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里大声歌唱
王奎山
王卉和张倩接到通知赶到大队部的时候,明亮的汽灯光下,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雾。桌子上一架小巧的春雷牌收音机,正在播送着一篇什么重要文章,播音员的声音严肃而又高亢。带队的老周见两个人进来,将收音机的音量关小,说,情况是这样——今天晚上,两报一刊重要的社论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订计划的时候要留有充分的余地。你们都知道了吧?两个人连忙点头表示已经知道。老周又说,为了把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及时地传达给每一个贫下中农,我们刚才已经派出了十几个小分队,分赴全大队每一个生产队。由于人多事杂,遗漏了卧羊冲的杨毛旦。
杨毛旦虽然单门独户地住在卧羊冲的山沟沟里,但他是贫农,是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有责任把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及时地传达给他。经过研究,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两个来完成。你们有信心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么?王卉和张倩连忙答道,有信心!王卉又说,宣传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知识青年的光荣任务。张倩也说,我们一定把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及时地传达给杨毛旦。老周点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大队党支部书记老党交给王卉一支电筒,又一人交给他们一根木棍。王卉说,这是干什么?张倩猜测地说,是打狼的吧?老党笑了,说,如今别说狼,连只狗也见不着了——这是让你们当拐杖用的。路上雪深路滑,有根棍子,可以探探路。行,两个人答应一声,嘻嘻哈哈地扛上棍子往外走。老周又在他们身后交代,注意安全。回来的时候,先到这里报个平安。王卉张倩答应着,走进了黑夜里。
猛一下走出大队部的门,外面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拿电筒的王卉不时地捏亮电筒照一下路。张倩说,你要亮就一直亮着,要不亮就不亮,别亮了又停,停了又亮,晃得人啥也看不见。王卉噗哧一下笑了,就你难伺候,一直亮,不费电池?一直不亮,要电筒干啥?张倩听王卉说得有趣,不觉也笑了,那就一直不亮,等到关键时候再用。王卉灭了电筒,说,行,听你的。两个人在暗夜里走了一会儿,果然不太黑了,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哪里是树,都辨得清了。张倩得意地说,怎么样,听老姐的没错吧?张倩比王卉大一岁,在王卉面前常常以老姐自居。王卉说,中,听老姐的,啥都听老姐的。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突然一下子,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就那样沉默着往前走。王卉说,张倩,咋一下子哑巴了?张倩说,我还说你呢,咋说着说着突然一下子不说话了呢?王卉说,那咱就唱歌吧?张倩说唱歌就唱歌,反正这漫野地里,谁也听不见,唱好唱歹也没人笑话。王卉说,咱光唱革命歌曲。张倩说,那当然,想唱黄色歌曲咱也不会呀。王卉说,我提议,咱就唱带“我们”的。张倩说,那是为啥?王卉说,那还用说么,“我们”代表大家,代表无产阶级,代表工农兵,代表革命。张倩说,那中,咱就光唱带“我们”的。
于是,她们唱道: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又唱:
我们年轻人,
有颗火热的心。
还有: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唱完这首,张倩又带头唱起了另一首歌:
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
王卉立即大叫:停!张倩说,怎么了?王卉说,咱事先说好了的,光唱带“我们”的。张倩骂道,猪脑子,你往下唱么。
于是,王卉接着往下唱:
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
刚唱完这一句,王卉就嘻嘻地笑了。王卉说,张倩,我检讨,我承认我确实是猪脑子。张倩听王卉如此说,也跟着笑了起来。
唱完这支歌,王卉有些小心翼翼地对张倩说,张倩,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可不要笑话我呀。张倩说,看你说的,我咋会笑话你。王卉说,张倩,也不知道你是啥感觉,我咋一唱这首歌就想哭哩?说罢,还怕张倩不相信,又说,真的,骗你是小狗。张倩说,那很正常么,说明这首歌写得好,感动人。王卉说,你唱这首歌的时候有没有那种感觉?有没有想哭的感觉?张倩说,我没有,我没有那种感觉。王卉有些不自信地说,你看,你就没有那种想哭的感觉。
由此可见,我还是有点儿不正常。张倩你说,我这是不是资产阶段思想呀?张倩说,你胡说个啥?你啥资产阶级?你的资产在哪儿?你标标准准的无产阶段。王卉听张倩如此说,嘻嘻地笑了,说,张倩,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张倩又进一步教训王卉说,《红灯记》你没看过么?那里面的李铁梅不是也哭过?你说,李铁梅是无产阶段还是资产阶段?王卉说,是的是的,还是你……一句话没说完,王卉脚下一滑,“哧溜”一下滑进了路边的深沟里。走在后边的张倩见王卉掉进了路边的深沟里,马上弯腰朝沟里大叫:王卉!王卉!王卉一边答应,一边说,不要紧的,没有摔伤,就是电筒不见了。
张倩说,肯定就在你附近,你仔细找找。果然,不大一会儿,就听王卉叫道:找到了找到了。说着,就捏亮了电筒朝张倩照去。张倩估计了一下,大约有四五米的样子。张倩说,王卉,你不要慌,我在附近找一下,看能找到什么救你的东西。恰好,附近有一丛葛藤,张倩拼足力气,拽下一根葛藤朝沟里放去。王卉先把棍子扔上来,把电筒装进兜里,抓住葛藤,双脚蹬着沟壁,一下一下地爬了上来。等把王卉拉上来,张倩累得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王卉也挨着张倩坐在那里,把胳膊搭在张倩的肩膀上,讨好地说,张倩,都是我不好,让你受累了,你打我吧!说着,抓起张倩的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拍了两下。张倩一下子被她逗笑了。
两个人重新上路的时候,唱起了一首毛主席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她们唱了一遍又一遍,越唱越有劲,越唱走得越快。
终于赶到了杨毛旦的家。杨毛旦一家正在睡觉。两个人隔着窗户把杨毛旦叫醒,向他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又让杨毛旦背诵了两遍,直到确信杨毛旦确实把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记下了,两个人才放心地离开杨毛旦的家。
等到她们回到大队部向老周复命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老周夸奖了她们一番之后,又问:杨毛旦对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有啥认识没有?王卉正不知如何回答,张倩已经抢先答道,杨毛旦说,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好着哩。老周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让她们回去休息去了。
事后,老周多次在讲话中引用张倩杜撰的杨毛旦的那句话,说,你看人家贫下中农,对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认识多深刻,话又说得多精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