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皮褥子
王奎山
父亲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治淮,曾经在大冬天里跳到河里清淤,因此,落下一双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痛得厉害。
我才参加工作的时候,在一所乡下中学教书。我们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镇上,有一个皮革厂。说是厂,其实还是个小作坊,七八个人,三五间房子,外面的路上常常摊晒着收来的羊皮、狗皮什么的,离好远就能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儿。
我没事的时候常常在镇子里逛来逛去。一次,不知怎么就逛到了皮革厂。几个人正在那里鞣皮子。我给他们打过招呼以后,就站在一边津津有味地观看。一个五十来岁的师傅问我是不是想买点啥,我想起父亲的老寒腿,就随口说,想给家里老人买条狗皮褥子。老师傅忙说,那中,老年人火力小,弄张狗皮褥子,铺着暖和。说到这里,我忙给他们敬烟,一人一支。师傅点着烟,谈兴更高,问我是哪里人,干什么的,又问起家里老人的情况。我就说了父亲年轻时参加治淮,落下老寒腿的事。师傅听我说完,“呀”了一下,说,看你也是个有孝心的人,听我一句话,现在别买。我忙问怎么了。师傅朝其他几个正干活儿的人瞅了一眼,笑笑,说,现在收的都是夏皮,保暖性差。等打了霜,冬皮上来了,再买不迟,冬皮保暖呀。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觉得十分新鲜,也十分感谢老师傅的真诚,忙又给他们敬烟。师傅们也不客气,接过烟别到耳朵上。然后,师傅就给我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师傅说,别看都是皮子,夏皮冬皮差别大着哩。狗也好,羊也好,夏天毛粗,利于散热。到打了霜,细毛就长出来了,细毛才保暖呢。说着,师傅朝我笑笑,说,你是读书人,肯定知道明察秋毫这个成语吧﹖秋毫,就是秋天打了霜以后动物身上长出来的细毛。我真是开了眼了,忙掏出本子记师傅的话。几个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说,你要想记,天天来,每天都能让你记上一大本子。
到了那年冬天,我在镇上的皮革厂给父亲买了一条狗皮褥子,是用两张黑白相间的花狗皮缝成的。我那时一个月才四十多块钱,这张狗皮褥子花了我大半个月的工资。
父亲非常高兴,当天夜里就铺上了。母亲问父亲怎么样,父亲高兴地说,暖和。又说,是暖和。母亲说,钱花哪儿哪儿得劲儿。停停又说,这是你儿子对你的孝心,养儿图个啥﹖养儿防老嘛。父亲舒心地笑了。
从那以后,只要天气好,隔个三五天,母亲便把那件狗皮褥子拿到外面去晒。狗皮褥子本身就防潮,按说,没有必要晒那么勤。母亲之所以经常把那件狗皮褥子拿到外面去晒,主要是为了炫耀。说到底,母亲是个乡村妇女,干啥事不好藏着掖着,好谝。这是母亲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同时,作为儿子,我觉得这也是母亲的可爱之处。母亲的行为方式,有时候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
果然,那张狗皮褥子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特别是一些女人,常常会走过去,仔细地看、摸,发出一阵赞叹。还有个女人,拿了一张女婿孝敬她的狗皮来和父亲的狗皮褥子比较,女人的狗皮明显发硬,像一张薄铁片一样。母亲一摸她那狗皮,哈哈地笑了,说,你这是生皮呀,没有熟过的,邦邦硬呢。到了夏天,还生虫哩。那个女人羞愧地笑笑,夹起狗皮灰溜溜地走了。有人说,女婿到底不中呀,跟儿子不一样哩。母亲笑笑,说,没听人说吗,女婿女婿,顶个狗屁。指望女婿,净喝凉水。
父母亲去世以后,那张狗皮褥子听说让李莲送给了她娘家爹。李莲是我的兄弟媳妇,她这样做,我自然没有什么话好说。如今,也不知那张狗皮褥子传到了谁的手里。