSBEA(中美生物化学联合招生项目)第一届考试第一名身份赴美留学的王小凡,以及在美国留学生中首先成为美国科学院院士的王晓东都是河南人。我和他们的交情也因为老乡身份而更加深入和自然。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河南人的名声开始出问题。2001年我回国,似乎处处都不欢迎河南人。最可气的是看电视里的防盗公益广告,地铁里的乘客都说普通话,却偏偏让两个扒手之间用河南话交谈!真是岂有此理!这种明目张胆的不公平也更激发了我为河南人鸣不平的愿望。还好,还算有人主持公道,通过写书为河南人讲理。我自己也买了一本叫《河南人惹谁了》的书,边读、边笑、边生气!虽然书里讲述了许多对于河南人莫名其妙的误解,但书中的例证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也给人们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顺便说说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两件小事。一次是在美国东北部的佛蒙特州肯灵顿滑雪场滑雪,碰到一个中国人,很亲切地聊起来。我很自然就问道:您是哪里人?对方说:河北人。我说:哦,那咱们很近,我是河南的。这时对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其实我也是河南的,在河北邯郸生活过两年,只是河南人名声不太好,所以外人问时总说自己是河北人。我听后感慨良多:咱们至少都是中国人吧!不是有“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道理吗?
另外一次是去中国南方某高校做学术报告,晚宴时某位校领导问我:施教授,哪里人?我答:河南人。他好像没听清楚,过了几秒钟,又问:您祖籍是?…… 我如实报告了爷爷和父母的出生地,他于是恍然大悟:哦,您是云南人呀!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却绝口不再提河南,真让我哭笑不得。
回国不久的一次聚餐时,我认识了清华大学水利系一位河南老乡。此君妙语连珠,因为同座的还有几位山东老乡,他就拿河南和山东比较,现摘录如下:
——为什么河南人名声不好?那是因为别的省如果有人做了好事,都是用省说话,比如山东出了梁山好汉,山东有孔圣人;可出了坏事,却是用市县去说,比如,泰安有个罪犯。可到了河南,反了。河南要有好事,总是说市,比如洛阳的牡丹,南阳的孔明;可是坏事呢,却一下子都说到河南省去了。这么一来,就好像山东只出好人,河南只出坏人了。
——反正吧,我是这么觉得:山东也有好人,也有坏人;河南也是如此。闻言莞尔。其实全国各地,又能差多少? 从出生到18岁上大学,我有将近11年是在驻马店地区度过的。所以,我不仅是地道的河南人,更准确点说,我是驻马店人。今后,您贬损河南人之前,最好四下观望一下,免得我在场让您下不了台。
后记:此文写于2009年8月中旬。那一年的9月26日,我携妻子儿女陪同母亲、大姐玉芬、小姐云楠,在离开了将近37年后又回到了河南省汝南县老君庙乡闫寨村小郭庄。本以为不会有人再记得几十年前的事情,事实却与我的想象完全相反。几乎所有上了年纪的村民都出来了,热情地拉住母亲和大姐,自我介绍,问长问短,一再邀请我们住两天再走。很多村民得知我父亲早已辞世的消息后,纷纷向母亲表达感激、思念之情。临走时,他们希望我们带些土产回来。推让再三,我们收下六个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石榴。这些乡亲的情谊让我感动不已。40年前,他们就对我们全家照顾有加,我的父亲母亲也尽力帮助过当地百姓。今天,我用什么来报答这些父老乡亲的厚爱呢?
(原载《河南日报》2013年6月6日第10版)
父亲是我最崇拜的人
施一公
常常有学生和朋友问我:这辈子你崇拜过谁? 我过去48 年唯一崇拜的人是我的父亲。在我的生命中,父亲对我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我的籍贯是云南省大姚县,是我爷爷施平的出生地。爷爷年轻时就接受了革命思想的熏陶,后来离开了云南,就读于浙江大学农学院,在那里与我的奶奶杨琳相爱并结婚。奶奶是当时杭州进步学生革命活动的主要组织者之一,并因此被国民党政府判定是共产党员而被捕入狱;1935年1月5日,我的父亲出生在浙江省杭州市,出生后18天,他的母亲就牺牲在国民党的监狱里;为了纪念和怀念奶奶,爷爷给父亲起名施怀琳。
爷爷随后投身革命、参加抗战,无暇照顾我的父亲,只能把他托付给亲戚朋友抚养长大。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爷爷四处打听,才辗转在云南老家找到我的父亲,并把他接到北京身边。父亲从出生就命苦,可以说没有真正见到过生母,而直到长大成人后才与生父第一次团聚。
父亲是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的本科,母亲在北京矿业学院读书,都是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1962年,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河南省电力工业局,次年母亲也从焦作矿业学院调到郑州,与父亲在同一个单位工作。1967 年5 月5 日,我出生在河南郑州,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那时正好赶上河南省“文革”的高潮,就是武斗开始,所以我母亲在找医院的时候都非常周折,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医院,生下了我。“文革”期间出生的孩子,大部分的名字都带有时代色彩,叫文革、卫东的有很多,父亲很希望我有一个响亮一点的名字,但是又不希望太落俗套,最后想了又想,还是取意一心为公,选择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一公”,作为我的名字。父亲赋予这个名字中的寓意,在我一生中的很多重要关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选择。
从我有一点点懂事开始,就记得家里挂的一个精致的大镜框,里面是一位面带微笑的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那是我奶奶大学入学时照的,每次搬家,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镜框包裹好,而每到一处、新家安顿完毕后又把照片悬挂在最显著的地方。
1969年10月底,我两岁半,跟随父母下放到河南省南部的驻马店地区汝南县老君庙乡闫寨大队小郭庄。那时的往事,我自己当然已经不记得了,后来母亲告诉我,我们家下放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受走资派爷爷的牵连和影响,“文革”期间爷爷在四人帮的监狱里被关押折磨了整整4年半。我们离开郑州的那一天,一大早就开始把收拾好的家具和行李搬到大卡车上,上午8 点多就离开了郑州,父亲带着年幼的哥哥坐在驾驶室司机旁边,大姐则站在车上面,一路颠簸,开了十几个小时,才到达两百千米开外的小郭庄。因为我和二姐都还太小,跟着母亲坐火车到驻马店镇车站,下来后再乘坐汽车到公社林场与父亲的大卡车汇合,到达小郭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 点多了。村民已经把当地村西头上的一个牛棚腾了出来,开始味道很重,后来父亲母亲多次整改粉刷才好些;直到1972 年离开小郭庄,这间牛棚成为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第一个家。
后来母亲告诉我们:父亲认为我们会一辈子生活在小郭庄、不会再有机会回到省城郑州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父亲特别认真地干农活。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床,背上一个箩筐,拿把小铲子,顺着小路去捡拾牛粪、用于农田施肥;白天则是到地里田间向乡亲们学习各种农活;父亲很聪明,不仅很快就熟练掌握了各种农活技能,还学会了一边撑船、一边在寨河里撒网打鱼。驻马店地处豫南,春夏季多雨,每次大雨过后,父亲都会带上大姐,两人配合到田间抓青蛙;父亲手持自制的长叉,循着声音、用手电筒的光柱照射青蛙,此时的青蛙一动不动,很容易被长叉捕获,然后扔到背着的一个带盖的小口箩筐里。在田间转一大圈下来,就会有几十只青蛙入筐;第二天,父亲会烹饪美味的田鸡宴。
我记忆中的父亲特别能干,我甚至觉得他无所不能。为了让我们住的更舒适一些,聪明的父亲弄来高粱秆、石灰、黄胶泥,把牛棚装修一新,还隔出好几个小房间。父亲是位很好的理发师,我在到清华上学以前的18年间,从没有去过理发店,总是父亲给我理发;当然,在这方面,哥哥姐姐和妈妈也靠父亲。父亲还是个很出色的裁缝,我一直到小学毕业为止几乎没有买过一件衣服,大多数是继承哥哥姐姐穿小了的衣服,而哥哥姐姐的几乎所有衣裤和我过年时偶尔惊喜获得的新衣服都是由父亲亲手裁剪缝纫的。除了剪发和裁衣,父亲还有一手好的木工手艺,会打造很美观实用的家具,20世纪70年代我们家里用的床、柜子、桌子、椅子大部分都是我父亲亲手制作的,有些家具现在仍在使用。1970 年以后,父亲在全公社唯一的高中讲授数学和物理,他讲课认真而又生动,颇得学生喜爱。再后来进了城,父亲又在当地的镇机械厂带领技术人员进行硬质合金的技术革新。1977年恢复高考,他辅导表姐、表哥、大姐认真复习数理化,给他们讲解方程式、热力学,X、Y、Z……我当时一点儿都听不懂,但感觉科学真酷,这种耳濡目染的环境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非常大。等我们回到了郑州,父亲又去郑州工学院任教,给学生讲课。再再后来又去工厂,做管理工作……
对待左邻右舍,父亲更是一生助人为乐,这是他的做人准则。到了小郭庄之后不久,父亲就成了全村90 多口人的义务理发师,一年四季常常有老乡请父亲理发,逢年过节则是排队到我们家门口理发;而父亲则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大度宽厚。我们家从郑州搬到小郭庄带去的最珍贵的一大件就是一台半新的上海牌缝纫机,这台缝纫机在当地马上出了名,父亲用它不仅负责我们全家的衣裤制作,还帮助全村的乡亲做衣服;春节前一个月,村里的乡亲大多会到镇里百货店撕上几尺布料,回来请我父亲量体裁剪,大姐和母亲也会帮忙缝纫,我则几乎天天在缝纫机踩踏旋转的规律节奏声中入睡。后来大姐告诉我,父亲每年春节前都会免费为乡亲们裁剪、制作近百件衣裤。乡亲们为了感谢我们家的帮助,常常拿来自己家里的土产,比如红薯干、豌豆角等等,我父母则还以一些白面细粮。这样久而久之,父亲不仅在村里,而且在大队和公社都开始享有名气,很受乡亲们尊重。大家有事情、有矛盾时也会找父亲来商量调解,甚至邻村乡亲结婚都会请我的父亲参加,以增添分量。
刚到小郭庄时,那里还没有通电,电线杆也只架设到光明公社和闫寨的大队部,村民们也舍不得点蜡烛和煤油灯,一般天黑以后就上床睡觉了。晚上,整个村子漆黑一片,只有看家狗偶尔汪汪叫上两声。1969 年底,在征得村干部同意后,父亲带着大姐和几个乡亲,买来电线、瓷瓶,竖起一个个用树干削制而成的电线杆,把电从大队部一直引到小郭庄。小郭庄成为远近十多个村庄中第一个通电的,这在当时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1972 年夏天,父亲工作调动到驻马店地区工业局,我们也举家搬迁到驻马店镇。离开那天,几乎是全村出动、邻里乡亲都来送行,难舍难分;村里的众多孩子们则是围着搬家的解放牌卡车看来看去、爬上爬下,非常新鲜;我的母亲从集镇上买来两斤糖果,分给孩子们吃。37年之后,2009年9月底,我携妻子儿女陪同母亲和两个姐姐重回小郭庄,几乎所有上了年纪的村民都出来了,热情地拉住母亲和大姐,问长问短,一再邀请我们住几天再走;很多村民得知我父亲早已辞世的消息后,纷纷向母亲表达感激、思念之情,这些乡亲的深厚情谊让老母亲眼眶润湿、让我感动不已。
父亲的言行举止对我影响非常大。他很幽默,在家里常常给我们讲讲笑话、开开玩笑;很豪爽,待人宽厚,做事情很大气,从不斤斤计较;很开朗、很有范儿,在驻马店镇生活的那几年里,父亲常常骑车带我出去,一边骑车一边吟唱样板戏选段,其中《智取威虎山》和《红灯记》里的几段我都是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听会的。2014 年底,新版的《智取威虎山》上映,我马上想起父亲、立即去电影院里回味了精彩的剧情,也更加怀念我亲爱的父亲。不知不觉中,从小父亲就成了我的偶像,我做事的时候总想得到父亲的夸奖,父亲对我既慈祥又要求很严格,他很少批评我,但是也很少会表扬我;即使对于我获得1984年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河南赛区第一名这样的荣誉,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赞扬了两句,并要我看到不足戒骄戒躁。父亲的厨艺极佳,逢年过节都是父亲掌勺炒出一盘盘可口的菜肴,1985年我保送清华大学之后,父亲很高兴,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桌美味庆祝。他总是希望我能够做得再好一点,不能知足常乐,而我也一直为了不让父亲失望而努力学习和进取,直到现在,我做每一件大事的时候总能想到要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我觉得从小到大,一直到清华毕业至今,对我影响最深的人是我父亲,而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是27年前的一天。
1987年9月21日,父亲被疲劳驾驶的出租车在自行车道上撞倒,当司机把我父亲送到医院的时候,他还处于昏迷状态,但血压和心跳等生命体征都还正常。但是,医院急救室的那位医生告诉肇事司机:必须先交付500元押金,然后才能救人。四个半小时之后,待司机筹了500块钱回来的时候,我父亲已经测不出血压,也没有心跳了。我最敬爱的父亲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躺了整整四个半小时,没有得到任何救治,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也再没有睁开眼睛看他儿子一眼,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事故对于还在上大学三年级的我打击太大了,我无法承受突然失去父亲的痛苦;自己的世界倾覆、价值观崩溃了,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常常夜不能寐、凌晨三四点跑到空旷的圆明园内一个人抒发心中的悲愤。直到今天,夜深人静时我还是常常想起亲爱的父亲、也抑制不住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当时这件事让我对社会的看法产生了根本的变化,我曾经怨恨过,曾经想报复这家医院和那位见死不救的急救室当值医生:医护人员的天职不是救死扶伤吗?为什么见死不救? 不救救我的父亲?!
但是,我后来逐渐想通了:这样的悲剧不止我一个家庭。中国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家庭在经历着像我父亲一样生离死别的人为悲剧。父亲活着的时候,总是在不遗余力地帮助着邻里乡亲和周边许许多多没有那么幸运的人们,以自己的善良付出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和关爱。子承父志,如果我真的有抱负、真的敢担当,那就应该去用自己的行动来改变社会、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我开始反思、也开始成熟。
其实直到父亲意外去世,我一直都非常幸运。从小学就接受了很体面的教育,中学、大学更是如此,大家都很关照我;我不缺吃,不缺穿。我缺啥呢?我觉得我缺乏像父亲一样的胸怀和回报之心。父亲去世后,我真正开始懂事了,我发誓要照顾好我的母亲,回报从小到大爱护、关心我的老师和父老乡亲们,用自己的力量让周围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这种心情跟随我在国外漂泊了十八个春秋。
现在我回来了,回到了清华大学。外面总有些人在揣度我的回国动机,说施一公回来如何如何。其实,我不止一次告诉大家,是我的真心话:我回到清华最想做的事就是育人,培养一批有理想、敢担当的年轻人,在他们可塑性还较高的时候去影响他们,希望清华的学生在增强专业素质、追求个人价值的同时,让他们清楚而坚定地从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国家和民族义不容辞的责任,承载起中华民族实现强国大梦之重任!
2015年1月5日,是我父亲的八十岁冥寿。这天,我恰好在杭州——父亲的出生地——开会。一天忙碌之后,我回到酒店自己的房间,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泪流满面,只能给父亲的在天之灵写信:“爸爸,您走得太早了、太急了,都没能赶上一天好日子、也没能叮嘱儿子一句话;27 年来,儿子拼命努力,只怕辜负了您的期望。”
我深深地怀念我的父亲,也希望自己能有像父亲一样的大爱和情怀。父亲的吟唱似乎就在我耳边: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原载《光明日报》2015年3月3日第16版)
山不在高
胡红一
1987年的冬天,天冷心也冷。在确山县普会寺乡中学当了半年体育老师的我,突然作出一个重大决定:去见一个素不相识人。动身之前,我读完了他公开发表的所有小说,越读心里越暖和,越读越想跟他说说话。
那是个没有体育课的上午,我坐上一辆破三轮车,轰轰隆隆从乡村颠簸到县城,再从县委传达室一路打听到顶楼,终于在光线幽暗的文联办公室里,站起一个细眼阔嘴的矮个子男人,他操着浓重的乡音说,我就是王奎山。
像个满腹冤屈的上访者,我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报纸,手指副刊上署名胡红一的豆腐块文章,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倾诉。直到我说累了,手捧他递上来的茶缸子,咕咚咕咚大口喝水,他才咧嘴嘿儿嘿儿笑了。
他说,总算弄明白了。
他说,你中专毕业,刚分到农村就失恋了。
他说,你不甘心当一辈子乡村体育老师,想靠文学改变处境……
我像遇到救星,磕磕巴巴地问他,你看我是不是那块材料?他看看我,又瞅瞅报纸上的豆腐块,慢腾腾点燃一支烟说,你还不满二十岁哩,尽管写吧。
我如获至宝,一路奔跑从县城回到乡下。沿途不断加速,超越各种车辆和各色行人,撒着欢儿撩着蹶子,像在拼命追赶什么。那是我短暂的体育生涯里,跑得最为淋漓酣畅的一次。
没有拜师仪式,没有磕头敬茶,奎山老师成了我的文学师傅。只要途径县城附近,我都想方设法拐去县文联,哪怕只坐一小会儿只说几句话,都有种赚了大便宜的感觉,仿佛又沾不少文学仙气儿。奎山老师往往像一尊神,将瘦弱的身体舒服地陷在旧藤椅里,抽着烟听我打机关枪似的讲话,不管真话笑话还是胡话,我说多久他便能听多久,从来没有皱起眉头或打断过。
在奎山老师面前,我的话怎么就刹不住车呢?因为我想跟他多待一会儿,才不敢让说话停下来,我担心一旦无话陷入沉默,他会站起来走掉。当然,奎山老师也时不时插话,不像老师点评作业,倒像朋友聊天或生人问路。一口气聊到中午下班,我说我请你下馆子吧?奎山老师脸一黑,说你一个月才挣几十几?充那大头弄啥。我捏着钞票不多的裤带,攥着空拳跟他回家吃饭,见了他的爱人,奎山老师叫我喊嫂子,等他一对乖巧儿女放学,又让孩子管我叫哥,辈分乱了也浑然不觉。
记忆当中,奎山老师从没正式给我上过课,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官腔书面语,可每一回见面,从他那土得掉渣儿的家乡方言里,能够悟出许多做人作文的道理。那时候,整个驻马店地区的纯文学创作,很少能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而他的《刺柏》《画家和他的孙女》和《红绣鞋》等作品,先后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成为神一样的文学标杆。看到奎山老师又发新作,我比自己发表还荣耀,就买很多杂志送给朋友看。
朋友说,这小说好是好,跟你有关系吗?
我说,有啊有啊。
朋友撇嘴,我咋看不出来哩。
我说你想想,师傅恁牛逼,徒弟能差哪里去?
从此,朋友们开始对我另眼相看。奎山老师听说这事,劝我不要再买杂志。我以为他是心疼我花钱,于是变本加厉地表示,下回你再发表作品,我把杂志全部买光。他不停地摇头,嘿儿嘿儿笑得喘不过气儿。
他说,红一呀你想想……
他又说,一个不大点的小县城,有几个忠实读者容易嘛……
他接着说,你把杂志都买光,人家还看啥哩?
我恍然大悟。一年后,凭借《文汇报》发表一篇小说,还有《河南日报》一篇获奖散文,我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搞通讯报道。跟奎山老师在同一栋楼上班,反而见面更少了,整天胸前挂个照相机,东奔西跑着写好人好事,再变成一篇又一篇的报纸豆腐块。偶尔见到他,总像做了亏心事一般,红着脸解释写不出小说的原因。他总是嘿儿嘿儿一笑说,急啥急啥,有羊早晚都能赶上山。
奎山老师滴酒不沾,而我却是无酒不欢。再去他家蹭饭,吃到一半他突然撂下筷子,爬卧室床底下乱翻一通,然后头上挂着蜘蛛网,将一瓶来历不明的老酒,哐当杵我跟前说,自个倒酒自个喝。待我脸不变色地抽干整瓶,奎山老师像小粉丝遇见大明星,满脸崇拜直啧嘴巴,天爷呀,俺连一滴儿也不能沾呐。
打这以后,从不求人的奎山老师,却常常有求于我,每当文联来客需要接待时,他必求我去县委招待所陪酒。那天上午,11点多了我还没起床,出租屋房门突然被擂得山响,伴随着奎山老师的声声呼唤。
红一呀,快开门。
红一呀,咱文联来客咧。
红一呀,别睡了日头晒屁股啦……
赶大半夜稿子,正困得睁不开眼,我很不情愿爬起帮他陪客,就憋气不吭假装没人。奎山老师才不管这些,不厌其烦地敲打着房门,敲呀敲呀,一直敲到确信屋里没人,忍不住自言自语:
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给他改善个生活吧,还没口福……
奎山老师唉声叹气走远了,我的眼泪出来了。总以为我在帮他的忙,原来是他在变着法儿请我喝酒吃肉。我赶紧爬起来,绕道抄近路赶到招待所。
看见表情不自然的我,奎山老师就像遇见救星,近乎巴结地笑着说,你可来啦,正发愁没人喝酒哩,可帮我的大忙了!望着大我22岁、年龄等同父辈的奎山老师,心里一阵阵热浪翻滚,我丢下客人去给奎山老师敬酒,他推脱不掉端起葡萄酒抿了两口,不到一分钟,脸上像蒙了一块红布,扯着嗓子喊起来:
咦,快跑,房子咋直摇晃啊……
那是我见奎山老师头一回喝酒。滴酒不沾的奎山老师,自然不愿参加各种饭局,最怕陪领导吃饭应酬。而我是个无家无业的流浪汉,参加饭局相当于省粮食赚饭票。有一回,陪主管文联的县领导喝酒,席间谈起奎山老师不禁肃然,遂命我前去邀请这位本土名家。奎山老师被我推出家门,一路不停打听在座都有谁,我谎称没有外人都是文友,就在撩起包厢门帘的一刹那,他看见坐在上席的某领导,脸上笑容瞬间凝固,手足无措进退两难之后,竟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了。在场所有人皆石化惊呆,奎山老师那急于逃离的矮小倔强身影,在我的眼中,走出了山一般的高耸巍峨。
1996年秋天,在本地新闻单位混不下去的我,考进《广西日报》下属子报做记者,奎山老师听说后高兴得像个孩子。因为他的小说集《加尔各达草帽》,就是在广西出版的。他说那可是个好地方,你就尽管闯、尽管怼吧!
一晃十几年,每次回驻马店我都去看望奎山老师,他的小小说已经自成一派,在全国拥有千万拥趸,可日子过得依然清贫寂寞。我仗着几部电影戏剧,歪打正着获过这奖那奖,不知天高地厚地劝他写中长篇小说,鼓动他卖影视版权改善生存环境,还代表广西的杂志和出版社,向他重酬约稿。
奎山老师往往只笑不语,实在问急了,他就说回头试试。可等到下次见面,他却像交不出作业的小学生,低着头搓着手,一副任打任罚的样子。时间长了,我也懂了,他太钟爱深耕几十年的小小说了,更明白真文章在孤灯下,他不会允许自己炮制猎奇故事,为挣钱去敷衍读者。
转眼到了2011年,我利用出差机会,去祝贺奎山老师荣获“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已经做了多年“副处”的我,因为不能提拔扶正而郁愤满腔。奎山老师弄来一瓶好酒,虽然仍像过去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喝听着我说,可眉宇间明显锁着隐隐担忧。吃饱喝足发完牢骚,我跟奎山老师告别一声去赶飞机。
摇摇晃晃离开奎山老师家,都走下一层楼了,头顶突然传来一个苍凉得近乎失态的颤音:
红一记住,咱可不能拿胳膊比人家大腿啊!
声如闷雷,在楼道里回旋着,我浑身一震,顿时酒醒了。仰头看去,只见奎山老师手扶楼梯栏杆,正俯下身子望着我,脸上还保留着呐喊之后的忡忡忧心。回味这句话,我犹如醍醐灌顶,心里一暖鼻子酸了。泪眼仰视中,我想更加看清奎山老师的神情,他却匆匆转身,传出重重的关门声。
真佛只说平常话。回想这些年,奎山老师就是用这些土得掉渣儿、却又刺穿肺腑直抵灵魂的乡音俗语,丈量规范着我的人生与创作。终生难忘的那一刻,我既羞愧难当又如释重负,随即破茧涅槃彻底解脱。
谁知道,那竟是我们师徒之间的最后一面。
在他离开的整整4年里,每当捧起饱蘸心血独一无二的王氏小小说,每当在创作上取得点滴成绩,心中都在感恩默念着:
奎山老师……
颐和园的小姑娘
肖复兴
因为她有点儿外地口音,我问她是哪里人,她告诉我是河南泌阳的。泌阳?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问她“泌”字怎么写,她很得意地在我的画本上写上了“泌”字,又补充告诉我,是属于驻马店地区。
“六一”儿童节的黄昏,我坐在颐和园的长廊里写生。我在画停泊在排云殿前的画舫,忽然听到身边有个脆生生的声音:爷爷,你画的这个龙船还真像!我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的身边,大概一直等我把这艘她说的龙船画完,忍不住夸奖了我。
我觉得她的口气像老师在鼓励学生,故意问她:你真的觉得像吗?她拧着脖子,很认真地说:真的,就跟我们课本里印的画一样!
这话说得更像老师在鼓励学生了。我注意打量了她,一身连衣裙,一双塑料凉鞋,都有些脏兮兮的,脚上的丝袜明显有些大,像是母亲穿过的。因为她有点儿外地口音,我问她是哪里人,她告诉我是河南泌阳的。泌阳?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问她泌字怎么写,她很得意地在我的画本上写上了“泌”字,又补充告诉我,是属于驻马店地区。
我以为她是随父母旅游的,便问她是跟谁来颐和园玩的。她又一拧脖子说:我和我弟弟。我有些奇怪,叮问她:就你们两个孩子?从河南?你上小学几年级呀?她说:我上四年级,可我就住在北京。离颐和园很近,走路十多分钟就到了。我和弟弟常到这里来玩。今天不是“六一”儿童节放假吗?上午我们都玩半天了,中午回家吃完饭,下午又来了。我问她中午谁做饭?她一扬下巴:我呀!我问她:你会做什么?西红柿炒鸡蛋,煮面条,我都会。
我猜出来了,父母打工,她是和父母一起从河南来北京的,而且来的时间不短,河南话里已经有明显的北京味儿。并不是我有意问她,是我在画长廊和排云殿相接处的一角飞檐的时候,随便问了句:长廊附近有卖冰棍的吗?她看着我的画头也没抬说:有也别买,这里卖的都贵,要买就到外面买去。我妈就是卖冰棍的。然后,她指着我画的松针问:这画的什么?我说是松针,不像吧?她说,你还没画完,画完就像了。她挺会安慰人,是个小大人。
我不知道如今在北京打工的外地人有多少,他们的子女到北京来上学的又有多少?我们都管这个小姑娘的父母叫作农民工,这是个改革开放以来出现的新名词。这个偏正词组,让他们一脚踩着两条河流,却又哪一头都靠不上。他们已经不是传统意义的农民,早就脱离了土地而进入了城市,工作在城市,生活在城市,按理说,他们已经无可辩驳地成为城市有机的一分子。由于城乡二元的社会结构,户籍制度等一系列制度与政策,使得他们又不是城市人,他们的身份认同处于一种尴尬和焦虑的位置上。作为城市里出现的第一代和第二代农民工,他们最终归宿还是要落叶归根,回到家乡农村去的。但是,他们的孩子,特别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于农村的印象和归属感,没有父母那样强,城市生活的影响和诱惑,又会使得他们不可能如父母一样只是把城市当成打工的漂泊之地。他们更愿意成为城里人,这从他们的打扮、饮食和爱好可以看出,他们已经越发显示出趋光性一般向城市靠拢的天性。但是,城市并没有完全地接纳他们,首当其冲的,没有城市户口,便如一道石门,令他们无法打开真正通往城市的道路。读小学借读还可以,高考就被打回老家。他们变成中国城市中第一代边缘人,他们是无根的一代。
我想起曾经来过北京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丹尼尔·麦克法登说过的话:如果向贵国领导人提建议,我会建议他关注农民工下一代教育问题。望着身边的这个小姑娘,我想,颐和园可以让她这样的农民工的孩子与北京的孩子共有,学校也应该让她和北京的孩子一样共有,这应该是起码的公平,是解决农民工下一代教育问题的前提。
爷爷,你怎么不画了呀?我有些走神,停下了画笔,她在催促我。我对她说:太阳快落山了,你弟弟呢?你怎么不找找你弟弟,得回家了。她一拧脖子,说:我才不找他呢。我们净打架,我得等他来找我!我问她:你弟弟几岁了?你不怕他找不到你?我弟弟比我小一岁,我们常在这里玩,这里,他可熟了,不会找不到我的。
弟弟不知还在哪里疯跑?姐姐还在长廊里等着我把飞檐画完。他们的母亲不知在哪里卖冰棍?晚饭,还是要她来做吗?
暮色四垂,昆明湖的色彩暗了下来,那艘龙船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
(原载2016年6月29日《河南日报》13版。肖复兴,《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
一粒麦子的忧伤
赵大磊(西平)
五月,当黄鹂鸟的歌声淋湿黎明的天空,淋湿田野的小路,淋湿农人的斗笠,淋湿蝴蝶的翅膀,淋湿老牛反刍的安静时光时,我多么想乘着白云飞回故乡,在故乡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闻闻那来自于泥土的淡淡清香,拥抱麦子之上那一抹纯正的金黄!我的故乡在豫南平原,这里的气候和土壤特别适宜麦子生长,村民们世世代代以种植小麦为生,一年之中三分之二的光景和麦子打交道,麦子早已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对麦子的感情无可比拟。在村庄周围广袤的土地上,他们披星戴月,种下希望,付出汗水,收获幸福。每一片细长的麦叶,都记载着他们用经验和智慧总结出的农事物语;每一粒饱满的麦粒,都见证着他们卑微生命中执着的信念和人生的荣光。
麦子的生长,总是从耕作田地开始的。麦子之于土地的关系,跟村民与土地的关系没有什么区别。土地开启他们的生命,给予他们最原始的温暖和安全感,他们踩着时令的脚步出发,最终又回到土地,土地完整地记录了他们的生命轨迹。我的脑海之中,永远也忘不了一幅画面:当父亲用锋利的犁铧,划破西方的天空,夕阳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满天云彩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立于地头的父亲,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犁把,对着老牛悠悠地感叹:“地耕三遍,黄金不换!”
强健的父亲和一群剽悍的村民,是大清早就从村里出发的。那时,天刚刚蒙蒙亮,星星还没有从天空退隐,鸟雀刚刚在枝头上啁啾,他们开着手扶拖拉机,拖着犁耙,来到西沟三百亩土地上。这三百亩土地,是他们的人生舞台,生命中所有的精彩,都在这里一一展现。他们撒上肥料,扎下犁铧,朝着太阳的方向一路犁过去,板结的土地在机器的轰鸣声中,翻起一行行浪花。家乡黝黑宽阔的土地,多像深不可测的大海,而颠簸在拖拉机上的村民,则是一名名出色的水手,驾驶着一叶叶小舟,朝着一波一波巨浪冲锋,将那些坚硬的浪峰,劈成一朵一朵温柔的水花。他们同时间作战,同命运作战,最终划开土地的每一寸肌肤,让细碎的土壤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裸露在金色的阳光下,安静地酝酿着生命的萌发。
大块的土地用机器耕作,而西沟里零星的荒片就要用牛耕作了。村民们爱惜每一寸土地,在他们的眼里,只要有土地就有希望,哪怕土地再贫瘠再荒芜,只要勤于打拼,就能获得丰收。“只怕懒汉不耕,不怕黄土不生。”他们都懂得这个道理,举着鞭子,吆喝着耕牛,翻开荒土,耙去野草,把沟沟角角都开垦成肥沃的田地。
十月的家乡,在村民粗糙大手的揉搓中,正经历着华丽的蜕变,那些标志着成熟的橙黄悄然隐去,大地呈现出生命最本真的黑色。黑色,这世间最神秘的一种颜色,像飓风,像未知的明天,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在静静地等待着某一时刻。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到秋分这一天,土地的平静再次被打破,村民们套上牛车,拉着种子和播种的耧具,来到自家地头,趁着大好墒情,把麦种播下。卸下牛车,把牛套在耧具上,女人牵着牛,男人扶着耧,一声“哒哒”的吆喝,黄牛载着耧具向前走去。耧仓里的种子在男人轻轻地摇晃中缓缓淌下,潜伏在温暖的土壤中,恬然地等待着生命的萌动。村民们不懂得作诗,但他们确确实实在土地上写下了一行行诗歌。那些整整齐齐的麦垄,是怀孕的静默,看似一片荒凉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可几天之后,举目一望,满眼都是青青柔柔的麦苗。那时,家乡就是一本诗集,一块土地就是一首诗,一道沟就是一个妙句。看到麦子都出得整整齐齐了,村里的男人就开始收拾行李,把脸洗干净,把被子装进袋子里,换上体面一些的衣服,约定在某一个早晨,三五成群地走出村庄。在村边的大路上,他们和送行的女人挥挥手,再看一眼村子上空的炊烟,向女人交代一句“晚上记得锁好门”,便背上袋子,头也不回地向镇上走去。在寥落的小镇上,他们搭上长途汽车,带着残存在指甲缝里的泥垢、卷在裤脚里的麦籽和对村子的眷恋,向远方的大城市驶去。
当年,我也是这样离开故乡的,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那时,父亲已经静静地躺在西沟的麦地里了,破碎的母亲把我送到集镇上,托付给跟我同去一个城市的邻居们,她孤单地站在车门前,交代了好几遍,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我一直微笑地回应着母亲,可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野菊花中的瞬间,我的心头一片潮湿。
我们在车上睡醒了好几次之后,才到达那座城市,我去上学,邻居们去工地。同在这个城市生活,我有时就去工地找他们。在工地上,每一次看到的情景都一样,他们像一群蜘蛛,伏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灵活地编织着钢筋,把砖块一块一块地码成高墙。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才一波一波地下来。在低矮潮湿的工棚里,他们端着粗糙的大碗给我打饭,我们蹲在工地上,馒头就着白菜,边吃边聊。他们说命里离不开土地,一辈子都得跟泥土打交道,他们不怕吃苦不怕劳累,很珍惜这份工作,需要多挣一些钱让家里生活过得更好一些。跟他们在一起的工人来自不同的农村,他们很羡慕那些有学问有技术的,这些人活儿轻工资高,甚至还能把孩子老婆带来。这些人离开了家乡,不再种地了,就把土地承包给别人,一举两得。虽然生活在了城市的边缘,但这些人还是经常回去的,他们的户口还在老家,叶落最终还要归根。
聊着聊着,我突然看见,不远处的水泥板缝隙里,有几株麦苗,正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很久没有见到麦苗了,看着这些耀眼的绿色,蓦地有一种异乡遇亲人的感觉。看到我欣喜的表情,邻居就告诉我:“这些麦苗,是从我们身上掉落的麦籽长出的。看着它们,我们就不想家了!”这是来自家乡的麦子,原来它们也是有脚的!忽然想起,春天的时候,在这个城市的绿化带上,广场的角落里,甚至人行道的砖缝里,都见到过生长的麦子。它们的身子很纤弱,却在喧闹中倔强地生长着。没有人注意过它们,也没有人能懂得它们的忧伤,它们很寂寞。临走的时候,邻居笑着对我说:“吃饭的时候,我们就看看麦苗,看着它们,就觉得看见了家人。麦穗黄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和邻居一样,那些散落在不同城市的村民们也时常想念着家乡,挂念着亲人。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自己常年在外拼搏,女人们在家里也不闲着。虽然墒情好土地肥,麦子也很泼辣,但毕竟人勤地才能不懒!要经常给麦子松散土壤,除去杂草,要看护着麦子不被牛羊啃食,下雪的时候,还要把院子里的积雪拉到田里盖在麦子上面,麦子才能在浅浅的时光中悄然生长,才会在阳光温暖大地的春天,愉快地拔节,抽穗,扬花,灌浆,走向丰满和成熟。
小麦正月怕暖,二月怕寒,三月怕霜,四月怕风,五月怕雨。在遥远的故乡,女人们伺候完公婆后,就去伺候那些田间的麦子,用她们勤快的双手,拔去燕麦、七七芽、面条棵,拔去生命的沉重和苦难,拔去单调的黎明和黄昏……她们渴望着下雨浇灌麦苗,但风雨来的时候,她们又担心风会刮倒麦子。天变暖了,她们希望不要太暖,太暖和了麦子会生虫害;天若冷了,她们又盼望着不要太冷,太寒冷了会冻死麦子。她们天天关注着麦子,纠结着天气,一直过得小心翼翼。“黄鹂唱歌,麦子要割。”直到某一个夜晚,突然听到黄鹂鸟的歌声透过幽暗的窗户流淌到枕边,她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麦子熟了,男人要回来了。
事实上,城市里的麦穗还没有发黄的时候,村民们就急不可耐了,他们早早地买好了车票,只等着工头准他们的假。只要工头稍微松一下口,他们就背起袋子,乘着长途汽车赶回家里。五月,那些在城市生活了大半年的村民,就像故乡屋檐下的燕子一样,追随着时令飞回到故地。他们脸上挂着笑,眼里闪着光,穿过一块一块金黄的麦田,回到简陋却温馨的家里。
“谷熟一时,麦熟一晌。”就在某个中午,麦子像突然害羞了一样,集体低下了头。回到家的村民还没有来得及休息,便收拾好机器,挂上收割机,驶进无边无际的麦海中,开始又一场战斗,依然同时间作战,同天气作战,同命运作战!
五月的故乡,不分白天黑夜,从麦田到打麦场,都是一派繁忙喧闹的景象。收麦,从割麦开始,手扶拖拉机载着收割机,嗵嗵地在麦地里飞奔着,麦子一垄一垄地扑倒在地上。这些饱满的带着水汽的麦子,被男人们整整齐齐地装上车,一车一车地拉到打麦场上。女人们则用木杈将麦子一杈一杈地摊开,让它们在炙热的阳光下曝晒。直到黄昏时分,麦穗干了,麦籽同麦壳分离了,男人们给手扶拖拉机套上石磙,然后开着车在厚厚的麦秆上转着圈碾压。起伏的麦秆像巨大的漩涡,紧紧地吸着车头,使车子一圈一圈地打旋儿,将后面的石滚甩来甩去。石磙与地面摩擦着,碰撞着,形成隆隆的轰响。男人们紧紧地握着车把,像骑在一匹脱缰的野马上,需要不断地约束它,制服它,它才不会一路狂奔而去。在石磙的碾压下,麦秆不断地变薄,麦籽纷纷从麦穗上脱离。直到麦穗麦秆都干瘪成麦秸了,男人们才停下车,用木杈轻轻翻动麦秸,抖落夹在里面的麦籽,然后将麦秸一杈一杈地挑到麦场一角垛起来。等到他们垛好麦秸垛,把剩下的麦糠麦籽拢成一堆的时候,一轮月亮已经从东方升起来了。
男人们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吃了女人们送来的饭,摊开铺盖躺了上去,微微地打起鼾来。打麦场就是这样,白天是男人们工地,夜晚是他们的宿舍。忙完了一天的活儿,他们就枕着麦秸,盖着月亮,躺在场面上休息。躺在麦子身边他们感到很踏实,这是一年的心血,也是一年的指望。实际上,清凉的月光之下,他们并没有真正休息,而是在等风。等到起风的时候,他们会揉开惺忪的眼睛,用木锨一锨一锨地把麦糠扬向空中,风吹走了麦叶、麦糠、麦芒和所有的苦涩,新鲜的麦籽带着甜蜜的幸福在脚下不断的跳跃,铺开,堆积,构成饱满圆润的麦堆。麦糠堆一点儿一点儿地瘦下去,麦籽堆一点儿一点儿地丰腴起来,直到把月亮扬下去,把太阳扬出来,他们仍不觉得疲惫。麦子收回家,村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榨一壶菜籽油,磨一袋新面,炸一大筐油馍。馍是村民们的主食,他们会用灵巧的手把白白的面粉变成各种各样既好看又好吃的馍,油卷、包子、菜馍、烙单馍、葱油饼、枣花馍……但他们最喜爱的还是油馍。这个季节,清晨和黄昏时分,浓浓的油香和欢乐随着炊烟在各家各户的房顶冉冉升腾。女人们炸完第一锅油馍,会将焦黄的油馍摆在案桌上,对着老天爷三叩首,感谢苍天的眷顾。再装进篮子里一些,走一趟娘家,报告一下家里的收成,再顺便带回几只鸡娃。而男人们饱饱地享受几天之后,在某一个清晨,又不约而同地背上行李,踏上奔向城市的征程。他们就是一群燕子,一个周期之后,再次从故地出发,飞向另一个地方,开始另一种生活,等待着下一季麦黄……
五月了,我不知道村民们是否又一次踏上了归程。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他们,他们在故乡有土地,有房屋,有亲人,无论走到哪里,最终会有温暖的归宿。而我呢,早已没有了土地,没有了房屋,没有了亲人,孤独地在尘世流浪。
即使这样,我依然像村民们那样,年年按时回去。那里有我的欢乐,有我的根!我从那里出发,无论走多远,生命的轨迹有多长,最终还要归向那里。只是,每当南风拨响思归的心弦时,没有人能够明白,一粒麦子也有它的忧伤。
(原载2015年第9期《华夏散文》)
麦秸垛上的时光
赵大磊
一
麦秸垛是乡村的标志。在我的故乡豫南平原上,每个村庄前后巴掌大小的一片场地上,都会挺立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麦秸垛,它们在温软的时光中,以亘古不变的姿态传承着古老的农耕文明。
每年六月,当布谷鸟在树叶深处不停地鸣唱着“割麦垛垛”的时候,一个叫“大王庄”的地方,麦子的清香随同着纯正的金黄一齐向蔚蓝的辽阔处流淌。焦灼的村民们开始在打麦场上忙碌起来,旧麦秸垛正退出历史舞台,光洁平整的场面上将迎来新的辉煌。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从先秦开始,村民们就一直在《诗经》中生活劳动,沿着时令的脚印,在姹紫嫣红的农谚里穿行,把炊烟、老村、茅屋、麦子和虫鸣编织成温暖的巢穴,然后在经年的疼痛中慢慢老去。
收获是村民们一年中最神圣的图腾仪式,在这个季节里,他们在日月的轮回中,挥着一把锋利的镰刀在田野里飞翔,在冰与火的洗礼中背负着苦难穿越人间。他们是麦子的王,每一根肋骨都会点亮沉睡的土地。
而麦秸垛是对他们一年耕耘播种成果的最好检阅形式。六月的打麦场上,每一株游走的麦子都要魂归故里,在与石磙的咬合中,将丰满的籽粒交给阳光,生命以柔韧的方式匍匐在村庄的脚下,一点一点挺立成一座座静默的山峰。
打麦场上没有谎言和浮夸,它们终将会在麦秸垛上现形。一个季节的喜悦或忧伤,任何一个短语、一个句子都无法形容,只有麦秸垛有权评价。
梭罗说:“一个人若能自信地向他梦想的方向行进,努力经营他所向往的生活,他是可以获得通常意想不到的成功的。”他在瓦尔登湖边琐碎而寂寞的劳动,是村民们短暂劳碌一生的诗意写照。
他们是一群忙碌的蜜蜂,麦秸垛是他们的家徽,是上天对他们的奖励。
二
在初夏的叙事里,一条明亮的线索是麦收。麦收由割麦开始,到垛起麦秸垛终结。这是乡亲们一年中最宏大的盛事,而垛麦秸垛则是古老仪式中的高潮部分。
一辈子都待在大王庄的村民们,他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西平县城,从不知道大王庄的南边有淮河,北边有黄河,当然更不知道淮河的南边有长江,黄河的北边有长城了。他们只知道一点,每年的六月,打麦场就是世界中心的中心,是图腾仪式最辽阔的舞台。
这个季节,村里的男女老少,每个人都是舞台的主角,他们裸露着强健的肌肉,让阳光为皮肤涂上古铜色,在与麦子的舞蹈中,向上苍和土地祈求生活的幸福和欢乐。那些通向打麦场的土路,是他们用脚步走出的人生坐标,从生到死。
当最后一场麦子被太阳的车轮还原出原始面目时,女人必须退场,她们要捧着新鲜的麦籽走回家中,将它们庄重地供奉在烟火缭绕的香案上。这种在故乡一直传承的习俗,是村民们对土地最恭敬的膜拜。
在富饶的打麦场上,汉子们要用手中粗壮的木叉,将厚厚的麦秸修建成一座座坚固的堡垒,以激情四射的雄性荷尔蒙和嘹亮的号子,让金黄的麦秸垛穿越风雨和乡愁,坚守在村庄的路口,成为一个王朝最雄壮隐秘的图腾。
在最有农事经验的老人的指挥下,汉子们在打麦场的高地上垫一层麦糠,再端来厚实的麦秸铺扎好四个角,如同建新房一般,将根基慢慢打牢。麦秸垛安静地享受着阳光,只等着木叉一点一点填满它的肉身。
待到将麦秸铺垛成一座山丘的时候,打麦场上的表演才真正开始。汉子们脱下沾满柴草的布褂,擦掉脸上滚热的汗珠,抡起饱满而强壮的臂膀,把麦秸铺一叉一叉甩到高高的垛上。从他们整齐的号子声可以听出来,他们是一群剽悍的马客,正在战场上进行最后的冲锋。麦秸铺在他们木叉上鸟一样飞翔,一只高过一只,却又准确无误地落在垛上。
老人用耙子不停地刷着垛身,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孩子们被两把合拢的木叉送到垛顶,舞动着比他们还高一截的木叉,老练地将麦秸铺撒在四周,将世界牢牢地踩在脚下。
把全场的麦秸垛起之后,老人还会用麦糠和着黄泥,均匀地涂在垛顶上。立起来的麦秸垛上圆下方,先民们头脑中天和地的样子,这是村民们对农耕文明最深刻的理解和诠释。
只有月亮才知道,一座佛的修炼,是一群男人踩着村庄精瘦的骨骼,怀抱着麦香,在打麦场上进行的一场神秘的舞蹈。他们呼喊的号子同牛的哞叫一样,是故乡最纯朴的歌谣。
三
麦秸垛是站立的平民,它们有着和土地、花朵、阳光、成熟的稻谷一样的颜色。在四季的轮回中,如同一头头安静的老牛,谦卑地啃食着过往。
农闲时节,母鸡和鸟雀接管了打麦场,麦秸垛成了它们富裕的家园,它们心情愉悦地唱着歌,用爪和嘴打发着每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而昆虫们藏在麦秸垛的更深处,常常在夜晚唱起田园牧歌,从此不再流浪。
一棵南瓜苗从一滩鸡粪中探出了头,挥洒着晶亮的汗珠,不停地沿着麦秸垛向上攀援,一双不由自主的脚,为时光洒满安详的禅意。
这是母鸡对土地的感恩。
五个弯背南瓜,悠闲地躺在麦秸垛上。
这是植物对人类的回报。
母鸡敬畏土地,植物敬畏人类,人类敬畏神明,一部神性哲学著作,在麦秸垛上修炼成自然而然的表达。
可麦秸垛完全不懂得这些,它们只是一道道苍茫的目光,眺望着归巢的鸟雀、模糊的树影和牛羊的背影,等待着一双干枯的老手,在苍茫的暮色中一点儿一点儿把身子掏空。这是它们短暂一生的使命,也是它们的归宿。
那些被村民背回家的麦秸,有些走进灶膛,点燃浓重的夜色,温暖饭碗里的充实。而有些在锋利的铡刀下,以碎片的形式和星星一起走进牛槽,在牛的粪便中回归土地,完成生命的轮回。
在豫南平原上,一个麦秸垛就是一个握在手中的日子,流淌着庄稼和粮食的芬芳。村民们相亲时首先要看麦秸垛,土地的肥瘦,人的勤懒,收成的好坏,生活的贫富,家门的贵贱,麦秸垛全都知道。他们不会去看家里的粮食圈的,粮食的多少,不能用眼睛称量,也许圈底的麦糠同主人的面子一样浮夸。
五嫂家的门槛换了几换了,那是前脚接后脚的媒婆踢坏的。媒婆们抹了一重又一重蜂蜜的巧嘴,她没有办法再拒绝,最终让憨实的儿子用六辆跟麦秸垛一样高的大车,娶回一个比露珠还娇嫩的姑娘。五嫂的笑声,跟喜鹊的叫声一样清脆。
没有人能理解李婶在麦秸垛被一把火引燃后的绝望眼神,一堆狼藉的余烬,比三百六十五个日子还黑。一只磨掉犄角的蜗牛,只能背负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和目光,渺茫地等待着未知的渺茫。
只有生活在乡村的人才会懂得,麦秸垛是一个村庄的衣食父母,是村民们祖祖辈辈世俗生活的形象表达,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已经成为他们贫乏岁月中最为深刻的走向。
四
有人说,麦秸垛是大地的乳房。可那些圆圆粗粗的麦秸垛,何尝不是村庄挺立的男性呢!村里一代一代人都这么垛着麦秸垛,一种骄傲和自豪耸起的阳刚,象征着从祖先那里流传下来的生生不息的生殖崇拜。
麦在《说文解字》中这样解释:芒毂。通俗地说,也就是带芒刺的谷物。的确如此,豫南平原上的麦子就是带刺的辣妹子,六月是她们的集体婚期,打麦场是她们的婚床,石磙是她们的丈夫。在某一个灿烂的日子里,石磙用他宽阔的臂膀,缓缓打开她们的身子,她们在欢悦的呻吟中,变成白亮而柔软的婆娘。
在有着悠久农业文明的中国,麦子一直就是原始而神秘的隐喻,麦秸垛注定成为情欲的温床。它们在浅白的月光下,以神的名义和母性的温柔,谕示村庄把沉重的心事放在风中,自然而然地繁衍生息。
打麦场上,一只芦花鸡正在麦秸垛上安心地孵蛋,一只黑猫在垛底下忧伤地叫春,一对喜鹊正在麦草上轻描淡写地亲吻,而两只黄狗追逐着,打闹着,最终把身体联成一体。
到了夜晚,麦秸垛下面总会有高高低低的影子闪现,他们一对一对伏在麦草上,如同蜜蜂伏在花蕊上,喋喋不休地说着甜言蜜语。他们赤裸的身子,游鱼一样光滑,比萤火虫的灯火还光亮。
有一首歌唱到: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而豫南平原,爱情总是在打麦场上发生,钻麦秸垛,是对青年男女谈恋爱的形象说法。他们从生下那天起就头枕着麦子成长,最终脚抵着麦子而眠,一生都要同麦子厮守。麦秸垛是他们谈情说爱的最好环境,在这里他们很放松。他们习惯麦草的香味,如同熟悉对方温润的嘴唇一样。
一株麦草与另一株麦草温柔地拥抱亲吻,幸福就是这样的简单。
到了结婚那一天晚上,他们躺在贴着大红“喜”字的婚床上,隐隐约约听得见一群半大小子,逗号一样溜着墙根,把耳朵贴在木窗上偷听屋内的动静。他们一点也不羞涩,随这些小子们听吧,已经长了心眼的孩子,一些事情必须让他们知道。
在大王庄,不会钻麦秸垛和溜墙根的小伙子,如同只会开花不会结果的南瓜和葫芦一样,一辈子只能生活在虚伪和谎言里。他们卑微的愿望,就是卖掉屋里所有的麦子,再借来一大包皱巴巴的钞票,买回一个黧黑的越南媳妇。
他们还不如稻草人,灵魂总是在路口迷失方向。
五
金色的阳光下,一铺一铺细长的麦秸,整整齐齐地走上房顶,在黄泥温柔的覆盖下,与吵闹的麻雀和喜鹊,一起归隐在时光深处。
这是麦秸垛在村庄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披着麦草的房屋,就像披着蓑衣的老人,孤独地在村子的一角打坐,倾听着风的呼唤雨的哭泣,倾听着白头的芦苇之上点点滴滴的雁鸣。
村民们没有多少文化,但他们懂得居处有猪为家,有女为安,有丁为宁。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老套农谚和经验,不知道被咀嚼了多少遍,却仍是他们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法宝。一座顶着尖尖屋脊的麦草房子,穿越苍凉的时光,依然是他们短暂人生最真实的依靠。
这样的麦草屋,墙壁是用土坯垛起来的,窗子是将窄小的木框嵌在墙上,比起古文里的“瓮牖绳枢”强不了多少。然而,它们却在风云变幻中为一个家庭树起安全温暖的屏障。孩子们常常在清晨站在门口,将童年明媚的希冀,合唱为一朵开在门口的月季花。
曾见过一些绘画作品中的麦草屋,它们一例是金黄的麦草,宽大明亮的木窗,贴在木窗上的喜上眉梢的剪纸,比日子还要红火。这些站立在纸上的建筑,只是艺术家一厢情愿的想象或者吸引顾客眼球的商品。
技巧越精湛的作品,往往距离现实越远。他们大概不知道梭罗说过: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最杰出的艺术作品都表现着人类怎样从这种情形中挣扎出来,解放自己。
真正的麦草房却简单,简朴,粗陋,在大王庄八十多座高高低低的建筑中,它们无疑是财力和颜值沦陷的标志,显得难以名状的孤独。然而比起那些空落落的建筑,它们更有烟火气息和人情味,它们在沉重的生活中既不自卑也不谄媚,平静而安详地固守在乡村。
麦秸垛在打麦场上的时候,它们从不敢奢望有一天会走进村庄,在屋顶上俯视一个家庭日复一日的生活。每一个麦秸垛都是有脚的,离开了土地它们就没有了力量。
匍匐在低矮的屋顶上的麦草,如同一群离开了母亲的雏鸟,孤独地倾听着时光在村庄和大地上流动的声音。
呼呼啦啦,这是黄鼠狼从门缝钻进屋子偷鸡;悉悉窣窣,这是老鼠爬上粮食圈闹腾;吱吱呀呀,这是野汉子翻进邻居家的窗户偷情。他们都是比黑夜还黑的夜行者,见不得月亮和星光。
麦草的耳朵比谁的都灵敏,但它始终不语,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用黎明的炊烟和鸡鸣狗吠,缝合人性最初的温度。直至有一天在雨中轰然坠落,裸露出房屋修长的肋骨。
在最单纯的沉默中,把容纳、忍耐、恭敬和爱人,作为生命中最切要的事情,是一个村庄和一个王朝生生不息的脉动。
多少次回到故乡,站在麦草房前,看着风雨和光阴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它的肉身,我都不敢转身。我怕一个轻轻的转身,便消散了所有熟悉和陌生的面孔。
也许麦秸垛早就知道,瓦房会很快替代草房,平房会很快替代瓦房,楼房会很快替代平房,城镇也将很快替代乡村。这是它们无可逆转的命运,也是乡村无法逃离的轨迹。
六
午后的光阴里,八奶静静地坐在门口的楝树下,用细长的手指灵巧地掐着麦草辫子。左手演绎着过去,右手勾勒着未来。
她的头上,紫色的楝花静静地开着,这是夏季最美的诗篇。她的身后,饱含着水分的麦秆懒懒地躺着,在六月的怀抱里日益丰满。鸟巢一样的村庄,在静好的时光里迎风飞舞。
她手中的麦草辫子,比她的发辫还要细,比门前的路还要长,仿佛天空上的缕缕白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温软。她已经在草辫子上爬行了六十年。村里姑娘柔美的身段,也没有她的手指骨感。
镇上起会的时候,她就把一团一团洁白的麦草辫子抱出来,在手中一圈一圈盘绕起来,然后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像锄地一样,从上往下把梯田一层一层锄遍。不久,一顶顶光洁的草帽,像一条条微小的乌篷船,停泊在八爷的头顶上。八爷驾着这些小船驶向集镇,载回一年的柴米油盐。
这些用来编织草辫子的麦秆,跟麦秸垛上的麦秸是嫡亲的兄弟。当初它们在麦田里唱着歌谣由青变黄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过,一生朝拜的天堂是如此地不同:有人衣着光鲜,有人满脸风霜。
在大王庄女人手中,它们的命运变得的确不一样。这些女人似乎分外挑剔,对于满场铺展的麦秆,她们明显地偏爱那些光滑白嫩的大长腿,不顾劳累和疼痛,把它们一根一根地拣出来,剪去麦穗,再精心地扎起来,一捆一捆背回家。
在悠长的夏日里,这些麦秆将会在女人手中美丽地开放,变成遮阳避雨的草帽,变成蒸馍的锅拍,变成铺床的苫子,变成吃饭的坐垫……这些敦实的物什,或者背井离乡走向远处的集镇,或者踏踏实实走进他们的生活,接受命运的安排。
她们的手指跟八奶的一样灵巧,都带着麦子的体香,这是乡村最好的修辞。
可其他相貌平平的麦子并不失落,它们虽然渴望远离平庸,但在清浅的光阴里享受着清风的安抚,倾听着虫子的鸣唱,何尝不是一种宁静、温馨和甜美?
它们在漫长的守望中看到,乡村的女人们一点儿也不刻薄,她们比男人们更会谋划生活。她们卑微的愿望,就是匍匐在八奶的发辫上朝圣,以夙兴夜寐的执着,祈求女神赐予一个家庭平安和繁荣。
烟火人间,人与麦子并没有多少不同!
它们不羡慕,也不自怨自艾。它们心里很清楚,麦秸垛是它们一生的高度,一千级台阶,差一步就到不了天堂。麦秸垛也是它们最好的归宿,它的约束包含着最深的真诚。它们将在那里慢慢老去,隐藏尘世最温暖的记忆,慢慢地怀旧。
这或许就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大鹏有大鹏的逍遥,学鸠有学鸠的自在。在麦草的哲学中,一粒背井离乡的麦子无需救赎,它会在日月的邂逅中获得新生。
物尽其用,是乡村的生存法则。编织着草鞋的庄周,跟八奶一样,不过是一只隐居在麦秸垛上修炼的蝉。
七
大王庄,一个瘦骨伶仃的名字,常常在梦中被我一遍一遍写疼。那些穿越在季节里的乡亲,也常常以鸟雀的形式在眼前飞翔。我想村里的老人应该是麻雀,他们深谙不争的慈悲,用隐忍把农事和炊烟编织成生命的绳索,在光阴的河流里泅渡。就像加图在他的《农业志》忠所言:利益来得最清廉,最稳妥,最不为人所疾视,绝不心怀恶念。
那些年青一代是燕子,背负着沉重的行囊,在梦想和现实的边缘徘徊。大王庄只是他们旅途中的驿站,在追求繁荣的路上,他们淡漠着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土。
六月了,孤独的放蜂人早已离去,麦子已经谦卑地低下了头,一只布谷鸟和几个老人,撞破田野无比辽阔的宁静。
麦子的集体失守,注定着麦秸垛将无家可归。当所有的麦子一齐向圣贤一样的太阳敞开了各自门户的时候,麦秸垛不得不去流浪,或归隐于麦田,或溺毙于水沟,或浅浅地坐在楼房门口,忍受着经年的风湿疼。
一个老人和一只黄狗,坐在生锈的石碾上,背靠着比院墙低了半截的麦秸垛,在阳光下盘点着一群山羊,这是故乡留给我的最真实的印象。
老石婆还在扯着麦秸烧饭,她学不会用燃气,麦秸已经在灶房里陪伴了她大半辈子。她在麦秸火上烙的麦饼太阳一样金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却跟柴门一样孤独。
不可否认,乡村的塌陷使得田园风光成为一种迷路的记忆。
哪一个游子的故乡不是时光绵长、草木葳蕤呢?寂静高于苍穹的流年里,只有麻雀还在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失踪的往事。
但我相信,一株浪迹天涯的麦子,无论漂泊向何方,怎么也走不出故乡无边的温暖。
那些步履蹒跚的老人,还在不急不慢地念经,他们的血液、经验和传说,正一点一点地融入孩子们的灵魂。
那些寂寞的麦秸垛,也在静静地等待着,它们生命的暗香和金色的光泽,依然会在某个时刻触发绵绵不绝的乡愁。
(原载《奔流》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