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 红
王奎山
知青初下乡的时候,每个人都和一个贫农或下中农结成对子,叫一帮一,一对红。
陈静的对子叫富成。
富成四十多岁,贫农,还是个党员哩。富成是“小四清”时入的党。当时,北京社科院下来的陆大姐见富成家徒四壁,连媳妇也没能娶上,就认定富成的革命性最强,就极力主张发展富成入党。这样,富成就成了党员。入了党之后的富成依旧没能娶上媳妇。
陈静下乡的时候置了一个针线包,里面针、线、顶针一应俱全。陈静不仅置了针线包,还向妈妈学会了一些简单的针线活。陈静和富成结成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之后,就经常帮富成干一些拆洗棉被、缝补衣服之类的活。
富成的棉被可是有些日子没有拆洗过了,被头乌黑油亮,和剃头师傅的荡刀布没有任何区别。陈静把富成的被单拿到南沙河里洗。一条被单洗了四遍,费掉陈静整整一条肥皂,才算洗净了。
村子里的人看到陈静在富成的院子里给富成套被子,都说,富成,你捡了个好闺女。
富成听了嘿嘿地笑,算是默认了。
富成所能给予陈静的,就是讲他的家史:民国三十五年秋天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又偷跑回来。跑回来又不敢进家,就躲在西山窝,住在一个草棚子里。冬天里下大雪,脚后跟都冻烂了。讲了一遍,又讲了一遍。能永远讲下去么?
富成在队里是个羊倌,每天赶了队里的一群羊上山放牧。
秋天的时候,山上的野果子熟了,富成就摘些野果子带回来给陈静吃——山里红、棠梨、软枣、八月炸,等等。
山里红,富成专拣那崖畔上的摘。崖畔上因其地势险峻,一般人不易够到,因此长得格外大,颜色也格外好看,红的鲜红,黄的金黄,个个都长得鸡蛋一样大,还没有虫眼,吃起来甜甜酸酸。
棠梨和软枣初摘回来的时候不能吃,都得焐。把摘下来的棠梨或软枣埋到糠窝里,快的三五天,慢的十天八天,才熟。富成知道陈静不会焐,就在糠窝里焐好,才拿给陈静吃。
八月炸,长圆形,如芒果,外皮金黄,掰开以后,里面的瓤乌黑,十分难看。但是吃起来,比蜂蜜还甜。
吃不了的东西,陈静就带点回知青点让大家吃。大家都说陈静有福,结了这样一个对子。陈静听别人这样说,甜甜地笑了。
陈静称富成为“大”——这里的孩子称男性的长辈都叫大。
陈静在给家里写信的时候,特意提到了富成。爸爸妈妈读了陈静的信之后非常高兴,回信交代陈静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特别是要向自己的对子富成学习。不仅如此,过年的时候,陈静的爸爸妈妈还给富成寄了猪肉和牛肉的罐头,让富成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年的春天,县广播站的一位女记者下乡采访,让大家给广播站写稿子,谈自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陈静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陈静的那篇文章被县广播站广播后,省人民广播电台也广播了。
秋天里的一天,陈静到富成家里去的时候,发现富成的裤脚被挂破了。陈静掏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对富成说,大,我给你缝一下。富成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太脏了,等我啥时候换下来洗洗再缝。富成这样说的时候,陈静已经将针穿好了线,并且已经蹲下了身子。这样,富成只好坐在凳子上,让陈静给他缝。陈静一边给富成缝衣服,一边和富成说着闲话。无意中,富成一低头,从陈静领口里看到了一团白白的肉。富成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富成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往陈静的领口里看,但富成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不时地往陈静的领口里瞥一眼。富成觉得浑身燥热得不行,喉头发紧、发硬,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正在一边低头缝衣一边说话的陈静,听不到富成的回应,就奇怪地抬起头去看富成,陈静看到的是富成那怪怪的目光。陈静非常奇怪富成怎么会用这样一种目光看自己。正当陈静被富成的目光弄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富成一下子弯腰抱住了她。慌乱中,陈静朝富成叫了一声“大”。陈静的这声“大”,如一记重锤落在了富成的脑袋上,使冲动起来的富成一下子清醒过来。陈静乘机挣脱富成的怀抱,急匆匆地跑出了富成的院子。
陈静第二天就请假回省城去了。
半个月后,陈静又回了队里。陈静刚一进村,就听到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消息:富成已经死了。
富成是在自己那三间草房子里上吊死的。
村里的人告诉陈静,富成的死,起因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静听到这一消息,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